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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 4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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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灵漪进入抗大学习后,老方便常来探望她。他们之间有着不可分割的共同的过去,天长日久,彼此间渐生微醺的亲情。这日午后,二人顺着延河在阳光里散步,老方表情神秘地递给灵漪一本破旧不堪的薄书,满口盛赞:"这作者很了不起,他前年以《泰晤士报》特派记者的身份来到延安,毛主席都接见过他!现在走了。听说战前此人就和左翼人士、进步学生有来往,不但去过北京、上海、成都等大城市,也曾跋涉于新疆、塞北,领略过最美丽自然的风景,也见过最愚昧贫穷的山民。他还兼挑报道日本及东南□□况的担子,并在日本生活过.........抗战爆发,他留下了,留在中国。"
"杰姆斯?不就是张以敬么!"宋灵漪翻开扉页,惊叫一声。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怎么你也认识他?"老方更万分惊奇。
"凇沪抗战那年,我们在上海结识,深谈过一次。"
"噢?这可是位进步的国际友人。听说七七事变发生时他人在日本,写过不少反映日本国民被军方‘苏联威胁论’欺骗,日本国内陷入战争泥沼的报道,遭到宪兵队监视与传唤,险些儿回不了中国。三九年他在左翼朋友帮助下到晋西北与八路军战士共同生活了近一年,后又来延安访问,这部《在晋西北》是他两年前在重庆写的,寄给已回国的前女友,由她联系在伦敦出版。他说他对重庆已失望透顶了。”
“他曾经说他对中国也失望透顶。现在会满意些了么?”灵漪想了想,读着内容介绍:“在遥远的中国,在极端艰苦的环境中人民从事着反法西斯的正义事业;在穷乡僻壤,有一支顽强的抗日队伍......最后的胜利必定属于中国,而中国共产党人以及他们与人民完全融为一体的军队,也终因抗战进程而逐步扩大,取代令人失望窒息的国民党现政府,成立清新的民主政权。"
灵漪把书一合,心中灵光一现:"火星印刷所?老方,这印刷所可在上海英租界里?"
"几位文化人搞的,其中还有当年孩子剧团那因刘红的牺牲而被其他少年排挤的小廖呢。他没去重庆,却孤身到了上海。小廖、飞白几位同志翻译了杰姆斯这部书稿后,多方筹集资金,秘密印刷,将它们发散到全国各地。"
"这几位可敬的文化人现在哪里呢?珍珠港事变后撤出上海了么?"
"有的还留在上海,暴露的则去了苏北和大后方。飞白在重庆,小廖去了新四军。听说皖南事变时这个文艺兵抱着一挺机枪开道,可掩护了不少同志撤离,自己却负伤被捕,关在上饶集中营,至今生死未卜。唉!"
灵漪想起那孩子瘦瘦的身体,圆圆的脸,招风的兔子耳,倔强的眼神,孤苦的身世,在刘红墓前的誓言...........不由得叹口气。他确为刘红报了仇,用手中那只笔。然而,他并没有死于与侵略者作战的沙场,却在"相煎何急"的悲剧中成为牺牲者。
“如果你早来延安半年就好了,就可以见到以敬喽。”
“怎么,以敬后来又到延安了?”
“岂止,他还娶了位中国太太。”老方顿时显得很有兴趣,“这事轰动得很哩!我从重庆来延安时,就与以敬同行——这是他二来延安了,而且下了再不回大后方的决心——就在旅途中,他居然爱上了一位叫姚玉琴的同行女人。是个寡妇,丈夫是新闻记者,在重庆大轰炸中牺牲了。这女人瘦小、沉默,让人一点兴趣也没有。到延安后不久,他们的结婚启事就登在了延安日报上。这些外国人的趣味......”
“那,以敬夫妇现在哪里?”宋灵漪赶快打断他。
“同到山东根据地了。”
灵漪有些遗憾。“真希望再见他一面。”
“迟早会的。他是笃定把自己的根扎在中国了。不过也不一定,这些年的经历让我学会了一点:不要过早地下结论。”
“今晚,鲁艺师生给上前线的同志送行,演出《黄河大合唱》!”老方兴致极高,过会儿又道:“这本书可以送给你,大合唱你也一定要去听!”
由光未然作词,冼星海作许的《黄河大合唱》,是一部开阔雄壮的交响乐,可由于乐器奇缺,不得已,人们用二胡、笛子代替了大提琴、黑管等“洋”乐器;这还不够,就连吃饭的土碗筷子都被动员上阵充当伴奏。然而,这在世界上最简陋的舞台举行的最简陋的演出仍然获得了伟大的成功。昏黄的马灯照耀着台上的鲁艺师生,也照着台下前两排中央首长专注的脸。当作许兼指挥冼星海缓缓举起双手,那万马奔腾的雄浑乐章在诗一般的流水中拉开帷幕时,中国音乐史一个伟大的时刻就此诞生。
宋灵漪和老方刚吃完晚饭就赶去会场,却只抢到后排的板凳。还有许多人连位子也没有,密密麻麻挤在广场各个角落。所有人皆凝神静听。灵漪心中激动。“五千年的民族,苦难真不少;五千年的民族,苦痛受不了”——清越悲婉的男女轮唱,在浊浪排空的黄河畔此起彼伏。此时此刻她无法自已…….有种极悲壮的感受在她心田如浪涛涌动。这才是真正的,服务于人民的艺术,伟大坚强的艺术!她越发激动,几乎脱口而出:这,正是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为这个大时代的进步知识分子指出的道路。
瞬时她的思想飞出了这还洋溢着春寒的礼堂,中华民族五千年来的苦难历史,在她的头脑里如过电影般激荡。史书上一行行文字如在目前。那苦难的程度,那遭殃的频率,都是世所罕见的。——又为什么呢?她想。
就以她脚下的这片黄土地为例,自秦汉至魏晋、隋唐、元明清,几千年间,多少生灵涂炭啊!然而中华民族却以她独有的耐力和勇气坚持到今天。无数的战乱,繁重的租税,江河的决口,灾祸的频仍,还有思想禁锢重重复重重......从饱读诗书的士人,到耕垦于田的农夫;从戍边守关的征人,到望断长亭的思妇,民族和个人的苦难史,都令人不忍卒读。便是进入了本世纪,中华民族仍逃脱不了苦难的魔影。军阀混战,饿殍遍野,内战不熄,洋人欺凌。。。。。终于在外族入侵的炮火下,这一群群同根而生的兄弟姐妹惊起、奋战,组成共同抵御加在他们头上灾难的团体。多少人死去了,又有多少人在默默无闻地为中华民族一贯的崇高目标继续奋斗......当大合唱在万马奔腾的《保卫黄河》中结束最后一个顽强的音符,礼堂里掌声雷动欢呼不绝于耳时,激动的老方忽然发现身边的座位空了。他赶快跑出去,却见一个身影翩然地徘徊于弥弥延河边。缺月从萧萧白杨林间露出头,将皎洁的光温柔地洒遍这个穿军装的流泪女子身上。
“怎么了?”老方走过去,轻声问。
没有答话。
“我能理解。从前方来的同志,听到《黄河大合唱》,没有不流泪的。”
“多年前,在上海,我曾听到捷克伟大作许家斯梅塔那的《涅尔塔瓦河》。那时我就在想,什么时候我们也能有自己的黄河颂、长江颂?”
“现在终于有了。”
“这就是伟大的黄河,伟大的中华民族!老方,一切都会消逝,唯民族魂永存。”
二人久久对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