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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万里风烟接素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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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往春江郊外的长途汽车到了最后一站。灵漪下车,好不容易找到一辆黄包车,车夫拉到中途又恳求着去药店给寄居在家里的一个肺痨病人买中药,药包直接挂在车把上。转来转去,直到黄昏才行至梅花观。
柳荫间夕阳弥弥闪烁,清风习来,鸦声盈耳。一名身着旧阴丹士林旗袍的苗条少女坐在门槛上补缀衣裳,垂头披发。
“请问这里是华光小学么?”
那女子慢慢抬头,不开口却先痴痴而笑。灵漪见其齿贝粲然,眉目更是青春姣好,说不出怎么有些面熟,头发却一片刺目的花白。
见灵漪掩不住惊讶之色,女子这才笑问:“你找谁?”
“赵余心。”
“啊,我姐姐。”
“你是……”
女子不答,起身便行。灵漪只得紧跟其后。
大殿后佳木森严,隐约传来风琴与歌声。
“姐姐在上课。”女子将食指按于嘴上,神色肃穆,“千万莫响,就在这儿等她。我不能陪你了,天色不早,要去烧饭了。那些小鬼头的肚皮,个个像大斗磬。可是,米,又快没啦。”
她忽止声,转身向天井而去,想必那里有厨房。灵漪深觉其言行古怪,又忽听喧声四起,原来前面已下课了。
她心情激动,健步向前。
“进来吧。”抱着堆作业本的余心推开房门,向灵漪微笑。
她竟一点没变,静逸如此,平静下却压着一波波类似幸福的情绪。灵漪惊异羡慕,外界何等风云变幻,炮火连天,局势诡谲,几乎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起伏颠簸。只余心,在这被世人遗忘的角落,如此从容自在地活着,倒有些道家意味。
屋内只一床一桌而已。
院中童声阵阵,音如天籁。那都是住宿生,战争孤儿。
“我就要去香港了,余心。”
“定是重要任务。”
“我想是的。组织上突然通知我从昆明直接去广州。”
“怎么你不在延安了?“
“一言难尽。在轮船上,我巧遇到琼。就是她告诉我,你又回春江了,办了这所义学。”
“是。抗战胜利后,我回南方省视老父。没想到这些年家里出了那么多事。”
“那么你不回队伍了?”
“这所学校能办起来,也是机缘。”余心不答,“你既见到了琼,当知这些年她也很不易?”
“是的。她的丈夫,就是我们当年嘲讽的公子哥沈宏达在抗战初期就加入了空军,牺牲在杭州笕桥。琼那时已有身孕。去年她又和春江中文系一名老同学结婚了,那人对遗孤很好。过去,我们对她们实在是持论过刻。她们有什么呢,她们的大节是好的。”
“琼还是春江基督教会的工作人员。这学校的大部分资金,就是她为我向教会募捐的。还有部分是我和三妹的养老钱。”
“怎么那———果真是你妹妹?……”灵漪忍不住心底的疑惑。
她自己有三个异母弟,而余心则有三个异母妹。所不同者,余心为偏房所出,而妹妹们都为嫡女。余心不大谈论这三位与自己天差地别的妹妹,只说她们都漂亮、活泼,是父母的宠儿,社交场的名媛,自她参加抗战后更是音信断绝。如今这个妹妹怎甘于到荒村作灶下妇?
余心无意识地翻弄着桌上一摞作业本:“造化弄人无所不至。去年冬我回沪奔丧,总算与先父见了最后一面。原来珍珠港事变后租界就被日本人占领了。而之前几年,坐吃山空,家境也早沦落了,这下更俱成煨烬。而更大的祸果还在后头……”
“怎么……”灵漪直觉一种冷森森的阴影袭向自己。
“房子被征,家产被洗掠一空,到底还是身外之物。三个妹妹,大妹嫁给大表哥,抗战初起就去了美国,算是最有福的;二妹在租界只上了一年大学,父亲便已供不起学费,就辍学嫁了个小商人;只三妹……”
“……”
“她,是父亲和大娘的掌中宝,最最心高气傲的。那几年爸爸深怕她出事,连中学都未让她读完就把她深锁闺中。珍珠港事变那年她只十六岁,正是鲜花盛开的年纪,却被日本兵……轮番糟蹋了。大娘一气之下暴亡,三妹自己,也得了失心疯。”
灵漪唏嘘不已。“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这是老祖宗的话。若按马克思唯物史观,又是偶然性与必然性的共同作用。”
“是。”余心向她点头,“然而在身披各色外衣,遍布各阶层各人群,形形色色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者看来,既然精神被毁掉了,□□也无必要存留下去。”余心一笑,那笑是如此惨然,“即令她能干的母亲,我那最讨厌弱者的大妈,也万万料不到最终这可怕的命运竟会降临掌上明珠头上。”
“混蛋!有这样思想的都是混蛋!难道我们还是猩猩猿猴,而非心存仁慈的‘人’?”
余心感激地拉住灵漪,灵漪手背上似有水珠清凉。她黯然道:“你谢我仗义执言?可我,也曾是这样的混蛋。尽管并不严重。几乎每人的血液里都流淌过混蛋的因子。只有你,余心,你不一样!”
“不。如果现在好些,也得益于我自身特殊的痛苦与后来对人民痛苦的见闻。”
这时三妹已提壶抱碗而进,娇倚门框,望灵漪痴笑。
余心挤挤眼,忙道:“紫薇,今晚的饭多烧点好伐?”
紫薇为难地蹙眉,末了还是顺从地点头,笑笑出去了。
“老父拉扯疯妹寄人篱下。二妹受制于夫,不能接济他们分毫。可爸爸临终前,还是将一小包票子交到我手里,他说,他说:‘大女儿,这笔钱是我专门为你攒的,从你出走的第一天就开始攒,但现在都贬了值。我本想,如果我可怜的大女儿能在外面找到归宿,那将是我梦寐以求的,但如若你竟又孤零零地回来,这里还有条后路,多少能养你的老。这是只属于你的,谁也不知道。’他为每个子女都存了份,但留给我和三妹的最多。而他辛苦终生,最后的日子竟艰难备尝!他流泪嘱托我一定要照顾三妹,到她老,到她死!我当然会这样做。我把钱全拿出来了,加上教会的捐助,办了这所学校。这里,就是我们姐妹永远的家。时至今日,我方明白自己最对不起的是父母。他们的爱最无需报答,也最易被忽视。可悲——活了半辈子方彻悟,却已太迟了。”
夜色渐深,星辉湛然。二人灯下夜话,谈及五年前根据地分手后各自的遭际,都不胜唏嘘。
“你也是命定坎坷。”余心叹道,“好在你是强者。当年蜚声春江的铁骨红梅,到底不负此名。”
“我们当初走向的是一个极灿烂的理想,现在发觉,那亦为政治。当然,和腐败的现政权相比,它无疑是进步、开明的。”灵漪微叹,随即一甩头发道:“既以身许,就不应后退。九年前那民族沦亡,烽火遍地的动荡年代,我们在紧要关头找到了救国救民,也能拯救自己的路。我意已决,再不会转向别路了。还是归队吧,余心!”
余心柔和地微笑:“是的,我始终敬佩你们,你,萧川……革命是伟大的。但革命不适合我,我也不适合革命。我是比较棘手的个案。时代于我像可随时更换的外衣。即使换了另一件,命运也不一定会发生根本改变。各行其志吧。”
“莫非你真要在这里干一辈子?”
“我不如你们勇敢、坚毅、开朗,但也以自己的方式做着一件最有意义最有人性的事。这些乱世中的流浪儿不仅应获取知识自食其力,还能得到些美育熏陶。我自己是不健全的,但我想尽力培养出些健全的‘人’。只不知这是不是反会误了他们。社会真需要这样的人么?他们将来能适应社会么?但这出自我的血泪之得,也正是主的教诲。”
“你想培养出愿意跟田野中的小鸟谈话的人。”
“此中湛湛,我心自知。只希望他们长大后不会怪我。毕竟那将会是一个清明的社会。”
灵漪忍不住道:“读书时你不是不信教的么?”
“千回百转,方知只有宗教最适合我,而我也最适合宗教。况且,我还是在继续为人民做着事情。”
灵漪默然,半晌方道:“那么我们是不得不分道扬镳了。”
“谁说的?等解放了,天下太平,你还可以来看我,我也可以去看你啊。”余心的笑容极纯净。灵漪蓦然明了,自己再不可能拥有这样的笑容了。
“我还收了个义女,灵漪!”余心忽道。
她走到门口,柔声唤隔壁自习教室一八九岁的小姑娘进来。
灵漪持灯细细打量这孩子,立刻被一双怯生生的,敏感的,如浸油蜡纸般透出忧郁的黑目吸引。
“她叫欣宁,是春江大学图书馆管理员林女士的独生女。你看,像不像?”
“哪个林女士?”
“啊,你不记得了。是阅览室那瘦瘦的妇人。她一向对我极亲切的。”
灵漪搜索枯肠,只模糊捡起一个若隐若现的影子,她表示抱歉地摇头。
那孩子竟一直用钻子似的眼睛盯着她们。
“林女士孀居多年。春江大学内迁,她因资格不够未获遣散费,淹留于此,日本人轰炸春江时不幸遇难。可怜的欣宁,竟辗转流浪,最终来到我的学校。你说,这是否上帝的安排?”
“冥冥中果真有这样的巧合么!”灵漪见那可怜女孩自始至终抓紧余心衣襟不放,似乎一松手就会重落地狱;而余心望向她的目光也极蔼然和泰,衷心道:“你,会是一个好母亲!”
“我们正该有这么大的孩子啦。”余心微笑,眉目传出极淡的怅然。灵漪心尖陡然一揪。她自己对孩子一直没什么兴趣,但深知余心极爱孩子。在如此漫长的青春里,余心究竟是怎样一次次生生兜头浇灭对生育一个健康聪颖后代的极度渴望啊?这是她最后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执着而终于不能熄灭的愿望了。
“你涅磐了。”灵漪喉头哽咽,“愿上帝保佑你!”
赵余心转过身去,凝望星光下的田埂。
“上帝已赋予我一切。”
次日绝早,灵漪便提囊动身。余心送她出庙,来至河边。天色已白,清气如雪。灵漪放下行囊,握住余心双手,轻声道:“就要离开你这理想国,重归万丈尘嚣了!”“绝大多数人都离不开红尘,可见红尘到底还是有意思的,只是彼此不适合了时须要懂得及早抽身。”
余心微笑着柔声问:“萧川怎样了?”
灵漪一怔,躲避着她的湛湛目光,缓缓道:“我不知他的消息,他也不知我的消息。今生怕是再难相见了。”
“我已和解了。你和解了么?”
灵漪一震,抬头望天。
“我深恨过,问天道为何如此不公——明里,暗处。偏偏我又生了一颗别样敏感的心!我恨过人类,包括我深切同情着的被世俗歧视漠视的农民,觉得他们对我同样怀着本能的蔑视的逃离。而最不可忍受的,还是这轻蔑里土生土长根深蒂固的漠视。但时光流逝,渐渐的,在寂寞里我倒在成长。该如何看待这世界?十年前根本不可忍受的心理苦难,现在也甘之如饴。记得多年前被马方平们打后,我病了几日,轻飘飘的,完全失去了重量。在这奇异状态下头脑反接近清明的顶峰。那是类似宗教的境界,我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人性永不可变,除非世界化为乌有。可奇怪的是我并未绝望,倒最终与世界和解了,甚至重新爱上了这世界,只不过比无忧患的幼年深刻百倍。这就是马克思哲学所说的否定之否定吧。
“不瞒你说,老同学——我们将来见面的机会不多了——我曾做过很多很多梦,多得不可计数,都有丰富的情节和许折的变动——直到创办这所学校后,这些梦才渐渐离我远去了——在梦里,有一些人对我产生了一些很微妙的感情,不是眉送目成,只是一种温怜的暖意,就已够奢侈——其中竟有老方,甚至那小郭——奇怪的是,从没有过萧川。自然,我想他也是不会在意的。
“而你呢,灵漪?你比我幸运何止千万倍,怎么就始终无法与生命里必得与之结合的另一半真正和解呢?为什么还依然苦苦执著于将对方从灵长类祖先那儿继承的爱美本能剔除?这,和完全消除人性恶一样,难道有可能么?难道你真要像我,只能在对爱人的想象里度过漫漫长生?”
“余心!我最好的朋友!你能明白么——也只有你能明白——我宋灵漪深恋的那个人,更具体说……. 那种情思,如一段缠绵亦刚健的碧波,这些年来始终没变过。我毛病多多,而他是一面镜子,让我学会宽容悲悯——你就是那另一面镜子。夜深人静时我总告诉自己,你爱的不错,那正是中华民族最美好也最深沉的那分世泽,如黄河浪、长江水,绵延了万年千载。那已不光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情愫了,而如杜鹃啼血、精卫填海,是提取自民族诗魂的一朵浪花。”
“有些理想化了。不过,他到底是值得你爱的。”
船来了。江南秋深,橘红竹绿。岸边垂柳百株,河中蒹葭苍苍。余心笑道:“我全放心了。——灵漪,两岸风光极美,不要错过。到了香港,怕再难见故园景色了!”愉快坚强的情绪感染了灵漪。灵漪也笑说:“终是要走了。”余心却取出一纸递过:“上船再看。”
船儿缓缓划动,一声欸乃,水光柔媚。依依飘拂的柳荫亲切地拂着余心肩头,她遥遥挥手,瘦弱的身影随岸际线渐隐渐去,终消于无形。灵漪在船头坐了,郑重地打开那张纸。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亡言,花枝春满,天心月圆。’右录弘一法师绝笔,我最好的朋友灵漪惠存。请放心。”
她合上纸,泪水滴落在河里。
小船拂着芦苇,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