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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 57 章 ...

  •   招待所是由一所老式二层楼改建的,楼前天井很宽,楼后是个院落,水磨方砖,地缝间满缀着苔草的碧色。服务员都是来自附近村子的中年妇人,客人少,傍晚得了闲,她们就散坐在天井里洗衣说笑。很快阴沟便积满了脏水,陶绿色的大瓦盆里已装满干净衣裳。她们仍不知疲倦,在青石板上继续捶打着。
      宋灵漪吃了一顿很好的家乡饭,却极实惠。她怀着感激在院中和这些朴实的妇人漫谈。直到上弦月升起来了,又下起了霏霏春雨,才上楼去。
      生活刚刚平静下来,百废待兴,整个二楼都空荡荡的,只她一个旅客。“栀子花来,白兰花!”冬青树后的许巷里甜糯的叫卖声把她拉回往昔。
      她用了点气力,“咯吱吱”推开因天气阴湿及长久不用而粘涩的木制和合窗——多想再听听那久违的歌唱般的调子。后院齐整地栽着两排冬青,被雨打得郁郁的湿了,遮住了她的视线。她倚窗而立,直听着那声音袅袅地沉寂了,前院也早静了,这才有些怊怅地关好窗,拿起面盆,预备洗脸就寝。
      有人敲门。灵漪愣了。这么晚了,会是谁呢?打开门,竟是——他。
      走廊的灯分外明亮,清晰地照出那风尘仆仆的黑瘦面庞上刀劈斧砍般的线条。她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灵漪。”萧川伸出手,深望着她。
      完全出自下意识,灵漪紧握住那双粗糙的手:“快——请进!”

      趁萧川走向沙发的工夫,她匆匆泡了杯茶。热水哗拉拉直浇在她手背上,她竟毫不知痛,只忙着把杯子放在茶几上。这当儿,她忽然看见他放在沙发扶手上的黑瘦的右手缺了截无名指,不由呀地叫了一声,又对自己的惊讶感到羞愧,忙转身掩饰性地去拉窗帘。可明亮的月色还是清晰地照出了她不住颤动的睫毛。
      “别忙了,好吗?”
      灵漪尽量沉一沉,就在他对面坐下,表现出轻松的笑。她急速地搜索枯肠,她怕冷场,她不要安静的对视,那是她不知该如何应付的局面:“萧川,在不远处的梅花观……住着我们的一位故交。”
      萧川沉默了半晌。
      “几年前,我们在梅花观见过面。她很了不起,在这里办起了义学,还收养了一个女孩子。现在…….不知这义学还在不在。”
      “有个孩子陪着她,她老了也有依靠了。”萧川长长舒口气:“灵漪,谈谈我们吧。”
      “黎明剧社和北平学联代表就在梅花观合过影。那时......”
      “全记得。”萧川截住她的话,有些不耐地打开烟盒。
      “......战斗,结束了?”
      “刚剿清残匪。”萧川顿一顿。一直粘在灵漪脸上的视线终于离开她,定定地投向地板。
      “一定艰苦之极吧。”灵漪找着话题。
      “又是很多人的牺牲。”
      牺牲!她咬住嘴唇,见萧川良久无言,问:“那,你这是......”
      “上级命我们旅开拔到京郊整编。组织上准了我三天假。我,想再来看看......春江。”
      “怎么你也要去北京么?”灵漪难掩兴奋。
      “是。”
      “......”
      “灵漪,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离我们在这儿照相......整十四年了。”
      “是的,——整整十四年了。”

      灵漪自己激动的情绪渐渐起来了,见他也明显克制着怀思,便莞尔一笑,回过身又无意识地拉开窗帘,重推开和合窗。柔和的晚风送进柔润气息。不知何时萧川也走过来了。二人肃立窗前,像研究作战图般同时盯着那月影下的冬青树。
      灵漪不觉眼中噙泪:“坚强的刘红,却没能看到新中国的成立。伏契克说过:为了将来的美好而牺牲的人,都是一尊石质的雕像。应该在这里为她树一座碑。”
      “在我的心里,永远有一座碑。”
      “我,也是。”

      萧川忽地转身凝视她:“其实,是王大姐打电话辗转托湘西地委的同志告诉我,你人现在春江的。”
      “是吗?”灵漪扶着旧窗台的手微抖,却依然站得笔直。她下意识地抿抿双唇,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开国大典后,王大姐和老方找我长谈过一次。”
      织纹似的朦胧月光跳动在对方沉默的眸子里。
      “我不知道,是不是已太晚了......,”
      灵漪的肩膀强烈地抖颤起来。
      “千万不要为难,灵漪。”萧川见状忙低声道,“就当我什么都没说罢......,”
      “我愿意。”灵漪命令自己微微抬起沉重的头,那素洁的目光比月色更妩媚柔和。萧川心下强烈震撼,他分明看到了那眼角细细的鱼尾纹,还有滢滢的泪——“这么多年了,你终于接受了我!”
      萧川心头翻江倒海,说不清是何滋味。一时间他不知所措,竟至热泪盈眶,最终跨过一步,慢慢揽住灵漪柔软的双肩。灵漪如打摆子似的抖颤,继而顺从地偎在他怀中,靠着那剧烈起伏的火热胸膛。二人皆泪下如注。突然,萧川胡茬丛生的嘴唇狂热地在灵漪的头发和脸颊上亲吻起来。
      “再,再加点水吧。”灵漪拼命挣脱出来,回身奔向茶几,一失手却差点把暖瓶摔个粉碎。
      萧川顿顿地望向地面。
      “我只是,还不能习惯......”灵漪忙解释。不习惯什么?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这些年,我们都忘了什么是柔情。”萧川一笑,略带几分苍凉的自嘲。
      难道说,这一辈子都无法走出童年可怕的阴影去?灵漪沮丧之极,自责不已。忽然,余心真诚的鼓励在她耳边回响。于是她像马上就要进行一场严峻的战斗,听取上级在队伍前下达的命令般,整肃精神走过去,主动投入他的怀抱。萧川一震,遂猛地抱住她,细细地吻着她的头发、耳朵…….灵漪只闭着双眼,任由他去了。

      细雨霖铃的窗外,草木清凉的芬芳一阵强烈一阵微弱地在青砖素瓦间飘荡。他们相依在一起,忘了时间也忘了身外一切。慢慢清醒过来的灵漪,在萧川的扶持下坐直了身子。她失去焦距的眼睛渐渐又有了意识,轻轻把手从萧川紧握着的茧子重重的手掌中抽出来,满面红晕地低下头,一遍遍抚摩萧川伤残的手,眼底露出无限怜惜:“怎么搞的?”“剿匪纪念。”萧川无所谓地一笑,随即歉疚地注视她湿润的黑目:“怕么?它到底是难看的。”“不。”灵漪把那残缺的指根放进手心,温暖着它。
      “明天,我想领你去见爸爸。”犹豫一下,她轻声道,忽然羞涩地笑了。革命蠲减了传统礼节,这是唯一必行的手续吧。
      “我?”
      “确实......”灵漪镇定下来,解释道:“在抗战前,他,我们全家,确实都过着一种类似于剥削者的生活。但他始终是比较正直的爱国者啊。现在,他是省政协委员,思想上,也产生了很大变化......”
      萧川微笑道:“别说了,我去。”
      两人更紧地偎在一起。

      即令在最温柔的絮语中,也始终有个敏锐的意识刺激着灵漪:就在萧川如深海之下的心底,潜藏着另一种巨大隐秘的负担,这负担压迫着他,也逼痛她的心。一霎时她竟有些感谢可以把关注点引到这个负担上,以避免对双方来说都不理智的更亲密的接触,于是鼓励地望向他,直到他终于冷静下来,问她:“王大姐和老方向你讲过我受处分的事么?”
      灵漪平静回答:“说过,但不详细。如果这不伤害你的话,能谈谈么?”她意识到萧川已准备敞开心扉。
      萧川腾地站起,走到窗边,背对着她,推开另外半扇窗户:“就在去年,也是这样子的仲春,我所在的部队打到了这个地区。当时我是副团长,团长就是你认识的楚天同志。我的老首长。”
      萧川告诉灵漪,去年五月,就在受命强攻一山区小城时,楚团长接到情报,他的未婚妻白菡不幸突然被捕,被关押于峭壁上的监狱。惶惶不可终日的守军从叛徒那里得悉了白菡和这支部队首长的特殊关系后,便立即将白菡当作生死攸关的谈判筹码,派重兵严守峭壁。很显然,当部队攻克城池之日,就是白菡同志牺牲之时。
      “连续几日,他几乎崩溃了!但上级的命令也是刻不容缓的。我们曾设想出无数解救办法,都被一一推翻了。最后,他成了一头失去理智的狮子,跳着脚下了死令,在大部队攻城的同时分出一个连强攻峭壁监狱,务必要在县城被攻占前救出白菡和其他二十多名□□。”
      萧川停下,拿出一支烟点燃。

      “从军事上,即使不懂打仗的人也知道这部署触犯的是兵家大忌。要在县城拿下前率先攻占易守难攻的悬崖,意味着必将付出重大牺牲,还不一定能成功。一个连战士和二十多位同志的生命孰轻孰重?我不想眼睁睁看着弟兄们牺牲生命,所以亲自赶去,阻止了这命令。”
      灵漪大惊。
      萧川苦笑一下,把烟揉得粉碎,眼神重又变得严峻:“是的,我不但没有服从指挥,还擅自更改了上级命令。但团长当时是不知详情的,因为他已带人血战,冲破了第一道关卡。那一个连随后跟我赶到,补充了战斗减员,使得部队能比较顺利地击败守军。进城后,我们急行军冲向监狱,一鼓作气从腹地捣毁了它。可是,就在部队冲进去的前几分钟,白菡同志已被走投无路的敌人用冲锋枪残忍地杀害了......”
      一片醉人的芬芳,花丛里却回荡着鲜血的气息。枪声摧碎了人们的肺腑......”
      灵漪捂住脸。萧川也泪流满面。他又拿出一支烟来,迅速点燃,却没有抽。烟头滋滋烤着他的手心,可他一无所觉。灵漪忙把烟打掉:“所以,所以你就被降职,还受了处分?”“是的,这个记大过是我完全该得的。作为军人,我没服从上级军令,甚至做得更过分。就是被降为普通士兵甚至送交军事法庭,在道理上也应该。
      “随着大部队的胜利,战斗节奏渐渐缓下来了。一天我们宿营在山里,夜深人静时我怎么也睡不着,望着繁星发愣。就在那时我忽然想到这样一个问题,这问题后来天天像影子一样苦苦纠缠着我,我恨不得用机关枪一梭子把它打个粉碎!为了解救少数人,而使多数人无谓地牺牲掉生命,到底是不是犯罪?没人能去审判,因为它根本就不能被裁判,这就是战争,是我们正义行动的一个组成部分,出于正义之手。但那一个连的战士,他们难道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么?他们也有妻儿老小!”
      萧川热泪迸发,转过身不让灵漪看见,“在春江时,在老方帮助下,我坚持读完了《资本论》。后来在根据地又找机会看过《联共(布)党史》。我们提着脑袋干革命,目的不是很清楚吗?就是要获得一个无论在物质还是精神上都完全平等的美好社会!是么?那么,谁也不该无谓地死,正如谁也不该被人轻看——只要他是站在正义一方的!”
      “......”
      “渐渐地我想通了,却没法说出。只有一点我永不能原谅自己:如果能早赶到几分钟,如果可以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白菡同志的生命,那我宁愿死上一百次,一千次!”
      萧川激动得再不能继续。

      至此灵漪已全明白了,这处分必将成为萧川个人历史上永恒的污点。而他至今孜孜以求心心念念的理想国,在她看来也只是个乌托邦。即便真到了马克思所说的“历史的终结”那一天,即使当全人类走向一个共同的目标,复杂的人性是否就能升华到共同的高度?但现在她不愿商榷这个问题,只举着他残缺的手贴紧自己滚烫的脸,直到脸被压得生疼还不放:“我没有看错。你是个真正的人,真正的共产党员!”
      萧川倒有些措手不及:“灵漪,你,完全理解我?”
      “是的。——当然,我也能体会楚天同志的大恸......可这就是残酷的战争呵......其实多年前在根据地,我也曾思考过类似问题:gczy的内涵究竟是什么?记得雨果曾说过,在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还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可在当时想到雨果的话,似乎本身就是不正确的。”
      “可我还想到另一个绝对。在任何时候都做到绝对意义上的无私和理智,尤其在极端痛苦下还不忘理智,简直比跨越高山大海还难!”二人对视,久久无言。
      “这已是哲学范畴的问题了。”灵漪微微蹙眉。
      “我倒觉得没那么深奥,归根到底,这只是怎么做人的问题。”萧川简单地答。

      “白菡烈士,她是怎样的人?”良久,灵漪泪光滢滢地问。
      “楚团长给我看过照片,人如其名....原来是新四军文工团员,解放战争期间我们开到那一带,一个老上级为他们牵的线。后来她主动要求去地方上开展工作,才......”
      “一个如花的生命.....”灵漪想着“白菡”这极富诗情画意的名字。能拥有这名字,并让潇洒不拘的楚天如此念念难忘的姑娘,定是位小巧清丽,身穿兰色背带裤,用白花手帕将乌发挽起的佳人吧?虽说在地方上开展工作绝不可能有这般打扮,可她还是固执地想象着,并表达出这不胜的惋惜。
      “即便这生命并不那么如花似玉,也是宝贝。不对么?”萧川仿佛要从云罗深处抓出自己那颗羁动的心,“赵余心离开了革命队伍。我惋惜,但尊重她的选择。至于我和她的关系。......如果换作是现在,会处理得好些......我终于明白了,她要的根本就不是怜悯,也不是什么理性的结合,她要的就是实实在在的爱啊。——如得不到这个爱,她宁愿什么都不要。她的自尊受不了!为什么我当时就看不清这显而易见的事实?我还往她的伤口上又洒了一把盐!我这个混帐王八蛋,终归还是没有平等地对待她呀!”
      灵漪凄然含泪。在这时候,听见爱人谈到另一个女人,她并无妒意,只觉胸口堵得难堪,似乎马上就会撕裂。

      “现在,楚团长结婚了么?”她不自觉地岔开话题。进城后,英雄周围一定环绕着鲜花和歌声,更不乏真纯爱慕的目光。
      “当时的一营长,现在已是华东军区的副团了。上个月他专门给我写了封信,说团长已不再怪我。但直到今天他仍一人孤零零地过日子,谁给他介绍对象他就和谁急......”
      “太残酷了。”
      “真的!就像你说的,十几年来,每天都有多少同志就这样为美好的未来牺牲了一切,可我们却一直活到今天。还能不好好干么?”
      二人不由执手,相望良久,才同时说道:“我们还要——一道去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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