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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春风故人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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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肚白悄然漾在天际,二人依然如在梦寐。这真是个幸福而温暖的春夜。——又不免淡然的遗憾和惆怅。他们已误了太多时光。萧川体贴地让灵漪躺一会。灵漪说太激动无法入眠,而萧川旅途劳顿,才应休息。萧川则说他早习惯了戎马生涯,这已是很好的休整了。于是二人都笑了,决定洗漱后就去看望父亲。
在路边吃了点东西,他们走上青葱迤俪的北山。雨过微凉,梅花墅比往日更显寂寥。灵漪熟练地推开花草环绕的铁门:“进来呀!”她向萧川微笑,略含羞涩。
见此园绮窗丝障、画栋雕栏,萧川不觉停住。灵漪忙做解释:“这园子在抗战时被日本宪兵司令部霸占,幸未被毁。后来又遭国民党大员‘劫收’,解放后才由政府发还我家。父亲非常感激,几次要将它捐给国家,都被政府婉拒了。以后还是要捐的,绝大部分都会捐。”
灵漪回身关门,唤道:“奶妈,奶妈!”
奶妈如风般绕过假山,还来不及摘下沾了面粉的围裙:“小......亭亭你恁早就回来了!怎么不多睡一些伐?”见灵漪身后竟还跟着个穿军装的大男人,老奶妈立刻张大嘴:“这,这位......”
“这是,是我的男友萧川同志。”
奶妈如在梦里。
“萧川”,灵漪又向萧川介绍,“这是我的奶妈。”
萧川微笑招呼。
奶妈终于从呆滞中惊醒,双手忙不迭地摇摆:“啊......萧,萧同志,实在不敢当啊!乖乖!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哩!怪不得一早就听见喜鹊在花园里高唱着山歌!”
灵漪笑道:“爸爸起来了吗?”
“乖乖,先生早就起床啦,喝过一杯牛奶,打完太极拳,就在书房里写他的东西。太太刚起来,昨晚看到你带回的勋章,咳,哭了半宿。倒是平少爷昨日里在学校参加了军民联欢,回来得晚了,还在呼呼大睡呢!老爷喏,命我把他叫起来。可太太嘱咐,年轻人心血足,要睡够,千万不要吵他。”奶妈絮絮叨叨。
“亭亭啊,你和萧同志用过早点没有?”奶妈还在打量萧川,但萧川一看她,她又忙把眼睛转开,不自在地摸摸梳得油光水滑的头。
“吃了点豆浆油条。”
“造孽,外面的东西好吃么!脏兮兮的!早饭才摆上,都是你自小就爱吃的,糯米稀饭呀,太仓肉松呀,皮蛋呀,腐乳呀,还有一碟油汆花生米!我老太婆这就去添两张椅子两只碗来!”
“不要忙了!奶妈。”
“要的,要的!”奶妈兴冲冲向楼里跑:“先生,先生啊!快出来!”
灵漪挽住萧川的胳膊:“进去吧!”
听到外面有动静,身着松褐色熟罗长衫的宋鲁直放下只改了一页的讲稿,拄杖下楼,和灵漪、萧川撞个正着。
雨后清晨微现霁色,阳光将阶前人影耀得无比光华。他不由惊了,却沉着地闭住嘴,等待对方先开口。
灵漪上前,挽住他道:“爸爸,这是萧川......他,一直在湘西剿匪,刚完成任务,也将去北京。”
萧川上前:“伯父。”
这下宋鲁直才完全醒悟过来,也不免有些手足无措:“啊,原来是,是......咳,亭亭,为什么你昨天还在骗我瞒我!弄得现在这样子尴尬哩......噢,解放军同志,快,快请进!”他步履混乱地推开客厅的落地玻璃门,“请,请进来!”
在二人指引下萧川进入客厅,条件反射般观察这里的复杂布局,这是久经硝烟者的职业病。灵漪一等父亲在大沙发上落座,便拉着萧川在旁边小沙发坐了。“靠近些嘛。”宋鲁直有些不快。于是二人又分别在他身边坐定。
萧川忽然意识到,头次拜见准岳父,自己竟空着两手就闯上门来!在和平年代,这种对于基本人事礼节的漠视和生疏是多少有些尴尬和难以原谅的。灵漪却喜悦地拉紧他的手。这时奶妈也喜盈盈送上茶,适时提醒:“早饭摆好了!”
“走,边吃边谈!”宋鲁直似已完全镇定,只略带矜持,引领二人来到饭厅。透过四扇打开的玻璃窗,后花园清澈的流波和涧边盛开的桃木清晰如画。这当儿,杰克已闻声跑来,如对老友般亲热地舔舐灵漪的手表示欢迎,又从眼角悄悄打量一身戎装的陌生人。
狼狗的适时出现,多少缓和了紧张拘束的气氛。三人在圆桌边坐定,桌上四碗白米粥热气翻腾。桌子中央一个古朴的陶罐盛了半汪清水,几枝含苞的桃花微微摇曳。三人不约而同地望着那花影发愣,有如其中蕴涵了无限天机。
这里的一切,是灵漪久违的。在故乡的清风里,她十分安详地注目那娇嫩的花瓣,却怀念着多年前根据地的春月。
“平儿怎么还没起?”鲁直自言自语,转向二人,“先吃嘛。”他特别招呼着萧川,“来,亭亭,你给萧同志夹小菜。”
灵漪妩媚地微笑着,向萧川面前的盘里夹了些皮蛋,又拿着一个白瓷调羹去舀花生米。“够了。”萧川说,“你快招呼伯父吧。”宋鲁直却不动筷,只暗中观察。女儿平日里略显苍白的双颊上不断漾过朝霞般的红晕。“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他想,忙端起粥,手一滑,碗差点落在地上。“爸爸你当心。”灵漪转向他,“你要吃什么?我给你拿。”
“不要。你招呼萧同志就好。”
“要不要等等母亲?”
“不理她,我们吃。粥要凉了。”
“好的。”
于是老人首先动箸,三人默默进餐。客厅里回荡碗筷轻微的碰撞声。杰克蜷缩着躺在地上,迷茫地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
“萧同志......”宋鲁直只吃了一小碗便放下筷子,微笑道,“你和亭儿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啊?”
“十五年前,就在春江。”萧川也放下筷子。
“他曾救过我呢!爸爸,就是许眉庭他们那次......”
“哦!原来如此!好,好极了!你吃,吃!”鲁直笑得畅快,拿起砂壶饱呻口清茶,“那么当时你是哪个系的呀?”灵漪略感不快,爸爸为什么在听到萧川是春江大学出身后突然这样兴趣盎然,甚至带了些惊喜!
“历史系。不过是凭社会关系进去的插班生,只为给工作找个掩护而已。当时是根本没心思学习的。”
“国难当头,学业和救亡不可两全。”灵漪感慨。
“如果不是在那样动乱的年代,我可真想踏踏实实地学点科学。不过论功底,我也应付不了繁重的功课。”萧川坦率地说,“在边区老家,我很早就辍学了。”
“将来还是可以进修的。”灵漪忽然插进一句。
“如果有机会我一定去。国家多需要有知识的人。”
和饭厅相连的幽深过道此时不再宁静,脚步声拖拖沓沓此起彼伏。妇人严厉的训斥越来越清晰地传来:“你个小囝,就是把姆妈的话当耳旁风。好不好不要那么穷积极啊!现在,你姐姐是干部,你在学校的地位也提高了,倒成天忙得昏天黑地的,连家也不回!”
回答她的是略显稚嫩的声音:“你说什么呀,还扯上大姐!”
“怎么啦?你大姐那么早就跑掉,对这个家尽过义务没有?现在她成了革命干部,是该回报的时候了!”
客厅里的几人都不约而同地皱眉。宋鲁直看一眼萧川,拄着拐杖就要站起。但冯兰薇和道平已走了进来,道平轻捅妈妈的后背。杰克摇着毛茸茸的大尾巴殷勤地迎过去。
鲁直眉头紧锁,似要发火,又克制住了:“你们过来,见见亭儿的男友,萧川同志。”
兰薇惊成塑像。
灵漪抑制住不快,对萧川道:“这是我母亲和弟弟。”
萧川冷淡地叫了冯兰薇一声。
兰薇满脸的肌肉紧张地攒在一起,瞬间堆出极夸张的笑容。
这边,道平已无限欣喜地冲了过来:“你好!”
“你好!”
“这还是我第一次在家里看见穿军装的!”道平显然既感新鲜又欣羡,兴奋地拉住萧川,对那身黄旧军装打量不停,“萧大哥,请让我猜好吗?你一定是军长吧?——那,是师长?”
萧川笑了:“不,我只是副营级。”
“哦。那么你还不是老革命?”
“算不上。”
“难道你不是抗战前参加革命的?连姐姐都是老革命,你,还不是?”
“我是抗战前参加革命的,但只是普通一兵。”
“那,萧大哥,你参加过几次战役?”
萧川微皱眉,不好回答。他见冯兰薇神情紧张,就笑一下:“不多。”灵漪这时也一笑,递给他削好的苹果。
面对这两个人,冯兰薇显然十分困惑。她灵机一动,上去拉起宋鲁直:“先生,到卧室去,有你的电话。”
“谁打来的?”
“出去就知道了。”
宋鲁直被拉得有些踉跄:“你干什么?啊,对不起,平儿,你陪陪客人。”
“好!”
冯兰薇很起劲地走着,一直把丈夫拉进卧室。
“哪里有电话?”
“你糊涂了,老先生!你的宝贝女儿怎能嫁这么个等级哩!”兰薇急速用拖鞋后跟踢上门,身子也靠在门上,这才提高声调。
“啥意思?”
“才是副营啊!”冯兰薇翘起小拇指,“现在解放军的师长军长遍地开花,怎么她倒故意找个老兵来气你!”
“现在是人人平等,共产党不讲高低贵贱。”
“可亭儿是重要干部,怎么也能嫁个更大的。讲实话,就是嫁个省长也不算啥稀奇!哼,这丫头年轻时挑花了眼,哪个也看不上。看不上资产阶级的少爷,你又参加了革命,就找个解放军的大官吧!又这么糊涂,真真是使性弄气。说到底,她还是恨你,恨你没有把她那个丑妈放进眼里,所以总要和你的心思对着干!”
“滚!”鲁直一顿拐杖,“别说了,给我滚开,滚开!”
“我滚?我十八岁就嫁了你这个快四十的老头,为你生了三个儿子,我凭啥要滚!”冯兰薇没有哭闹,倒是振振有辞,声音尖利。
宋鲁直沉默下来,任凭妻子聒噪不休。一些话倒真刺中了他的心——其实他也想不通,有容貌有才学有大志有头脸的女儿怎么突然领来个土头土脑的“兵”!——虽然,是副营级。但这级别和此人的年龄,尤其和女儿的资历、品貌相较,实在不伦不类。看来女儿又在向顽固的传统示威。
自久别重逢后,他确曾经多次设想过女儿的“个人问题”。亭儿这辈子不结婚就罢了,如考虑婚姻问题,丈夫必是革命干部无疑;还很可能是名高级军官。——他的家庭还从未出过这样的人,但他知道自己要逐渐适应这个新的社会,同时这也是个清明的,越来越受到拥戴的社会。当父亲的将端正态度,以饱满热情欢迎女儿身后的那个“他”!——这够开明、进步了吧?但任凭千般准备,老人仍未料到那只是个没受过多少正规教育,毫不惊人的“兵”!虽然他显得很成熟,谈吐也不粗鲁。
不过,颠覆性思维才是这个女儿的标志。不是么?漫长的十三年前,他郁郁地点上烟斗,看着冯兰薇站在窗口喷云吐雾的背影——她就一去不返,成为了危险的职业革命者。这种行为,在同阶层子弟里实属罕见。
这些年风云变幻,抗日、内战......亲友家的女孩子早都纷纷嫁做人妇,一个个当起高级知识型家庭妇女了。论其夫婿,自然个个身世相当,更不乏品学兼优者。与此同时,女儿却长期在与侵略者短兵相接的最前沿执戈卫国!这是再实在不过的爱国了。她的脸上刻着烽火硝烟的痕迹,这不能不让“徒有报国之心”的老父既感佩又愧意暗生。直到今日他方真正意识到女儿当初所以如此,不仅来自她特殊的个性和与家庭长年的格格不入。——其哲学基础原非那样简单。今天的这个普通军人,让他想了很多。
“在人格上,年轻一代做出了榜样。而八年抗战时期,我们在哪里?她和这位姓萧的普通军人又在哪里?在哪里?”想到这儿他几乎站不住了,顿喝住妻子的喋喋不休,“走,出去待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