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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荻港萧萧白昼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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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这几日,天色越发地阴寒了,冻云黯淡,雪花却吝啬得迟迟不落。这天竟自清晨起就天昏地暗的。用过晚餐后,灵漪款款地与余心商量道——不知怎的她有些怕她——“等下我跟你去图书馆好不好,雷娅?”
“当然好。只是,能不能快点儿?”余心微笑着,有些不好意思。“当然,当然。只抹点面霜。”灵漪的脸也发红。就这样说定了。
二人正欲上楼,却不料女工又匆匆而入:“宋小姐,曲教务长又来访。”她看都不看赵余心,对这人倍觉陌生。灵漪焦躁地跺脚说:“怎么又来了?”余心在台阶上一动不动。灵漪想说不见,又感略失教养,只得抱歉地对余心道:“你先回吧,我应付一下就来。”余心点头上去了。
寝室的门大开着,两位盛装的少女端坐在梨木桌两端啜饮利普顿红茶。因怕弄皱漂亮礼服,涂脏鲜艳口红,故都小心翼翼的,以至动作生硬,连表情也是硬的。那是琼及常来串门的外文系的朱莉。听到余心的脚步声,她们连茶也不喝了,同时站起,去拿手包。
“你今晚有啥安排,朱莉?”
“等下有车子接我。表哥明晚要带我去上海总会参加个大PARTY。你呢,琼?”
“没你的好运气,只和沈宏达去看嘉宝的新片子。这家伙缠我多少次了,看在嘉宝面上,且应他一回。”
“笑话!我看你个小鬼头就是嘴巴硬,沈宏达这么个美男子,家世又顶刮刮,你的鼻子不要翘到天上去了。”
“你既欣赏他,我就拱手让与你,好不好?”
“好倒是好,表哥岂不要骂我琵琶别抱了。”
“嘻嘻……”两人谈笑着女孩子们的私密话,很自然地走了出去。
余心心如明镜,这必是因自己杵在门口之故,否则按社交原则,两位小姐是定要等男朋友来了,女工上来再三再四地催请后才会屈尊下楼的。她们的迅即离去,一是与她确是分属两个世界,无话可谈;二则呢,出自女人特有的怜悯,又多少有些不忍之意。
她忽然有些感谢。又觉荒诞透顶。她对她们毫无威胁,只是对方倾与纤细同情的对象。她的同盟军永远都是这些彼此斗得如乌眼鸡般的同性。是的,在没有男人介入的情境下,女人的本质多如泉水般清洁。
原来又到周末了。余心恍然。时间于她本是一成不变的流水,永远不见波澜。
…….“笃笃!”西洋钟里跳出一只小鸟,在树上剥啄七下,又钻了回去。余心一把抄起包,走出寂静的楼道,竟直下到极陌生的会客厅去找灵漪了。
她没去过会客厅。没有男子在这里约过她。她本想象,那里现在定是人来人往像在开大party,人对自己所不了解不熟悉的环境往往有夸张的想象。却没想到这里竟如此清和,人们早都走了,只余灵漪与面带调笑的曲教务长在来回周旋,“马方平”三字像皮影戏里的小丑在他们嘴里蹦来跳去。
这次曲教务长露出了他粘皮糖的真面貌,似笑非笑,却牢牢拦住对方去路。灵漪一派宁折不弯的峻急,其实全身上下都是死穴。昏暗里,余心敏锐地发觉教务长金丝镜框后的小眼里深藏着来自男人本能的怜惜。
余心站在梯上看了几分钟。灵漪正无计可施,一抬头,立时满眼大放惊喜,招手道:“雷娅,快下来!”曲教务长也一惊,回过头,目光倏忽间变得极淡,迅即转身。熟悉曲的人都知道他的招牌动作就是每见一女性,无论老少媸妍,皆从速打量,再在一秒钟内决定自己态度为火焰还是冰山。曾有女人说他的眼睛是典型的桃花眼,他十分得意。
余心匆匆做个“不!”的手势,飞跑下楼,直掠过他们身边,一头奔出了女生宿舍。失望的灵漪只得打起精神继续对付难缠的教务长。
周末的图书馆,空得正像颗失落的心。柜台后一个瘦弱的身影在默默徘徊。照惯例,余心找了最靠里的位子坐下,自觉立即进了一方封闭的铁屋。她打开教科书,却突然一阵困倦。近来,她常有这种感觉。
专业书必是看不下去了。望着空荡荡的阅览室,她索性大咧咧原谅自己,起身寻了本易读的《安徒生传》。此刻——很多时候——也只有安徒生这样与她命运相类却仍生生不息的善良生命能使她的心被温暖烛光片刻映照,他加倍奉还冷酷生命一间美丽温暖的小屋。他把所有缺憾化为对世界的大爱,他笔下充斥着英俊的王子,美丽的公主,自然还有他们之间动人甜蜜的爱情。虽然这爱时而被风雨摧折,但大多数还是结出了果实。照理,他的私生活是最与这些绝缘的,但他热情讴歌那些使人为人的东西。
而在外面的喧嚣世界,心,竟是被完全抽空的。所以她故意不让自己去想这么拼命地读书到底又为了什么。
林管理员在轻轻咳嗽。余心醍醐贯顶,这本上次来还没看到的书,原是这位善良的工作人员专为自己采购的!她总能有这样的直感。像个被宠坏的孩子,她向柜台后怯怯瞥去,却只见灯光蔼黄,黑缎旗袍前十字架在上下晃动。
是的,她全不谙世故。不一样的经历,寂寞封闭的性情,天赋的脆弱的善良,使她那改变世界不公秩序的愿望是如此强烈,她想它必会把这颗心烧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