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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花魂鸟魂总难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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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心放下书,苦痛地抱住头,想自己原该下决心早做修女才是。虽然即使从前教会女校的嬷嬷也并不欣赏她迷茫消沉的劲儿,而父亲就更难同意了。最后她竟只能把一腔深爱完全寄予到小动物上。对路边的壮丁、受灾的农民呢,虽充满深厚的悲悯,却又鼓不起救助的勇气,她便自我安慰这是不知被救助者其天性到底是善良还是丑恶。——所以说将来那被推翻被审判的人中也必然会包括她自己。
她一度还曾强烈地幻想当银行家的父亲能散尽家财,去资助那些把每一分钱都当救命稻草的苦难深重的同胞。
她还向往过一条明智之路,即随有识之士去苦寒之地办学。她曾肤浅地与灵漪探讨这个问题,灵漪大感兴奋,也很支持。但半年过去了,她依旧只关注着从若干遥远角落传来的先行者信息,迟迟未动。她依旧是个书痴而已。
正当她心神恍惚之际,左边坐下了一个人。难道,还有人愿坐在我身边?大而空的图书馆,却选择我身边!余心怯然扭头,见一位年龄稍长、容貌娴雅的小个子女人正对着本摊开的《红楼梦》发呆。女人似乎觉察到有人在观察自己,立刻眼角余光流转。习惯性地,余心忙抢先垂下眼帘,以免与不屑、惊异或嫌弃神情相撞。可就在那一瞬,她已敏感到那女人先是一惊,后竟又微笑了。
是个好人,对陌生人有微弱的关爱,余心的感激如春日的池塘,点点水波初生。
屋里很暖,女人却在乱翻书页,神不守舍似的。
哒哒哒,哒哒哒……突然一阵脆利的高跟鞋声打破了这梦般的宁静,定是灵漪了。余心微叹。
那适才还温和微笑的女子脸色一凛。灵漪却连看都不看她,只直奔余心,气吁吁道:“那个DEAN到底是什么家伙?”显然并不准备听到回答,没停顿就继续下去:“我原以为他关心国是、思想新锐,谁知他左谈右扯,最终目的竟还是逼我入剧社!简直像条大蛇,越缠越紧,越缠越滑!”余心忙示意她轻声,灵漪这才发现旁边还有别人。她歉意地看看那女人。女人微笑,似毫不在意,眼神却透出沉思。灵漪这才喘了口气,去将银狐大衣挂在架上。
不知何时,那女人已无了影踪,《红楼梦》却还留在桌上。
灵漪小坐片刻,顺手捡起《红楼梦》,直翻得哗啦啦响。“昨宵庭外悲歌奏,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语花自羞。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她一字一句地念着葬花辞。
“怎么,很难受?”余心叹口气,放下《安徒生传》。
灵漪把《红楼梦》一合,靠着椅背喃喃长叹:“千红一窟,万艳同悲!可我却偏要闹他个鱼死网破才罢休!雷娅,在我心里你比谁都更像那喜散不喜聚的黛玉,可我却多向往探春,若能闯将出去做一番事业,那时自有道理。”
余心直脸红道:“我?我怎堪比黛玉?若真不幸生于几百年前的贾府,我只愿做另一人。”
“谁?”灵漪顿时来了兴趣,“你平日可从不自攀比附的。宝钗么?不可能!湘云?性情不对。妙玉?倒有几分神似……”
余心淡淡截住:“别只往那些人里想。”灵漪又猜了几次都没答对,不免急了,央求道:“好姐姐,快说了吧!你知道的,我是急性子!”
“其实我又何尝不是?”余心笑笑说,“我且问你,贾府上下哪个女子活得最自在,既不悲风也不吟月,不比心机不斗口角,别人也不屑与之争——因为她本就没得可争的。就连宝玉几乎惠施与所有女孩子的泛爱,都完全遗缺了她——但她反自得其乐——你说那人是谁?”
灵漪愣道:“就连宝玉这情痴都把她忽视了?天下还有这样的女孩子么?那她可真活得太没意思喽。”
余心顿时面如死灰,半晌方喃喃道:“你可真不留情面。——不错,就连曹雪芹也从没记录过她有什么心思,即使连他这天下女儿的知音都认定了她是没心的——或许是真痴,也可能竟是最能看得透的。现在想起来了吗?”
灵漪依旧一头雾水。
“连百年后的你都完全忽视了她,用世俗的眼光来看,她也真是没意思了。好在她还有自己。那是谁也夺不去的。”余心似在安慰自己。
灵漪愣了会儿神,忽想起什么,恨恨道:“这事不可妥协,我给校长打电话去!DEAN曲欺人太甚就是不行!”余心默默一笑。灵漪站起,匆忙走了。
周末闭馆的铃声如深山古钟,悠悠响彻全室。余心收拾了文具,拿起书,默然走到借书台前。
林管理员早就站在那里,迎接着她。这三十多岁的妇人,面容憔悴清癯。她从柜台后向余心点头。几个月来她们已十分熟悉彼此,甚至无须任何对话。余心便也向她报以微笑。这个孤独世界的孤独女人并不知自己给予了这孤女多少温暖。
妇人礼貌地还以微笑,忽指衣架:“MISS赵,这大衣是不是你那朋友的?”余心忙过去取下银狐大衣,笑道:“是。她忘了,真谢谢你。”
妇人露出母亲般的关切:“入夜寒凉,下了小雨。”
“怎么,不下雪倒下了雨么?”
“是呵,这天气!我看你穿得太单薄了,不如把它套上,也省得既拿书包又拿衣服,太过麻烦。”
她这么说,是见余心肤黄肌瘦,看来火气必衰。不知小时生过什么病,想必家人疏于照顾,落下了病根。而刚才那位宋小姐,竟只着旗袍就能顶风冒雨地走了,可见先天既丰,后天调理亦得当。同是所谓大家闺秀,其实如此天差地别。人生可不都是这样么,成败兴亡一刹那,再也追不回来。她只微微一叹,声音小得化入嘘嘘暖气。
余心依言而行,二人相对微笑。妇人说:“这衣服好看。”轻叹一声,又笑道:“那么,明天见,MISS赵。”
“明天见。”余心像是在和萍水相逢又长厮守的亲人道别、分手,然后出去了。
果是下了场冻雨。余心瑟瑟发抖,幸赖银狐大衣遮挡寒气。周末的春江残星几点,凄清满目。图书馆旁黑暗的林荫道空寂无影,女生都不敢独自走这样的路,余心却无所谓。这静寂昏黑的夜是难得地属于她的。星光下那穿银狐大衣的孤影轻盈婉约,宽大的衣服下摆真如飞鸟妩媚缥缈的羽翼拂拭而过。她不觉有些呆了,默立着看自己窈窕的影子。
就在一瞬间,路旁突然猛窜出几条高矮胖瘦不一的黑影,粗蛮地拦住了余心的去路!余心暴惊,刚待呼喊,早已有两人跳到她身边,不由分说,架起她的胳膊就走。
“放开,放开我!”余心惊怒狂呼,可一经北风劲吹,凄凉的声音立刻散了。
黑暗中一人狞笑道:“小妞,别心急,我们是带你到处好地方玩玩去!”几人同时发出鸱枭般的可怕笑声。
余心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只徒劳挣扎呼叫。幸得黑暗里又跑来三两人,见状立即与歹徒奋勇搏斗。余心趁机逃脱,躲于角落,却见一歹徒像是斗红了眼,抄起砖头,猛劈向那正与自己拼命扭打的西装男子。男子抱头惨呼,立时如不倒翁般左摆右摇。几个歹徒逮住机会,逃之夭夭了。
一场噩梦转瞬平息。看样子有人挂了彩。另一个参与搏斗的高个男人忙扶住不倒翁:“马公子,马、马公子!”其余人等也迅即围拢,问长问短。
年轻男子显然是强忍着痛,喉咙里挤出阵阵狗打呼噜似的呻吟。
余心满怀说不出的激动,几乎语不成句:“谢谢,先生们!”
满腔痛苦中那年轻人还不忘摆手礼貌答谢,大手挥得迟钝、笨拙:“不用,小姐,你是……”他从怀里掏出个高级手电筒,旁人忙接过扭亮,照向余心。余心被晃得眼花缭乱,隐约见一粗壮身形雀跃无比地向自己走来,却蓦地停下来:“怎么……原来不是她!”
其他人也作出呆痴状,只有那高个男子深深地看了余心一眼,那女性化的姿态宛如临去时留下一抹秋波。余心却是被探照灯照着的囚犯,什么也看不清,只任人辫察了个仔细。
白光迷离中,年轻男子似在心疼地抚摸伤口,恼怒、羞恨都满得直溢出来了:“怎么搞的,费了半天劲,却是这丑女人!”
余心的心猛然一震。
抑制不住无名火的男人竟抬脚粗暴地踢向余心的肋部。这是赤裸裸的兽性的暴发——余心被踢得跌倒在地时,脑子里还划过这样的话。其他人又赶快上来接二连三补了几脚。
高个男子赶快拉住,声音压得很低:“不,不要打了,快走!”
“老子晦气!”
“快,快…….”
踢沓的脚步声渐消失于树林深处,空气里还残留着湿润的灰尘气息和男人浓郁的汗味。余心平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那件银狐大衣堆在身边,依旧轻盈娉婷。高冷的月下,久已麻木的细腻的心尖锐空洞地疼,直入骨髓。
红楼隔雨,珠箔飘灯。自远而近湿雾弥漫。又有三人说笑而至。即使天色黑沉,也辨得出他们衣着极俭,浑不似这学堂常见的洋装学子。却如一家人,彼此的说笑那样和暖。
恍惚中一个带北方口音的叫声在她头上响起:“老方,这里像有个人!”
三人立刻停脚,同时俯身。其中一女子惊奇发问:“姑娘,你怎么在这里呀?”
因距离很近,余心依稀辨认出她就是图书馆短暂邂逅又神秘消失的温和女子。这女子的手也是暖的。余心抓紧它,眼泪浮上眼眶。
见余心尽力要爬起,女子忙按住:“快不要动!老方,别袖手旁观了,你也来拉一把嘛!”
于是三人共同将余心扶起,女子关切地为余心拂去身上的尘土。那个较年轻的男人把银狐大衣捡起替余心拿着。另一年纪大些的则紧盯这轻盈亮丽的衣裳,竟有些呆了。
“是被坏人欺负了吗?“女人试探地问。
余心摇头,努力使声音不要过分颤抖:“谢谢你们了,我自己走。”
“不!你这样怎么走?是春江学生吗?”
“我是新生。”
“啊!来,让我们送你回宿舍。”女子不由分说地拉住她的手,像待亲妹妹似的。
今天是周末,人们大多有约会。从外面望去,女生楼五彩斑斓的灯光可怜得零丁,琴房却刺目地一片雪亮。灵漪把琴房大灯全开了,正噼里啪啦敲击琴键,萧邦的《革命》分明比她更激烈狂怒。她边弹边回想适才电话里校长的嗫嚅:虽说大学是教会办的吧,可这DEAN曲自有南京背景,我们也奈何他不得,若不致万不得已……
官痞呀官痞!她恨恨咒骂,身体寸寸发冷。
原来大衣竟落在图书馆了,她陡惊——怪不得这么冷呀。雷娅会为自己带回吧。可是......
女工神色慌张,冲进琴房:“不好了,宋小姐,你那位朋友被打了。”
灵漪一下立起,血冲头顶:“在哪里?”
“就在会客室。”
灵漪推开她,跑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