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楔子 ...
-
龙朔三年,高宗年间。
贞观之治虽然已经过去许久,永徽的年号也成了几年前之事,然而大唐的富强却从未成昨日云烟。长安城作为王朝的都城,终日是热闹繁华之态。那街上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的,有赶去贩卖的小商,有拿一书本念念有词的文人,甚至还有从中亚西亚远道而来的胡人,他们带来了许多关外稀奇的货物,吸引了许多人好奇的目光。
不过这日最热闹的还属西南面的崇红坊了,那里来了位波斯的商人,据说极为仰慕中原的文化,四处搜集千奇百怪的有关中原文化的题目,凡是能解答出他的问题的人,他就会毫不吝啬的千金相送。
唐朝自正式立科举以来,民众间有才学之人远不在少数,又有重金为奖,有许多人对此跃跃欲试。而其他人,就算没那个才学,徒个热闹新鲜,也来此凑个热闹。
铜锣一打,题目已出,今日的题目是有关酒的,这坊里每个桌子上都摆着六杯酒,要求来人在小酌一口后便立刻说出酒的名字。值得一提的是,因为每一个酒坛都在封号后撕去了上面的红纸,又打乱了顺序,在场实际上没有一人知道究竟哪杯酒是什么。
所以就算自己品出来还不算,还需要给众人为何是此种酒的理由,尤其是让这位人傻钱多的波斯商人相信。
因为不限何人参加,来往看热闹的人也会来试着饮几杯,就算不猜,喝几口酒也好,结果酒是什么没猜出来,倒是有几个喝了几口就醉倒打醉拳的,左歪右倒好不滑稽,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许多人都试了试,也有碰杯之前信心满满放下后却疑惑万分的,还有人一口就断定是什么,但问理由却半个字都说不出的。总之,众生百态,却是两个时辰过去,也没见个能将六杯酒都猜出来的。
这时,只见一人气宇轩昂走了进来,他金冠紫袍,腰白玉环,戴金丝囊,眉宇间带着不同常人的傲气。他坐到一桌旁,他的仆人立刻为他奉上酒,看那架势,也是要参加这场比试。
“这人不是李丞相侄子吗,李丞相家财万贯,还在乎这点钱?”
“富家子弟随便玩玩吧。不过今日这题目本就不同,那些名贵的酒哪是我们这些寻常人能尝着的啊,还不是只有这些富家子弟才能有这闲情雅兴。”
“听说这人少时便已读千书,李丞相可看好他了,今日他来,不为那钱,也是立名来了。再说了,就冲他这身份,他就算说错了,又有谁敢反驳!”
“嘘还是别说了,听到就不好了。”
这边议论纷纷,那厢这人已饮完六杯,每一杯他似乎仅是抿了一下,但看他意气风发的样子,定是已有了判断。
“这右边第一杯,入口绵,落口甜,饮后余香回味悠长,当是出自杏花村的极品汾酒。”
“这右边第二杯,酒液微黄,气味芳香纯正,入口绵甜却又比第一杯多了辛辣,很显然就是白酒。”
“这右手边第三杯,酒体晶莹醇厚,甜于第一杯然香气却略逊,但端起酒杯时却有乡间之气盈于鼻中,乃是陈年的高粱酒,而且至少是五十年以上的佳品。”
“这左手的第一杯,则是有祛痰去热的玉露酒,饮后嗓间清爽;第二杯是状元红,酒性柔和酒色橙黄;至于这最后一杯,就更好猜了,酒色发红入口酸甜,一看便知是葡萄酒了,这当是老板从塞外带来的特产吧。”
这一席话,说的有理有据,也有人在他说时就拿起酒杯来尝,那入口的感觉果不其然和人说的一模一样。一时,众人纷纷称赞李公子才高八斗,这里的那个波斯商人也是连连点头,十分信服,转身让随从去取金子给这位公子。
可这时,却见一个随从趴到这商人耳旁,窃窃私语了几句,这商人立刻转变了态度,用不是很娴熟的中原话道:“抱歉,这位公子,你,错了,酒,不对。”
“不对?!”这位李公子一皱眉,手一下拍到桌子上,“我刚才所言这里的每一位客人都可以去一试,绝不会有错,怎会不对?!”
可这个波斯商人还是固执的摇头,只是道:“不对,错了,真的错了。”
“既然说我错了,那就告诉我个正确的,否则你这人就别想在这长安城待下去了!”
李公子一怒,他的随从也是立刻拔刀砸碗给他助威。原本还在悠哉悠哉品尝酒品的人一看这气氛不对,连忙退了出去混到门口人堆里,以求没有危险又能看个热闹。
“哈哈哈哈,真是可笑!”突然,坊中有人发出一声大笑,笑声爽朗无比,却好像一个巴掌打在这位李公子脸上。他愤怒道:“是何人?!”
一看,得,也不必找,这坊中大部分桌子上的人都退了出去,还留下的除了他这一桌不过寥寥。
那面那位着道袍带长剑的道士?一看他那冷峻似冰的面容就知道不可能是他。
那再剩下的,只有那坐在仙鹤锦鲤瓷花瓶旁的人了。此人青丝如瀑,神色慵懒,宽衣大袖,恰有魏晋之风。只见他一手撑着身,一手把玩着只酒杯,微醺的凤眼中尽是道不尽的风流。只是似乎年岁不大,眉眼间仍留着些许稚气与少年才有的狷狂傲色。
这李公子还不能确认,这人反倒是开口了,言语间仍是带着嘲讽的笑意:“你自己学艺不精猜不中,还迁怒于这商人,不笑你,笑谁?”
“猜不中?”李公子怒道,“既然如此,你定然是知道正确的了?不如你给大家说说,看看能不能让人信服。”
“好啊。”出乎人意料的,这少年立刻就答应了下来,余人面面相觑,刚刚李公子已经将理由说的那般充分却还是错了,这位少年又有什么本事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这右边第一杯是葡萄酒,第二杯是汾酒,第三杯是白酒;左边第一杯是状元酒,第二杯是玉露酒,最后一杯是高粱酒。”
“你说的到是快,那理由呢?”
“理由啊,很简单。”少年轻笑,将手中的酒杯放下,拿起另一个酒杯,“这饮酒不仅要在意酒液酒香酒色酒性,更是要注意酒杯的选择。这些杯子虽然乍看上去极为相似,但只要细看就会发现材质完全不相同,只是外面都镀了银作伪装。右边第一个杯子是夜光杯,第二个是玉杯,第三个是犀角杯;左边第一个是古瓷杯,第二个是琉璃杯,第三个是青铜酒爵,再对应着应该盛放的酒液,很容易就能看出来。至于刚才这位李公子所说的酒色酒香,怕是因为这位老板是异族人,不知如何存放这些酒,才出了这些问题吧。”
围观的人听他说的,又细细看那些刚才他们没在意过得酒杯,果然看出了玄机。见人们又议论纷纷起来,李公子面色一红,却仍坚持道:“那你既然说这商人不懂酒,那又是如何将每种酒倒到该倒的酒杯里的?别忘了,这里可事先没有一人能分清楚这些是哪种酒。”
“不,这里还有一人知道这些酒分别是哪一坛,甚至比我们知道的还早得多。”说着,这少年将目光移向一直忙碌着给空了的酒杯倒酒的随从,后者见他看过来,放下酒坛,灿然一笑,将头上的帽子摘了下来,长发如瀑,唇红齿白,这竟然是位女子。
“既然能将适合的酒倒进适合的杯子里,那这倒酒之人自然是事先便知道酒坛的顺序。不出意外的话,这位,便是这崇红坊的老板娘了吧。”
这女子笑着点点头,走到那波斯商人旁边,搭上他的肩膀,十分女中豪杰的道:“我和相公初来这长安城,难得大家能前来捧场,今日又碰上如这位公子般心思玲珑之人,实在是高兴!这样吧,今天大家就留在这崇红坊,菜肴价钱减半,酒水全免,也算是我们夫妇二人的心意了!”
众人一阵欢呼,唯独那李公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看那少年的眼神也带上了恶意。只是他叔伯已经警告过他不可当众给人留下话柄,只能暗压下这口气,一会儿再算。
酒过三巡,这少年终于放下酒杯离开了。李公子使了个眼色,他身后的几个随从立刻也跟了上去,这样的小动静,在喧闹的客人中实在不值一提。
只有那刚才一直在角落里独自饮酒的道士,抬眸到了这一幕。犹豫片刻,还是拿起剑,离开了崇红坊。
街道繁华,市里小贩在自己摊位上叫卖着。那毕竟是少年心性,又是头一次来长安城,对什么都看得新鲜。他逛来逛去不要紧,连带着那些跟着他的人也只能跟着,琢磨着到人少的地方再下手。
又过了几条街,当跟着的人都气喘吁吁的时候,少年终于转进了一条僻静的小道,这是通向最繁华的那条街的近路。累得已经神色萎靡的几人立刻一振,四目相对,几个人从旁边离开去堵住出口,而剩下人则快步跟了上去。
“跟了那么久,几位兄台不累吗?”
这几人刚踏进小道,就见少年负手而立站在那里,回首看向他们,面带嘲色:“我原本还以为那李公子只是才艺不精,没想到还如此输不起,居然还放疯狗出来咬人。”
几人一愣,这才意识到这少年所说的疯狗是自己,立刻愤怒吼道:“莫要张狂!你也不打听打听我们公子的身份,你居然敢坏他的场子,今日定要好好教训你一顿!”
胳膊粗的木棒狠狠砸下来,却被少年轻巧的一闪身躲过。他看着那未打到人一个趔趄的随从,他眼中满含悲悯:“要多喝菊花茶啊,不仅清神明目,而且还能降火气,对你有好处的。”
此人哪听这少年的,又是一棒打上去,又是被少年轻巧躲过。
“喂。”少年嬉笑道,“再打的话我可不让你了啊。”
此人神色一凛,放下了木棒。这少年从刚才到现在都神色轻松自然,面对他们这些人也应付有余,怕是真的有些能耐,他若是再上前……
不行!若是完不成那公子那也不好交代啊!
“大家一起上!妈的,老子就不信这么多人还收拾不了你!”
这少年的确有些本事,但愿没有精进到能同时对抗这么多人的地步。眼瞧着对方不信自己用话下的诈反而动了真格的,少年立刻不再多想,转身跑路,边跑手中似乎还在摆弄什么,就听身后一人惨叫一声倒地,细一看,在人腿上乘山穴上,一根银针泛着寒光。
但双拳难敌四手,这个道理少年十分明了,用银针点穴不过是拖延时间,让他能尽快从这条小道出去。
可哪想出口那边也早有人把守,看到少年立刻迎了上来。前后夹击,进退维谷,少年一贯带着戏谑的面庞终于染上些许急色。
“往死里揍!公子说了,不用手下留情!”见人终于被围住,为首之人暗舒一口气,想到刚才这人让自己出的丑,更是心生愤恨,恶狠狠道。
情势紧急,少年眸色暗沉,隐在长袖中的手中又多了几根银针,以求能有力一拼。
却是突然一阵风过,地上沙尘扬起,少年明知此刻失去视力是极为不明智,却也只能眯起双眼。待风停后,他却发现眼前不知何时出现一人,手执长剑,背对着他。
那些李公子的打手也是此刻才睁开双眼,看到此人。此人身着靛青荼白色道袍,头戴墨色玄冠,面容俊秀,鼻梁高挺,神情冷然,给人的感觉仿佛雪山之巅终年未华的寒冰一般,高洁出世,却也冰冷刺骨。
唐朝为李氏天下,唐高祖李渊自认为是道教老祖老子的后人,极为重视扶持道教的发展,道士的地位也随之有了极大的提升。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出现了许多借着道教名声坑蒙拐骗的江湖术士,这样一身道士打扮的人,倒也常见。
不过这些人可不敢把这位当作什么江湖骗子了,不说刚才在所有人都没看到他是从哪里出现了,就单看此刻他手中那把长剑,剑刃锋利,上面还环绕着隐隐的紫气,就知道此人的道行绝对不浅。
“退下。”此人开口,声音若高山涧泉,清冷的让人心寒胆战。
这怕是遇上真人了……围着的几人面面相觑几秒,而后不约而同的看向领头之人。那人也在犹豫,究竟是此人恐怖还是公子知道他没办成事给他的惩罚恐怖。却就是这犹豫的几秒,只觉耳边急风而过,垂下的发丝断落在地。
快到竟无人发现他何时起的剑。
僵楞的看了眼肩上的发丝,此人静默几秒,立刻转身逃跑。其他人见领头之人都是如此,也是立刻扔下武器就作蛇鸟之态一哄而散。
待这些人都跑的没影后,这道士才将利剑收回剑鞘,转身看向这他刚才保护的少年。
“你既然打不过这些人,就不应该挑衅他们。”道士的声音平静无比,话的内容却硬生生的将少年到嘴边的道谢的话压了回去。
“我打得过他们。”少年回道,语气却似是赌气似的。不过话说回来,任谁也不能接受一个人面无表情的张口就是这么一句话,哪怕这个人刚救过自己。
道士听了少年的话,表情未改变分毫,仍旧语气平静的陈述事实:“刚才围着你的有七人,而你最多用五根银针,剩下两人不会给你再反手的机会。你打不过他们。”
……
少年沉默了。他想再反驳什么,但这道士说的的确是事实,他也知道若不是此人出现,自己定然会身处险境。但是,这人的表情,语气,居高临下仿佛在训斥他一般的样子实在是太让人觉得不舒服了。
当然,就算心里再不舒服,教养极好的少年还是硬压了下去,礼数周到的微笑道谢。
道士听了人的道谢,只是微垂下眼帘点点头,便要转身离去。
“在下东方绰,字赫咺,还请问道长……”
“殷玄。”
……“殷玄”?
念着这两个字,东方绰轻笑。
将来再遇到这位道长,定要“好好”的“道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