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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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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何念整整一日一夜,闭门不出,独自在喜房内消沉,体味无人能分担的苦痛。
烛燃尽了,杜何念懒得再续一盏灯火,就让蜡凝的泪堆积在烛台上,与零星黑灰相伴。洞房花烛夜,他取得真正的形单影只。雕花的窗被杜何念紧紧关上,如水月光渗不进屋子的边角。喜庆的红,面对黑夜的蚕食,无力抵抗,只得与流淌的暗意融为一体。
杜何念想投身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不用面对明日的朝阳。天不遂人愿,模模糊糊的晨光点亮了窗外,鸟儿鸣啭不休。
任御疏宫如何神通广大,如何天翻地覆,也撼动不了半分天地轮转。
天际破晓,雄鸡鸣叫。若是往常,石蕊在这个时候,该敲开他的房门,着手伺候他洗漱的差事。石蕊在他睡意朦胧时,就给他衣着穿戴整齐,挽好他的发丝。督促他修行,给他讲讲外面的世界。
石蕊的温言软语娓娓诉说民间传说,总是有趣的紧。幼年,他常常就在石蕊的腿上睡了过去,石蕊给他加衣。大雪纷飞的日子,不忘叮嘱他少在房外玩耍,免得受了风寒。
御疏宫内自然有藏书库,名家真迹,武林秘籍,失传孤本,类似种种,不胜枚举。大部分市井杂书,始终被视作登不上大雅之堂的玩意,但石蕊常常给他带些外界的连环画,折子戏本,供他闲暇时间消遣。
发生在他身上的事,远比戏文更精彩。戏子在台上纷纷扰扰,曲终人散不胜寂寥。
目视空荡荡的房间,杜何念顿觉胸中缺失一块,冷不丁抽搐疼痛。
石蕊不仅是今日不会来,明日,以后所有的日子,都不会敲开他的门。
他对从前那个天真的自己,不禁一阵嘲弄。说给杜之言的话,何尝不是说给自己。一切都历历如昨,一切都物是人非,一切都无可回转。
孩提时代的他,在蹒跚学步时,总是喜欢跑到杜之言身旁,伸出稚嫩的手臂,渴求一个拥抱。杜之言往往对他视而不见,任他踩到石子,绊倒磕着,随后冷冷淡淡吩咐石蕊他还有要务缠身,叫石蕊看管好少宫主,提防乱跑,免得出现不测。碰壁多了,杜何念也学会察言观色,即使杜之言就在眼前,他也会克制自己的情感流露,惯于拘谨守礼。
杜何念是御疏宫的少宫主,不过是少宫主。联系宫主与少宫主纽带的,也就是一个无多大作用的称谓。
对着他,杜之言鲜少流露出发自肺腑的笑意。父慈子孝,那是唯有需带他给御疏宫当装饰时,才矫饰出的一副图画。
每每看了他修行的成果后,杜之言的脸都会陡然沉了下来,现出御疏宫统治者的威严。声色俱厉指责他根基不稳,就急于求成,稍稍取得点进展,就迫不及待示于人前,以后难成大器。
他沮丧万分,去找石蕊寻求安慰。石蕊把他抱进怀中,抚弄着他的头,轻声开解道:“宫主是为了你好,怕夸奖你后,你为自己成绩沾沾自喜,不思进取,在目前的境界停滞不前了。我想,看见你进展如此之大,宫主心中当然是欣慰的。要想得到宫主承认,那么小念更努力一些如何?”
年幼的杜何念将石蕊的话,傻傻地信以为真。他以为,杜之言吝惜于施舍给他关爱,真的是因为他做得还不够好,他夜以继日地修行,只求杜之言一点青睐。
中止他刻苦的契机,是他第一次与宫众过招。
他轻轻推了一把,那个人就七窍流血,没了鼻息。众人的愕然让杜何念无所适从,他飞快逃离尸体横陈的现场。剩余的人盯着他的眼神,令那时的他感到一阵窒息。
他只是做了如平常的宫众们一般的比试,为何人人看待他,都像他干了滔天罪行。那人死了,那又如何?他们在追逐天材地宝时,不照样
逃窜前的最后一眼,他看向的是杜之言。即使年纪尚小,杜何念也明白的,浮现于杜之言脸上的神情,绝不应称作欣悦。
他刻苦了,也换不了他人的夸赞倾慕。不努力,碾死那些人,还是轻易得像碾死地上爬行的蝼蚁。
自此以后,杜何念惰懒了许多,只有在石蕊催促时,才会例行公事地练练。在他看来,超过那些废物一千或一万,并无多少差别。他杀的第一个人,面目已经模糊了,唯独他人惧恶的眼神,烙印在了杜何念的骨血里。
从前,未楼嫌弃整日枯坐在一处,太过无趣,不如去吟风弄月,所以他极少关注杜何念修行。杜何念要是和他凑近点,他就会流露出惊恐戒备的神情,久而久之,杜何念对未楼,也没了亲近的念头。
愿意给他宽慰的人,自始自终,只有石蕊。
凡事无永恒,这次,连石蕊也要抛弃他了。
杜何念终于动弹了肢体,踉跄下床,推开房门,他嗅到庭院内山茶花的香气。浓郁到令人眩晕。
他在成亲的前一日,找到了石蕊,将剑刃放置于她颈上,逼她做出一个选择。是要继续对杜之言忠心耿耿,还是要自此任他为主。
摆放在石蕊面前的,是一杯毒酒与一块镯子。毒酒醇香扑鼻,漾出一点波纹,杜何念特意用五十年桂花佳酿配上鸠毒,毒性虽烈,味却甘甜。镯子色泽碧绿,莹润通透,有细细流光,闪现于其中纹路,观之即知绝非凡品。
“你要选择杜之言,就把这杯毒酒饮了。我无法忍受有异心的人潜藏在身边,看在你与我多年的相处份上,留你一个全尸。你若选择我,这镯子就归你。你知道的,论硬来,杜之言不是我的对手。”杜何念表面上装得波澜不惊说出这番话,内心还是油然而生一股得意。
他几乎有九成的确信,生死关头,石蕊肯定会选择他。他在石蕊的心里,本就该比杜之言重要许多,从前一直伴着他的石蕊,往后也会持续下去。杜之言的东西,迟早一件件沦为他的掌中之物。
他再也不用渴求杜之言的垂怜。
石蕊先是错愕,随后沉默片刻。青春不再的她,瞧着杜何念一日一日长大的模样,从前泛着水波的眼中,积蓄了解不开的愁。
那个如他生母的女人抚摸着他的脸,喃喃自语道:“你愈加像他,又愈加不像他。”
知晓石蕊口中的他是谁,杜何念答道:“我不想像谁或不像谁,我能做得比他更好。石蕊,你作为属下,可要记得,一山不容二虎,一仆不侍二主。而御枢宫的主,只有在你面前的人。”
他在催促石蕊做出答复。
“我知道,我的一举一动,你都会汇报给他,但我给你一个弃暗投明的机会,我可以既往不咎。”学着上位者惯有的拿腔拿调,杜何念成竹在胸。
那夜,残缺不全的烛光映照少年写满野心的天真面庞。石蕊风韵不减的妩媚容颜,顿时泛出难以言喻的沧桑。但她随后卸去所有造作风情,安详恬静地笑了。
端起那杯毒酒,石蕊一饮而尽。
杜何念的得意还不待发泄,就已凝结成昆仑山巅上的寒冰。大脑一片空白,嘴唇蠕动出三个微弱的音节。
“为什么?”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离他而去。爹,未楼,石蕊,他们对杜何念,从来都是视如棋盘上被敌方所吃的弃子,正眼抬都不抬,径自把这枚废棋从他们的人生中抹消。
被遗弃的人,总会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