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第八章 ...
-
许亭陌身着火红嫁衣,颓丧坐在铺着鸳鸯被的婚床。鸳鸯戏水,举案齐眉,琴瑟和鸣,百年好合,再美好不过的祝愿,皆是施加于他身上的酷刑。
一滴清泪从眼角划过,浸湿了喜服的衣角,冲花了施加在他容颜上的脂粉。本就清瘦的形貌,硬让胭脂勾出了几丝妖媚惑人,细细描摹的眼眉,聚含着融不化的清冷。
睁眼,闭眼,入目全是大喜的火红,新娘的面容遮盖得严严实实,他的泪,只有自己知。凤冠霞帔重得他抬不起头,说到底,以男儿之身,出嫁一个男人,他又有何面目昂首挺胸,立足于这世间呢。
未及弱冠之年,许亭陌胸中便有壮志抱负。望有朝一日,能倾其才学,复兴许家。他先天体弱,痼疾缠身,不能学武,这在武林世家,无异于先天便失了命门。许亭陌曾对月哀叹自己的气运,但他不曾放弃,将身体上的羸弱,尽数变成腹中的诗书。寒冬还是酷暑,阻不了他挑灯夜读的念,他信着,书中自有寻求出路之法。
造化弄人,他被挑中,选作御疏宫少主的婚配对象。许家所有人扬眉吐气,皆是一派洋洋得意之态,早就式微的许府,门庭重新兴旺起来。语笑嫣嫣拜访府上的人,话里话外不吝惜表达乌鸦飞上枝头变凤凰之意,人后却隐隐透出对男子出嫁的轻蔑,笑谈许家用香火换地位。
御疏宫的命令,他没有抉择的余地。
爹娘眼中的希望,许亭陌如何忽视得掉。眼角眉梢沾染上的喜意,愁容不曾遮盖完全。唯有面对他时,父母才会摆出哀叹的面孔,大谈他们的无奈,实是情势逼人,望他谅解。论及养育之恩,倒是侃侃而谈,暗指现在正是他报答双亲的时候。
许亭陌怏怏不乐的脸,无人愿意令其展开欢颜。
未来破碎的绝望,缓缓沉积,变作对御疏宫的恨意。他早已心许一家姑娘,甚至互换定情信物,私定了终身,然而现在他却要蒙受屈辱,扮作女装,供人亵玩。从此养在深闺大院,见不得天日。
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喜事,对他而言,不如改名为人生憾事。若他不是枯坐于婚房的新娘,想必他的洞房花烛夜,会是有美娇娘作伴的漫漫春宵,
越想接下来发生的事,越是心惊胆战,愤愤不平。凭什么同生为人,御疏宫的少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无干人等的人生,也要为他而转动。容不得别人说一句不字。
临嫁之前,饱读圣人诗书的他,被迫观了许多春宫淫本。男子颠鸾倒凤,实在有违伦常,怀中的春药,硌得胸口发疼。
陌生的勇气充盈于许亭陌的脑海,他拔下了系在头上的金簪,握在手心,打算杜何念对他有非分之举时,至少废了他的孽根,让他也体味一下,男不成男,女不成女的痛楚。
哪怕玉石俱焚,也要留得清白。
不知为何,御疏宫的少主,久久不来,许亭陌握金簪的手,困顿了些许。眼皮低垂,已然时时迷糊打盹。
而另一边,杜何念正与杜之言,相谈正欢。
粗如儿臂的红烛坐落于鎏金莲花蜡坐上,驱散宫室的凄清寥落,燃起阵阵昏黄的光。房屋中央赫然是一颗状如鹅蛋的夜明珠,然而在角角落落的烛光衬托下,显得暗淡无色,仅有一层幽幽的蓝光包裹住它。
杜之言的脸上,分毫瞧不出岁月在上面的痕迹,一如青年人那样丰神俊朗,神采奕奕。狼毫浸饱了细细研磨的墨,他执笔,在微微泛黄的宣纸上题下四个肆意风流的大字。
百年好合。
字中自有一番果决气魄,然则美中不足是,细细观之,有的转锋来得太急,整体不免落入桎梏的境地。
杜何念轻轻点头,屈腰俯身,双手接了那个题字。
杜之言面上满是欣悦,“念儿已能独挡一面,剿灭叛徒此事,做得实在漂亮。斩草除根,不留后患。有子如此,为父心下甚慰。听闻以前跟从你身旁的小厮通了外贼?也罢,念儿无须难过,日后有了妻子的照料,无需为生活琐事发愁。”
“爹当真认为我可独当一面?那可给我奖励?”杜何念不染杂质的无垢眼神看向杜之言,十足一派雀跃少年模样。
杜之言眉毛微蹙,似在苦苦思索,“念儿想要点什么?宫中收集奇珍异宝的库内任你挑选。”
“可否恳求爹免除我的婚事?”
叹了口气,杜之言语重心长地说道,“就知道念儿会这么说。爹知此婚事非你所愿,可你毕竟年少,你母亲早逝,为父情深,悲痛难当,仍不得不整日孤身面对如山事务,心中重担难以给别人诉说。我一人,肩负整个御疏宫的兴亡,实无暇顾及你。一晃眼,你已不再是总跟在我身后的小小孩童,出落成翩翩少年郎。爹倍感愧疚,不忍你体会爹的苦楚,等你再长大后就会懂得何谓高处不胜寒。现在与新娘素不相识并无大碍,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意,细水长流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新娘为何是个男人?”杜何念不解。
“以你的岁数,若迎娶女子诞下子嗣,还是太早了些。你与同为男子的人,或许有更多的话可以谈谈。”
杜何念满是不乐意,鼓起了嘴,像在撒娇,“那么爹干脆将御疏宫交与我,自己纵情山水,免去烦扰,岂不美哉。正好让我体会一番上位者的苦楚,我也愿为爹爹分忧。”
杜之言神色突变,骤然正色,言辞凿凿教导杜何念,“父愿你修为突飞猛进,一日千里,御疏宫迟早是你的,但宫中大小事务,你不必急于接手,来日方长。现今的你依旧留有天真,不懂人心复杂,实力虽强,经验太过欠缺。仍需加以磨砺。”说罢,语气转柔,“爹也不忍心看你正值大好年华,就像爹一样,被绑死在了御疏宫。你小小年纪,便能有此功力,爹都相形见绌了。爹信你假以时日,定能超过爹许多。”
杜何念不情不愿地应了,拿出自己带的一壶酒,斟进摆放在案桌上的青花瓷杯。上好的琼浆配上名家烧制的杯,也算没有相互辜负。斟时杜何念不大小心,溅出了几滴,佳酿的浓醇扑鼻。
“似乎新婚时,该给爹娘敬酒的。爹爹饮了吧,好歹圆了成婚的礼节。”
杜之言哭笑不得,“念儿,这酒,该是洞房第二天成婚二人一起敬,哪有你一人单独敬酒之理。”
“我不想和陌生人一起给爹敬酒,玷污了我对爹的心意。”
杜之言无奈,一饮而尽,让杜何念看看空空如也的杯底。
“时候也不早,念儿该去洞房了,让新娘空等一夜,不成体统。”
杜何念再给杜之言斟了一杯,斟的很满,透明的液体岌岌溢出。
“我自幼没有娘亲,爹把这杯酒替我未曾谋面的娘饮了吧。双亲,自然要双才圆满。”
杜之言也不推脱,照样饮尽了这杯。奇怪的是,才两杯罢了,杜之言的头脑昏昏沉沉,竟涌上醉意。他本就不太沾酒,不禁自嘲,任外表如何年轻,内里是真不如当年了。
“念儿,爹要歇息了,你也该离去,春宵一刻值千金,莫荒废了。”
杜何念没有抬足的意思,反而扶到杜之言身边,探探脉搏,言语关切,“爹爹怎么了,身体可有大碍?”
“无事,仅是酒量太浅,醉意上头。”
一个诡异扭曲的笑从杜何念脸上漾出,此时的他不再羞涩惶急,而是以轻蔑嘲讽的姿态对着杜之言。
“你当真就这么蠢?事已至此,连我给你下药这事,都还无觉察。送到嘴边的东西,不加防备,一饮而尽。究竟是如何安坐御疏宫之主这么多年位置的,先前你说的话,倒是只有一句是真的。”
杜何念凑到杜之言耳边,无视了杜之言错愕的容颜,柔柔说道:“我,定能超过你许多。”
杜之言将手指放入嘴中一咬,几滴血珠涌现,染红他的唇,艰难扯回几许神智。他震怒,然而浑身无力,发作不得,久居人上的他,多久不曾受过如此委屈。
“逆子!把我多年对你的养育之恩,寄于何处!待我恢复,必当饶不过你。”
杜何念将杜之言从椅子上拨开了,杜之言狼狈跌坐在地,杜何念占据了他的椅子。
他没有丝毫被杜之言的气势唬倒。之前搀扶杜之言时,把了脉象,就知道药效已然发作,此时的杜之言,只是一个外强中干的空架子。
重新蘸饱那只笔,戏谑地在杜之言脸上涂涂抹抹,“我才不需要你的谅解。你有的,也只是养育之恩,但那本就是我应得的。你心里打着什么算盘,你比我清楚得多。”
杜之言强忍怒气,身躯的颤抖出卖了他的想法。语气生硬地转为和缓。
“念儿,你我本是父子,血脉相连,有何误会,也可促膝长谈开解。你若真不愿这门婚事,娶个新娘,仅放在宫内当摆设,碍不着什么事。何苦作弄为父。”
杜何念嗤笑一声,眼角却涌现几滴泪,他不着痕迹地拭去,“少自称为父,你这种窝囊废如果是我爹,我的悲哀真当无以复加了。若我真是你亲生骨肉,我岂不是要成和你一样的窝囊废。”
杜之言阴郁了眼眉,慈父的伪装骤然卸下,声音压得极低,“这是什么意思。”
杜何念拍拍手,示意时机已到。一长发鬼魅人影从黑暗中闪现而出,步无声息,面容是妖冶惑人的,但总少了几分活人的生气。
“故人叙旧,我就不煞风景了。”杜何念略略颔首,开门退场。
杜之言瞪大双眼,不敢置信,薄唇中只能吐出尘封多年的名字。
“隐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