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 ...
-
2
这自然是严重失眠的一夜。
他几次躺下,又几次爬起来冲凉,反复折腾到很晚。
最后是给擂门的声音惊醒,才发现自己浅浅的睡了一觉。
半掩的窗帘外面,天还没有完全亮开。
而这震天动地的擂门声又是谁呢?
反正一定不会是军男。
军男不可能这样早到,更不可能拿拳头擂门。
他这样想着,十分放心的过去开门。
门打开,外头站一个个子高高,脸庞黝黑,穿蓝色军装的男人。
男人笑道,你睡得可真沉。
他顿时一个激灵,认出军男来。
原来军□□本不是什么中学政治老师,而是当地一处雷达连的指导员——所以说,“军男”这个名字是军队男人的意思。
他听着军男的介绍,不禁有一时的走神。
军男几句话说完,也停了下来,笔直的站在那里,用俯视的眼色望着他。
他不免有些慌,眼睛只敢搁在军男的肩膀。
但是很快,他从军男的注视里察觉到等待——差点忘了他们都是害羞的人,心下就从容了。
他说,原来加大号的秋装是军装。
军男忙问,你生气了吗?
他回答没有,又强调是真没有。至于为什么没有,他也说不清。
对于军男的实情,他感到一种事情原该如此的踏实。
军男笑了,说那你赶紧收拾收拾,我们回雷达连。
他转身进卫生间洗漱,刷牙时,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是一张笑脸。
他们去街边的小面馆吃早餐。盛面条的粗瓷碗喜气洋洋的大着,牛肉很好,面很好,大麦茶是新泡的。
然后坐军男的吉普车出城。
他认出那正是昨天来时的长街,原本叫他生怯的街道,此刻老朋友似的迎他。
他们没有上高速,而是走一条不那么平整的县道,在村庄跟田野之间穿行。
车热闹的颠簸着,稻田生机勃勃,广播报着皆大欢喜的好消息。
有一阵,他们争先恐后搜罗着网上讨论过的话题。
他们的本意是想拉近距离,可因为重复,又来得刻意了些,反倒觉着了生分。
后来,军男说要吸烟,打火机在他跟前的小屉子里。
他找到打火机,有些别扭的帮军男点烟。
烟点着,军男很痛快的吸一大口,目视前方,吐出这样一句话:真的好神奇!
他当然懂得军男的意思,自己也是同感。
可是这样稚气的话从黝黑高大的军男嘴里说出,总觉得滑稽。
他忍不住偷笑了。
军男立即作出生气的表情,伸肘尖捅了捅他的肩膀。
他微微一愣,只觉得这陌生的触感把隔在他们中间的什么东西温柔的一掀,军男十分真切的来到他的世界。
他开车,他看车外的山水,他们舒服的静默着。
车过一个小镇,军男突然开口,快到了。
他忙问军男待会怎么说,他是他的谁。
两人便开始对词,从同学、战友、亲戚,再到别的。先还一本正经,很快就天花乱坠了。
车子在他们的说笑声里开进一条盘山路,跟着又开进路边的岔道。
岔道口立一块绿底白字的告示牌,醒目的写着“军事禁地”几个大字。
再往上,道路明显变窄,车子要么紧贴路的边沿开过,要么就擦到内侧的枝桠啪啪作响。
他紧张的住了嘴,只用力抓着车顶的扶手。
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军男天刚亮就到了招待所,岂不是摸黑从这样危险的岔道下山!
他负疚的看一眼军男。又徒的想起,他们还没得出结论,他到底是他的谁?
但是再来不及跟军男确认,路的尽头出现一道铁门。
门前设有岗亭,亭内却不见人。
军男停车下去推开铁门,再返回来驱车冲上门内的斜坡。
于是,他迎面看见一栋白色的三层小楼,刷着红色的木头窗框,以及红色的标语。
楼前的操场上,几个兵正热火朝天的打着篮球。
军男把车开进小楼侧边的车库,然后他们下车。
那边的球也停了,兵们齐唰唰的望过来。
其中一位,手里拿着篮球的,憨憨笑道,指导员,你表弟和你一点也不像。
军男不搭理对方,语气严厉的质问,谁的哨!
队伍那头就有人做出夸张的惧怕表情,一溜烟的往铁门处跑了。
哄笑声过去,其他人继续打球。
他由军男引着去接待室休息。
接待室在三楼。
军男帮他打开门,主动留在了走廊上。
他顿时也有些脸红,几步躲进房间。
军男的郑重其事,叫他意识到自己是有点“动机不纯”!
接待室内靠门的墙角搁着一溜铁皮衣柜,临窗的一边放钢管床和条桌,很清爽整洁的样子。
他略站了站就转身退出,生怕耽搁久了军男已不知去向。
步出房间,才发现军男靠在走廊尽头的窗边,等着他。
他不由得呆呆的看了军男几眼,然后才朝他走去。
军男听见脚步声,回头一笑,说怎么没把书包放在房间,连队很安全的。
他仍旧背着书包完全是因为紧张,没想到,听了这话又急忙回接待室放书包。
这次军男也跟了进来,指给他床下的脸盆,衣柜里的棉被。
虽然是夏天,山里的晚上也要盖棉被的。
话说到这,两个人都顿了顿。
然后军男话锋一转,提议带他去参观连队。
两个人便一本正经的下楼。
一楼大厅的墙上设有橱窗。
他找到军男的登记照跟名字,想说原来你叫……话说到一半却打住了,因为看见大厅门外有人在画板报。
对方主动招呼,指导员好,表弟好。
他束手束脚的躲在军男身后,都忘了回一句你好。
步出楼外,军男指着操场对面的红砖房,说给他,那是食堂,后面山上还有雷达天线和机房。
话外的一句,那里便是跟你提过的山头,他自然是收到了。
但来不及有所表示,又看见两个兵迎面走来。
这次他自然了些,主动跟他们问了好。
再回头,却发现军男已经自顾自走开。
他急忙追过去,跟着军男走下食堂旁边的台阶,来到一处菜园。
趁着四下无人,他没头没脑的开口,我这样跑来很不好吧。
军男宽厚的笑了,怎么会,昨晚得知你要来,大家都抢着帮你收拾房间。
又补充,只管放轻松,他们不会多想的。
他不再说话,转身去看菜园。菜园不大,但十分繁荣的种着卷心菜、西红柿、黄瓜、南瓜,以及叫不出名的菜蔬。
得知菜园也是雷达连的,他很意外,你们怎么还自己种菜?
这才晓得,雷达连不止自己种菜,还自己砍柴,还养着猪。
于是又去菜园尽头的猪舍看猪。
军男从地里摘来两片菜叶,教他往猪舍里扔。
他很没经验的拿着叶子往猪嘴边凑,马上给甩了一手的口水。
他吓得惨叫一声,把军男都逗笑了。
他自己也笑起来,再去找水洗手。
然后就回食堂吃午饭了。
雷达连统共只十几号人在岗,食堂就不大像食堂,很家常的样子。
大家紧挨着围坐在一张圆桌前,菜有番茄鸡蛋、清炒菠菜跟南瓜汤,都是自己菜园出产。
今天额外添了道卤牛肉,牛肉是军男早晨在县城买下,现在以“表弟”的名义请客给大家。
大家便跟他道谢,又问这问那的。
他感受到他们的热情,彻底放下心来。
期间,有兵十分充大的问他,表弟今年几岁。
他照实答了。
对方立即捂脸跑开。
兵们看着老成,实际比他还小两岁呢。
这也就难怪他们会欢迎他的到来,在最爱热闹的年纪,却长久守在这山中,他们的日子实在太寂寞了。
饭后是雷达连的午休时间。
他在房间磨蹭了一会才睡,不料刚躺下就听见号声,急促的脚步声。
他赶紧起床追下楼。
军男他们已经在操场集合完毕。
军男远远的看他一眼,意思是怎么不多睡会?
他笑了笑,杵在旁边看大家操练。
先是练某种军姿,队伍分作两人一组,手把手互相纠正动作,很其乐融融的场景。
中途休息,大家立即围过来找他聊天。
接下来的体能训练,就有人串掇着让他参加,非要帮他压腿,教他做仰卧起坐。
他脸红耳热的卧到地上,刚做了几个就要放弃。
对方不答应,督促他继续。
又有人过来给他加油。
想是他们的声音太吵,立即招来军男的训斥。
兵们吐吐舌头,丢下他跳深蹲去了。
几组深蹲跳完,还有五公里长跑。
不知何时,太阳从山的一侧赶了过来,把雷达连染成金黄。
军男领着队伍跑出操场,钻进这金光里头,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他孤零零留在原地,不免有些寂寞。
但是,食堂那边米饭酸甜的气味传来了,似乎在贴心的告诉他,这里也是他的家。
然后军男他们也从那金光的另一头钻出来,来接他回去。
他不禁问自己,我真的来了吗,和军男一起?
他人还在雷达连,已经开始怀念这地方。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晚饭的时候,大家提议夜里上山捉山蛙给表弟吃。
兵们自豪的说给他,这里的山蛙又肥又嫩。
他赶紧说不用。
军男安慰他,这帮小子是打着你的幌子自己想去玩呢。
然后,可以上山的人,各自准备,天刚擦黑就出发了。
他们由食堂背后上山,穿过树林,来到一条机耕道。
这段路很好走,大家都轻松的开着玩笑。
当中说得最多的,是关于某个兵同镇上一个女孩的暧昧。
大家揶揄他,悠着点,别搞大了人家肚子。
那兵不服的回嘴,搞大就搞大,明年退伍娶她就是。
这些话自然要背着军男说,大家却完全不防着他。
甚至有人悄悄说给他,女孩是镇上发廊的……
他吃惊不小。随之而来的,却是肃然。一句退伍娶她,叫他忧心,也向往之。
他抬头找到队伍最前面的军男,想起这一路上都没有跟军男说上话,便尽量自然的加快脚步。
走着走着,却发现军男不知何时掉到了队伍的尾巴。
他再放慢速度,等着军男赶上来。最后上来和他说话又是另外的人。
走完机耕道,再走进一片树林,山路变得难行。
大家的速度却不放慢。
他就感到了吃力,时刻小心脚下,又伸手去抓路边的枝桠给自己壮胆。
但是路的艰难远不止于此。
很快,他们来到一面悬崖。
大家鼓励他,很好爬,别往下看就行。
他作出不害怕的样子,伸手攀上岩石。
刚攀上去,就踩到松动的石块,险些跌跤。
正惊魂未定的,又听见军男在下面吼,你们怎么把他带上去了,快给老子滚下来!
明知军男不是在凶他,他竟然也有些惧怕,好像他也变成了他的兵。
大家都退下平地来。
有人提议,表弟上不去,我陪他在下面等吧。
又有人站出来说他来陪,你们直管上去玩。
他急忙说,你们都上去,我自己在这里等。
军男一个停顿,十分意外的决定,全体带回。
空手下山的时候,一行人都静默着。
月亮倒越来越好,映出白色的机耕道、黑色的树,轮廓分明。
大家都熄了手电。
他满心愧疚的想着,奶奶的生日恰好是中秋呢。
一个印象模糊的兵,突然念起了徐志摩的诗。
他还清楚记得那人带着安徽口音的普通话,“我轻轻的来,正如我轻轻的走,挥一挥手……”
一片哄笑声在寂静的山中炸开。
大家又恢复了热闹。
他和军男仍沉默着。
他敏感的觉得,军男在跟自己生气!
可是为什么生气呢,他却不去多想。
军男显然也意识到失态,回到雷达连就从自己房间找来香肠,又差人去菜园摘菜,在食堂开电炉烤烧烤。
大家你洗我切,七手八脚的迅速烤好,再每人吃上三两串就宣告解散。
因为熄灯时间就要到了。
说到熄灯,他才想起来自己身在连队。
而这之前,他以为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呢?
一个村庄,类似小学夏令营去过的地方,在那里放牛,喂鸡,剥玉米,还拿竹竿捅树上的李子吃。
雷达连带给他的,便是这样因陋就简的快乐。
第二天早晨,他给早操号惊醒,身体仍困顿着,只来得及想到这就是早操号吗,就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雷达连悄无声息的安静着。
他蹑手蹑脚的下楼。
原来大家都在二楼会议室学习。
有人发现了他,追出来告给他,在大厅自卫哨那里给他留着早餐。
原来大家都料到他起不来的。
他不慌不忙的去洗漱。洗漱间白色瓷砖的墙上搁着一溜一模一样的绿色钢杯跟牙具,杯身印着各人编号,叫他印象深刻。
再去吃早餐,馒头跟鸡蛋,放在一只小木桌的抽屉里。
他留意到桌上的软皮抄夹着一张小纸条,抽出来一看,上头写着两个字:瓦解。
他想,为什么要写着“瓦解”呢?
这疑窦一闪而过,竟长久的留了下来。
很久很久以后,每每想到雷达连,回忆总给这两个字弹开。
连带的,这一段好时光也变得有些黯然。
军男他们还未结束学习,他的手机突然响了。
家里见他整个周末都没有回家,打来过问情况。
他解释,去了同学的乡下老家。
家里更加不放心了,怎么不说一声就跑那么远呢。
爸爸、妈妈和爷爷轮番催促他立刻回家。
他顿时着急起来。终于等到军男他们下楼,便一刻也不能留的要走。
吉普车跑在长长的下坡路上,路旁茂密的树和青灰色岩石飞快的从眼前略过。
耳边,风很大,军男说着,你看我们还来不及好好说几句话……
雷达连就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