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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人已经离开,心却在雷达连留了下来。
步出空荡荡的汽车站,他简直凄惶的想,昨晚这个时间,我还和军男走在下山的路上……
早起听见雨声,又想,下雨雷达连就不用出操了吧?
和中学同学聚会吃火锅,他拿起菜单就点,牛蛙。其他人惊呼,你居然吃这样恶心的东西。
陪爷爷去医院取药,排队缴费时前面恰好有一个军人。他盯着那背影看了又看的。
军人觉察到他的注视,回过头来瞄了瞄。
看见对方陌生脸庞的一刹,他突然觉得军男跟雷达连也变得遥远。
他追悔莫及的发现,离开雷达连容易,再想回去可就难了!
毕竟,哪有表弟总往表哥单位跑的道理?
军男显然也是同感,所以电话里总安慰他说一有机会就来省城,却不邀他趁暑假再去雷达连。
于是他对军男也有了不满,以为说来省城的话不过是敷衍他。
然而八月的一天,军男竟告诉他,马上来省城!
他不敢相信的再三确认,然后才放肆的欢呼了。
不止因为这意外之喜,更为了一份确信。
军男的不期而至,看在他眼里便是命中注定的证明。
那时候很傻吧,他自嘲的笑着说下去。
军男这趟是来进修,为期两个月。
报到这天,他早早赶到城郊军男的学校。校门不大,但门禁森严的立着两个哨兵。
他不远不近的等在门外。
身后的街边有餐厅、面馆、杂货店,可供他一会去买水一会去吃面,打发时间。
下午的时候,军男总算来了。
和几个军官一块,坐在一辆茶色的小巴里。
军男不知是换了新的军装还是怎么,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
军男也发现了他,满目惊喜的望过来。
他却害羞的转过身去。
再回头,车子正好进校门。
他仍站在原地,看陆续到来的军官,进进出出的家属,各式各样的军牌车。
军男的匆匆一瞥,是这一日的极乐,他有些不舍。
他自然要为接下来的两个月时间好好作一番计划,逛街,看电影,以及去新开业的游乐园。
不想军男回复短信说,出不来。
军校的管理出乎预料的严格。
军男不仅不能外出,手机也总是关机。
一条短信发过去,第二天能收到简单的几个字都算好运气。
军男人是来了,他们的接触反倒更少了。
他几次跑去军男的学校,无所事事的在校门外消磨整个下午。
最后一次去,他忍不住跟哨兵开口,能不能进去?
哨兵说,没人来领你吗,那不行!
这天,坐车回学校时,他突然感到了灰心。
就算进去了军男的学校,也未必见得着军男。
就算见着了军男,又有什么意思。
他这样跑来跑去,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他决定不再等军男的消息,径直回学校收拾宿舍。
开学将近一个月,他居然还没有住到宿舍去。
同室的几个舍友都是从外地考来,对他这个东道主格外欢迎,纷纷说着终于等到他的话。
几天相处下来,他也开朗了些,趁着国庆长假前的周末,还请大家去市区的几个景点玩了一天。
返回学校的公车上,他正打着盹,十分意外的接到军男电话——原来是国庆到了,军男有半天假期,约他见面呢。
他非常非常不争气的笑了。
军男需要买一本参考书,约他在市里最大的一家书城见面。
他早早出发,下了公交就守在站台等。
等不多时,就有从军男学校过来的车到站。
明知道这时候军男还在学校,或者刚刚出发,他还是紧张的把下车的乘客盯了个遍。里头自然没有军男。同样的情形重复了好几次,约定的时间才真的近了。
他意识到军男或许就在下一趟车里,却临时决定要进书城看书。
刚走到服务台的位置,电话响起来。军男说,我都看到你了,你怎么跑了?
他赶紧又跑出书城,正好撞见军男从出租车里下来。
军男今天穿了白衬衣配军裤。
他起初还有点遗憾,后来又暗自庆幸,还好军男没有穿军装,否则就太打眼了。
他们去餐厅吃饺子。等餐的时候,他瞥见不远处的两个男生在偷偷打量他们。
他说给军男。
军男笑了笑,小声道,他刚进来就发现了。
两人不免拘束起来。
好不容易等来东西,草草吃完,赶紧退到街上。
一时间又不晓得做什么好,就茫然的沿着步行街走下去。
这时候太阳正厉害,刚刚又吃得急,他们马上都汗流浃背了。
步行街上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叫人心烦。
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人群,密密匝匝挡在前头,又叫人不安。
他焦急的思索,应该带军男去哪里、做什么,才不会浪费这宝贵的时间。
这束手无策的感觉,令他第一次对这个城市感到了陌生。
最后,是军男提议,再找个地方坐坐吧。
他们又进了另一家快餐厅。
餐厅的冷气开得很足,令他们感到精神一震的舒服。
谢天谢地,虽然是拥挤的假期,也刚好空出一对单独的座位。
他们面对面坐好,各自握一杯可乐。
周围进进出出的男女老少,肆意的说笑声,为他们筑起一道屏障似的,让他们放松。
他们聊起雷达连。
他为上次捉蛙的事内疚。
军男说,没关系,我们后来又去了一次,不是告诉过你吗。
他又说起他们在电炉上烤的香肠。
军男说,你走后,我们再没动过那炉子。
他还说起那天晚上的月亮,那么好,去菜园摘茄子时,看见地上的卷心菜一朵一朵清清楚楚。
军男问,那里有卷心菜吗,哦,有的有的。
就这样,雷达连在他们的交谈声里悠然来到身后,有过去,有后来,又等着他们接下去的姿态。
他暗暗的激动着,几乎已经看见自己在去往雷达连的路上来来回回的模样。
他们走回书城去买书。
军男需要的参考书,光听名字就很冷门。
用书城电脑查询,所幸还剩下一本。但是去到对应的书架上找,找来找去都没有发现。又折回服务台询问,这才晓得库存登记为一本的书实际已经售罄。
这样大规模的书城尚且缺货,再去别的书店只怕也希望渺茫。
军男便说,算了。
他自然不答应,让军男放心返校,他来负责找书。
送走军男,他先用手机检索几家书店电话,挨个打过去询问,果然都说没有。或者可以试着订购,但需要至少一周时间。
他耽误不起这个时间,便直扑学校图书馆。
一查书目,果然有这本藏书,偏偏又在远郊新校区的分馆。
第二天一早,他搭校车赶到分馆,借出书来就去翻印。
不巧书本很厚,翻印的效果很糟糕,页面歪斜,还立着难看的□□道。
所以,他只能拿给军男这个鬼东西吗?
他一咬牙,转身回图书馆报失。
管理书库的老师是个负责的老太太,很不信任的瞄了他几眼,质问怎么才借的书就丢了。
他的脸唰的红了,答不出一个字来。
老师更有话说了,非要他再出去找找看。这书图书馆也只有一本,你随随便便就弄丢,以后其他同学需要借阅怎么办,还有没有点公德心。
他哪里挨过这样重的训斥,羞愧之中手已经伸进书包,眼看就要掏出书来。
老师却丢出张表格,没好气的说,办手续吧!
他填好表格,缴清罚金,赶紧逃离分馆。
怀揣着参考书去往军男学校的路上,心里一点也不快乐。到了校门口,把书丢在哨兵那里请求转交就径直离开。
军男当晚回复短信,书拿到了。
他看见短信,总算感到一丝安慰。
他对着静默的手机说,军男,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
国庆节后,他的学习也紧张起来,几门专业课都布置下论文作业。
论文分数计入期末成绩,期末成绩则关系到下一学年的奖学金评选。
所以大家都不敢马虎,没课的时间都泡在图书馆查资料、拟提纲。
在图书馆、教室忙进忙出的时候,他常常会突然觉得很快乐。因为知道军男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和他一样忙碌着,用着他给他的书。
第二次和军男碰面,是在一个月以后。
军男没有进城,约他去爬军男学校后面的小山。
他很满意这样的安排。
不只节省了军男往返的时间,还因为他总觉得军男应该和山在一起才自然。
莆一见面,两人都换上了秋装,陌生又熟悉的样子。
沿着小路上山的时候,军男走前面,不时回头朝他递递手,意思要拉他一把。
他赶紧说不用,还故意把腰挺得笔直。
途中,有一对学生模样的小情侣过来问路。
他正要说不晓得,军男就指起路来。
他笑了笑,独自走到前面去。
再回头,军男却不见了。
他飞快的跑回,迎面撞见军男正举着一枝野山楂朝他赶来。
红色的小果实,十分可喜的在枝条上簇拥着。
军男把礼物递给他。
两人都有些害羞,好象这才想起他们是在约会。
登上山顶,他们找了处僻静的草地休息。
他又说起雷达连,说的是把雷达连比作村庄的那些话。
这印象历来已久,却是头一次说给军男听。
军男听完,不置可否的笑了笑。过一会,说起学校最近组织的一次打靶,不在这城市军训惯常去的靶场,而是远郊的军区训练中心。
军男幽幽的说,上次去那个靶场,是十年前刚上大学的时候,我还清清楚楚记得当时我趴的靶位,没想到我会在十年后再来这个地方,十年,感觉像做梦一样……
他沉默下来,军男却有点收不拢,说了自己的很多事。
军校同宿舍的八个同学,有两个已经调入军区机关,其余也都转业去了地方政府部门。
另一个在基层连队的,前年因为车祸死在了四川的凉山。
再有便是军男,在雷达连一呆五六年。
可是,雷达连有什么好的呢?军男反问。
春秋两季的大雾,能见度不足十米,闷得人心发慌,洗过的衣裤永远都别想晾干。
夏天的大雷雨接二连三,再遇到设备故障,必须立即出门检修。
一次,他们蹲在地上,顶着大风,刚摸索到设备跟前,一道闪电忽然照亮苍茫的群山,随即巨雷在头顶炸开,把不远处的大树顷刻劈作两半。
然后冬天到了,大雪封山。
但是军男必须下山,给轮胎绑上铁链,然后从那条岔道下山去请地方的官员吃饭,疏通关系。
雷达连这才陆续翻修了操场,有了自来水和洗澡间。
军男说得很慢,时断时续。
他安静的听,眼睛望向远处。
山不够高,不能极目,只能看见山脚破旧的楼房和街道,罩在灰色的尘埃里面。
军男的话,打碎了一些什么,又建立了一些什么。
他不免失望,但更多的是感动。
得知雷达连艰苦的一面,他反而坚定了决心,甚至有了毕业后也当一名军人,陪着军男守在那里的觉悟。
军男说了一阵,总结式的对他笑笑,低头掏出烟来。
他坚持要帮他点烟。
烟没点着,军男抓住了他的手。
两人就这样有些好笑的,紧紧抓着对方的手。
他察觉到军男的激动,透过掌心的茧,硬硬的蹭着他的手背。
他主动朝军男靠近一些,眼里涌起酸涩。
突然,不知谁的手机响了起来。
军男立即松开他的手,站起身,又走出去好几步才押着嗓子接听。
他迟疑片刻,跟着站起来,又站远些。
只等军男那边结束通话,立即带头往山下走。
他负气的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眼看就要走到山脚,突然给人拉住了肩膀。
一回头,军男吻了他的脸。
军男的唇很软,刚触到他的脸颊就心虚的弹开了。
不知为何,他就是能辨识出军男这吻里的心虚。
由此及彼的,还联想到军男或许曾想在山上发生点什么!
他得出这么个荒唐的结论。
更加荒唐的是,心里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忐忑的想着,军男这一个吻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连续几个晚上,他从睡梦里惊醒,总要迫不及待的欠起身来看点什么。
他看见黑夜在窗外淌着幽光,对面床上的舍友熟睡,床下书桌的电源插座亮着红色的指示灯。
然后楼下大院的铁门吱呀一响,又有人晚归了。
一切是这样的熟悉、平常,叫他无法相信,军男会悄无声息的消失。
他替他想了许多原因,学习太忙,丢了手机,雷达连有急事召回,或者别的什么都行啊——除非,山脚那个吻原来是军男的道别!
他赶紧摇摇头,拂去这念头。
他安慰自己,如果军男真要离开,总得发生点什么吧,哪怕是那个“已关机”的手机号码变成空号呢。
可它只是关机,所以,他们还有机会!
他跑回家,守在聊天室里等军男。
聊天室一如往常的沸腾着。
等不来军男,他也试着找别人说话。但说不了几句就急不可耐的退出了。
他变得易怒,动辄为一点小事就要发一通脾气,嘭的摔上自己房间的门。
再登陆聊天室一看,军男果然还是不在,又把键盘啪的往地上一推。
他眼含热泪的在心里喊,军男,你到底去哪里了!
家里很快察觉到他的异样,几次追问他怎么回事。
于是家里也待不得了。
他住回宿舍,开始彻夜的失眠。
每晚揣着手机,睁着眼,直到天明。
然后听舍友们起床洗漱,进进出出,终于关门离开。
宿舍安静下来,静得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他起身去卫生间,突然一阵眩晕,眼前变得漆黑。
他吓得几乎叫出声,好在仅几秒时间视力又慢慢恢复,背上淌出冷汗。
他感到不能再这样下去,挣扎着去校医院要求开安眠药吃。
谁知医生只肯开给他调节睡眠的维生素,那能有什么用呢。
他重新挂号,换一间诊室,乞怜的说给医生,哪怕只开一粒也行啊。
医生还是拒绝,长篇大论说起年轻人服用安定的危害。
他不等对方把话说完就扭头离开。
他原本已经绝望,决定回宿舍等死。
走着走着想起来,还有校外的私人诊所可以试试。
于是又调头出了学校。
私人诊所果然通融许多,一说便开给他三粒。
他拿到药,当即就着口水吞下。
也不知是药效,还是心理暗示,回到宿舍便沉沉睡去了。
他做了一个很长久的梦,在梦里去了多年前夏令营的村子,同去的有本科同学,也有现在的舍友。
一行人到了村子便开始劳动。
具体做什么呢,摘卷心菜,一颗一颗的从地里抱出来,集中放在路边。
然后等人来收菜,好拿去喂猪。
来人是一个年轻女孩,骑着辆三轮车。
女孩见面就说,我认识你,你是指导员的表弟。
他大惊,问你是谁?
但是不等女孩回答,心中已有了答案,女孩正是镇上发廊的……
他忙不迭的追问她,指导员去哪里了?
女孩说,指导员不是去你家了吗。
他疑惑着,我家?
女孩笑道,对啊,他说去你家找你去了。
他顿时急了,军男都不晓得他家住在哪,怎么能找得到呢。
他努力回想他是怎么来的村子,又应该去哪里坐长途汽车回家。
还没理清楚头绪就已经出发,坐的却是熟悉的公交车。
车子经过一个堵点,停了下来。
远远的,他看见军男就在街边,正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急忙找司机开门放行。
司机坚决不肯,还说起中途下车的危害。
他又急又气,推开车窗喊,军男!
他在梦里听见自己的声音,其实就已经醒了。
却迟迟不肯睁开眼睛,只想再回到梦里去,去找到军男。
可是,哪里还回得去呢。
不止回不去,连闭着眼睛都感觉困难。
他这一觉实在睡得太久了。
他起身下床,呆呆的坐在桌前。
桌上的电子钟亮了一下,整好六点。
有一个念头闪过,雷达连正在出早操呢。跟着眼泪就下来了。
他一面不出声的哭,一面提防着舍友。
舍友们十分配合的熟睡,由着他哭足,恢复了平静。
他打开手机找到军男的号码,果断一删。
又出门把手机丢进楼道的垃圾桶,就下楼去食堂吃早餐。
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早餐,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一口气点下面窝、豆皮跟牛肉粉,还要了蛋酒,有咸有甜,慢条斯理的吃着。
食物的饱足感让他感到久违的放松。
可是,接下来做什么去呢?
他离开食堂,沿着林荫道散步,不觉来到了图书馆。
于是就去图书馆前的报栏读报。
太阳出来了,在玻璃橱窗上映出一张苍白的脸。
他垂下眼睛不看自己的脸,只把报纸一张张的读下去。
渐渐觉出了腿乏,才决定回宿舍休息。
宿舍里,另外几人,有的穿戴整齐正要出门,有的目不转睛的打着电脑游戏。
他这才想起,读过的报纸上有写今天星期六。
再走到自己桌前,立即愣住了。
他的手机好好放在桌上。
他扭头看他们,一定是他们。
他们都不理他,作出毫不知情的样子。
他赶紧捏着手机爬上床去,因为他又要哭了。
他意识到自己连日来的失态,以及舍友们在背后的关心。真是羞愧极了,委屈极了,同时也坚定了决心。
就这样,他只用一个午休便恢复过来。
午觉起来,他和大家逛出校门,去二手书店淘旧书,给谁的女朋友买圣诞礼物,最后又去排队吃味道最好的一家火锅。
暖暖和和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家里来了电话。
他想起自己已两个星期没有回家,便告别舍友回家去了。
隔天再进宿舍,他新理了头发,带来下一周的干净衣袜和牛奶。
进门就忙着更换卧具,洗墩布擦地。还带了家里新酿的香肠,在舍管那里热了给舍友当宵夜。
之后的每个周末,他只要回家,都要带点荤菜给大家。
期末临近,在图书馆自习的一天,他中途离开座位去打水,回来发现自己正看的书本上黏了张粉红色的便签。
也不知是哪个小女生写的,抬头倒称呼他“学弟”,然后留下微信号码,要他添加。
他都不知道什么是“微信”,把纸条留在了书里。却又忍不住在当晚的卧谈会上把这小小的奇遇说了出来。
连带的,也为他之前的种种给出交待——那就是他失恋了。
其他人沿着恋爱这个话题,说起各自的历史。
他们竟然都已经有过不止一次的恋爱。
他舒展的躺下,想着这真的就只是一次失恋而已。
不过寒假的一天,他和父亲去书城,站在一排排的书架前面,还是感到了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