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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队在城市远郊,离学校约两小时车程。
导师亲自开车送他。车子驶离中心城区,穿过空旷的工业园,再开上一座跨湖高架。
隔着桥下绿汪汪的湖水,便可见到对岸的小丘,以及树荫里四散排列的奶黄色营房,醒目的红瓦屋顶。
按说他们去调研,是给人家添麻烦。
部队却对他们很欢迎,早早在营区门外摆起仪仗队伍,只等他们下车立即敲打起来。
巨大的锣鼓声震得他路都走不稳。
前来迎接的部队领导用力的同他握手,他居然还会脸红。
领导领着他们去荣誉室参观。偌大的一间展厅,陈列着这部队自成立以来的珍贵文物、重要荣誉,无不在向他证明这里是根正苗红的一支正规军。
跟着还有一个简单的座谈。原来他们的课题被部队列为学习型阵地建设的重要内容,这次只是开头,后续还有更深入的合作。
他坐在主席台的最边上,听领导们冗长的发言,不觉有些走神。
再意外听见会议主持人讲,请某某老师发言。会场一圈人齐刷刷的望向他。
他顿时不争气的露了怯,只勉强挤出两句感谢的话。
大家仍慷慨的回以掌声。
会后去食堂包间吃午饭。入座就有人把酒杯拢到一块,哗哗斟满白酒。再转动转盘,每人取上一杯。
他还想着解释不会喝酒,就听其他人齐声喊道,干!
酒杯就都空了。
他赶紧咬牙喝空自己的一杯,脸红到了脖子根。
席间,一位营长告给导师,准备安排他们在二连常驻,当即介绍了二连长给他们认识。
宴请结束,他们便跟着连长去二连,就是那奶黄色营房中的一栋。
连长很客气的把他们送进接待室,让他们先休息,下午再谈调研的事。
导师睡床。他趴在临窗的办公桌上。
因为喝了酒,两个人都睡得很沉。
迷糊中,听见有人在他耳边打电话,说连队来了个学生调研,屁都不懂……
他顿时清醒过来。再仔细听,真的有人在窗外晒台上打电话,无意间吐露了实情。
这会酒劲过去了些,只觉得身上发冷,太阳穴也突突的疼。
他突然想到了放弃,恨不得马上叫醒导师离开这里。
导师醒来却问,刚才酒桌上他们说的话你有记录吗。
他自然是没有记录,急忙起身去找本子跟笔。
再要回忆酒桌上都说了什么,外面响起号声。
导师说算了,强调几句注意事项,就领着他下楼去连长房间。
连长见到他们,马上冲走廊喊一声二排长,叫进来一个挂学员牌的瘦高个。
营里把他安排到二连,连长又把他交给了二排。
连长交待给排长,以后排里干什么,都让这位小老师跟着。
他赶紧冲排长笑了笑。
排长严肃的点点头,介绍说下午是战术练习。
说着就要往外走。
导师催他,赶紧去吧。又补充,那我先回学校了。
他已经走出门外,听了这话忍不住回头看导师一眼,头一次觉得回学校也是可羡慕的事情。
他带给排长的第一个难题是怎么列队。
排里倒恰好有人休假,给他空出了位置。
可是让他站在队伍里实在不像样,站在队伍外面更不妥,倒成了领队的。
排长指挥他站进去又站出来,反复几次才决定,让他远远的跟在队伍后头。
然后大家都跑起来。
他赶紧追上去,一口气跑到训练的操场,又给站岗的哨兵拦下了。
多亏排长及时回来解救,跟哨兵隆重介绍这是某某学校的老师,却又像招呼小孩似的冲他打一个响指,领着他步入操场。
下午的训练是学习包扎炸药包。
大家打开自带的马扎围坐下来。排长让出自己的马扎给他坐。
他努力的做着记录,但除了一些难懂的术语,并没有太多发现。
大家谈话的内容也是一半围绕战术,一半纯属闲聊。
似乎是因为排长的年轻,还在实习期,大家都有些吊儿郎当。
他听到有人说,刚去看了一场篮球比赛,国家队对省队。
又看见排长站在身后给他们拍照,用的时髦的莱卡相机。
他就有稍稍的失望,这连队并不像雷达连那样隔绝于外面的世界呢。
训练差不多可以结束的时候,排长宣布要去一趟菜园。
就在操场旁边,钻出铁栏杆即到,干活的农具也都提前放在菜地里。
今天的任务是松土跟除草。
排长让他看着就行。
他说,那怎么行。
排长再次露出严肃的表情,想了又想,终于决定派他和最瘦小的兵——连队文书,去菜园尽头的湖里打水。
他突然看懂了排长的严肃脸,其实是为难的掩饰。
这样一想,他就对排长感到了亲近。
打水的活却不轻松,来回两趟便累出了一身的汗。
文书提醒他脱掉外套。
他就把外套随手丢在路边。
再打水回来,看见外套已被人拾起,十分妥当的搭在栏杆上。
他不由得想起一句话:连队很安全的。
晚饭的时候,他坐排长旁边。
菜只三样,一荤一素一汤,盛在亮铮铮的不锈钢盆里。
开饭前,有人过来找他,让他去包间同营长吃饭。
排长说给他,你去吧。
他却跟对方解释,他想和自己的排一块吃。
他说这话,主要因为他只和排长熟悉。
听进排长跟其他兵的耳朵,似乎格外有一些满意。
看过新闻联播,他正在房间整理笔记。
文书突然来敲门。文书说,老师,快来跟我们吃烧烤。
说着就领他穿过没有开灯的会议室,走进一间塞满啤酒、烧烤跟士兵的小房间。
有人起头,让我们一起敬老师一杯。
他红着脸,喝下满满一杯啤酒,就再不能说话了。
大家让他喝酒,他就抿一口啤酒。
让他吃烧烤,他就拿一串土豆慢慢嚼。
在热情的士兵面前,他变回一个害羞且纯洁的小孩,只敢看他们胡闹。
期间,文书出去采买食物。
他跟了过去。小卖部藏在山腰的家属楼。短短一截山路,蜿蜒的水泥台阶,微凉的山风拂过额头,文书哼着部队的歌。
他突然很想给军男打一个电话。不必打通,听听那句“已关机”的提示音就行。
可是掏出手机,才发现自己早已经忘记军男的电话号码。
他想在小卖部买一些食物跟大家分享。
文书横竖不准,因为说好是排长请客。
他也据理力争。最后,两个人几乎吵起来,他不得不放弃。
回到烧烤的房间,坐不多时,门突然给人推开。
连长黑着脸,质问,怎么还在闹!
大家赶紧解散。
文书不忘给他送来一瓶热水。
连队的洗漱间只有冷水,
这瓶热水就要用到明天早晨。他十分珍惜的先灌满水杯。余下的一分为二,一半给今晚洗脸、烫脚,一半留着明早洗头。
熄灯号响,他自觉的关灯睡觉。
没挂窗帘的屋子马上有月光淌入。
他换了干净体恤,钻进洗得发硬的被套,感觉像是开始了新生。
这晚过后,他就和大家热络起来。
早起外出操练,有人借给他多余的马扎。
来到操场,他打开马扎坐好,和大家一起听讲,偶尔写几句笔记,再自然不过的样子。
排长讲授掩埋地雷,到了实际操作的时候,把他也分进小组,负责铲取掩护用的草皮。
跑四百米障碍,大家也拉他参加。但爬高走低的危险部分不叫他上,只让他跑几处简单的。
他仍卡在壕沟跟前不敢跨越。
排长教他先在旁边的平地练习,一步跨过去,距离远超过壕沟的宽度。
明知道自己可以完成的,再去跑壕沟,还是迈不开腿。
排长说,你干脆跳下去试试深浅吧。
他真的跳下壕沟,发现下面并没有想象的深,且铺着细软的沙子。
他自觉已经克服恐惧,就请上面的人拉他回去。排长却抢先跳了下来。
狭小的空间里,两个人紧挨的站着。
然后排长从身后抱住了他。
他正要红脸,才感到排长在用力的托起他。
他赶紧定定神,一撑手,回到了地面。
这天夜里没有烧烤,但有文书给他加餐,送来一盒炒饭,上头盖着一只煎得金黄的鸡蛋。
隔天夜里,他也照样买了一份给文书。
连队的伙食有些清淡,兵们都偷偷买宵夜添补。
又过了两天,是连队理发的日子。
他们二排恰好有兵做过理发店学徒,就担任义务理发师,挨个给大家修剪头发。
排长跟他建议,是不是也把头发剪短些。
他的头发不只长,还经过烫染,想必看在大家眼里很是碍眼。
他自然没问题。
理发师马上给他腾出位子,又把居中剪出窟窿的报纸给他当头罩下,就刷刷动起剪刀。
理发期间,他的手机很不合时宜的响了。低头一看,居然是托尼的电话。
他嫌恶的关掉手机。
然后头发也剪好了,是最老实普通的小短发,可也很显精神跟年轻。
他眼前一亮,简直想不通之前为什么要留那样的长发还烫得乱扎扎的。
大家看了也都说好,说他像变了个人。
星期天,他需要回学校跟导师碰面。
排长让他填写请假报告表,写清事由和时间,仅限早八点至下午二点。
再从排长、连长一路找到营首长签字。
值班的副营长不好意思的说,他们怎么还要你写请假条!
他也红了脸,像是有什么秘密给副营长揭穿。
他租下小店老板的面包车,径直赶到导师办公室,把整理出来的材料给导师过目。
家里给他预备的换洗衣物也让妈妈送来这里,只等导师提完修改意见就回了部队。
眼下他最宝贵的便是在连队的时间,因为深知,这一切都将失不再得。
返程路上,他得偿所愿的给这群小伙伴买了报纸、巧克力和一条香烟。
报纸可以直接送给大家,烟就交给文书偷偷分发。
连长不允许吸烟,大家都是躲在各式各样的地方偷偷吸。
大家防着连长,却不提防他。
还有人指给他看叠成豆腐块的军被里卡着的硬纸板。
而他能和大家达成这样的亲密,多么开心,多么熟悉。
晚饭过后,排里组织去山上砍柴。山是小丘,砍柴主要是拾捡地上的枯枝,一捆一捆扎好,塞卡车里运回。
大家让他跟排长坐驾驶室。排长偷偷给他预告,连队下周将组织外出打靶。
打靶?他愣住了,思绪一下子弹得很高、很远,豁然记了起来。
那郊区正是军男提过的地方,那个十年如梦的靶场!
冥冥之中,这连队竟是来为他还愿,要替他把军男提过的几件事,种菜、砍柴、打靶全部落实。
打靶这天,他穿着借来的迷彩,和大家蹲在大卡车里出发。
到了靶场,他识趣的不去碰枪,只远远坐在他们身后看。
打靶声此起彼落,好像在过年。
“十年,感觉像做梦一样”。
只是不知不觉,又一个十年也过去一半了啊。
打靶还未结束,天色忽变,乌压压的聚起云层。
大家急忙整队撤离,还来不及回到停车场,豆大的雨点就落下了。
其他人都抱头跑起来。
他反而放慢脚步,仰头迎接这场大雨。雨滴冰凉而有力,像是一只陌生的手的抚慰。
然后有人大声招呼他,又朝他伸手,一把拉他上了卡车。
雨实在太大,又刮起风。大家静静的呆在车上等雨小。
卡车系紧篷布,因为人多,车内暖烘烘的一点不觉得凉。
就听那雨声滴滴答答的在头上响着,再安稳不过的感觉。
大雨来得突然,去得也快,不久就彻底停了。
返程路上,夕阳探出头来。
几台卡车之间开始一首接一首的拉歌,唱打靶归来,又唱朋友一生一起走。
给雨水沾湿的头发还搭在额头,每个人都是清新爽洁的模样。
他高兴得想哭,还好用力的忍住了。
这天晚上,连长突然差文书来找他。
他去到连长房间,看见地下摊着旅行袋,床上堆满日用杂物跟书本。
他不由自主的喊了声报告。
连长笑了,拿出两本笔记递给他,说是给他参考。
他当场翻了翻,是连长的工作日记,写着每日连队检查好的方面、不好的方面。
他问,怎么……
原来连长下午接到调令,明早就要去军区报到。
看得出,连长的心情很好,也很激动,还不忘鼓励他一定要争取按时毕业。
他却满心失落,也不知是舍不得连长,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事情。
他失了眠,反复想着明早应该怎样同连长道别。
早起连队却一切如常。
早餐过后,大家就去弹药库整理枪械。
还是听见有车发动,才远远的看见连长拎着旅行袋,坐进一辆吉普车,就这么走了。
或许连队总是这样说走就走,大家早已经习以为常?
指导员成为新的连长,而新的指导员也在几天后报到。
连队的气氛变得紧张,每晚新闻联播后都要组织政治学习。
为了节省时间,他把整理好的稿子拿去附近的打印社传真给导师审改。
传过两次,导师来了电话,说稿子很好,资料也足够丰富,明天就回学校吧!
晚点名后,他去找指导员说明情况。
指导员说了些常回家看看的场面话,就好像他是一名退伍的老兵。
但其实也不错,他在这连队也呆了将近二十天时间呢。
他突然再没了勇气去跟排长和大家告别,心想着明早再说。
熄灯以后,他仍在收拾行李。
有人轻轻敲他的门。
一开门,文书说,看你亮着灯,给你买了份炒面,吃饱了明早好……
可是,文书怎么知道他明天要走的呢。早起,他还是搭小店老板的车离开。
大家冲他道一声再见,转身忙去了。
但是他已经懂得,这不相送的道别,正是连队最柔软、多情的地方。
回到学校,他便跟托尼他们断了联系。
只要有他们的电话统统挂掉。他决定再不能有半点放肆,否则便是期瞒了连队,也辜负了自己。
这天,他接到有一个陌生电话。接连挂断几次,对方还锲而不舍的打着。
他不得不接听,气呼呼的质问,谁?
对方要他猜。
他料定是他们中的一个,恶心得想吐,马上就要挂电话。
对方赶紧嚷嚷,说他是……竟然是排长!
排长休假回老家,要去机场搭飞机,顺路来给他送礼物,让他赶紧到校门口等。
他当时正在导师办公室干活,什么也来不及准备。
冲到卫生间里洗个脸,又找出一盒还未开封的绿茶,就往学校门口跑。
排长换上便装,顿时变回了大学生的稚嫩模样。
带给他的礼物呢,两个用弹壳做的坦克,还是打靶那天大家说好要给他的。
排长介绍,一个是文书做的,另一个来自一位印象模糊的兵。又强调说大家支着电筒粘了一晚上呢,就迫不及待的打车离开。
他小心翼翼的捧着弹壳坦克,慢慢往回走的时候,身心都融化了。
因为导师的争取,他额外获得一次开题的机会。
而开题过关,论文正式步入撰写阶段,感觉反倒比之前轻松,只管按照既定框架填充文字。
暑假前就完成初稿,赶上大家的进度。
开学后又改出二稿,便算是大局已定。
中秋节前,他去邮局给连队寄月饼。
刚办妥出来,听见身后有人叫他。
回头一看,果然是托尼。
托尼几步上前拉住他,小声质问,你怎么搞的,总不接电话!
托尼慌张的样子,叫他肉跳心惊。
两个人边走边听托尼说下去。
还记得他们当中守靶场的那位不,五月的一天早晨,他突然暴毙在厕所。
原来这个人患有多年的结核,因为怕给部队知道隐瞒着病情,也拖延了治疗。不想这天早晨突然发病,一口鲜血喷出来,裤子都来不及穿就倒地死去……
托尼说,我们都已经做了体检,还好没事,你赶紧去检查检查。
托尼说话期间,他听不懂似的紧盯着托尼的脸。
阳光下,托尼的表情焦灼,眼角堆起细密的皱纹。
他赶紧挪开眼睛,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衰弱跟无能为力。
托尼说完这些,就上车离开。
他这才发现自己是在一个陌生的公车站台。
他去看站牌,怎么也看不懂,只得打车。
他其实早有预感,他们将为之前的荒唐付出代价。
只是迟迟不知道这个代价是什么,也没想到会来得这样快、这样沉重。
他在宿舍一夜没有合眼,天亮就赶去医院检查。
自己染病还在其次,他只求没有把病菌再传染给身边的人,尤其是连队。
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他也没事。
他立即打电话给托尼报喜。
两人在电话上差点落泪,纷纷说着改过自新的话。
自从出事,托尼那边的聚会就散了,士官他们已经许久不联系托尼。
托尼也已经回酒吧上班。
不过呢,托尼话锋一转,我在酒吧认识一个很棒的军人,可惜已经结婚,只能玩玩,你要不要来?
他哭笑不得的把托尼臭骂了一顿。
他跟托尼无可挽回的淡了下去。
年底的一天,文书突然来电话告别,原来他已经退伍,正在火车站等车返乡。
他赶紧说去送他。
文书说,来不及了,他们已经进了候车厅。
偏偏也是在这天,托尼打来电话。原来他也要离开,准备回四川重新干装修。
托尼说,还记得我前阵子跟你说过那个军人吗,真的不错,介绍给你认识吧?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去见这个军人。
似乎是见了他,才能抓住点什么东西。
如果连这点东西都不抓住,他就要被掏空了!
他们约在快餐厅的二楼。
他先去前台买了杯可乐,然后上楼。
还在楼梯转角,就一眼看到了他——是他,是军男,虽然只看到背影,虽然军男已经微微发体,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
五年过去,谁能想到,他和军男会是这样相遇!
他调头逃下楼,慌乱间撞上一个穿中学校服的男孩。
可乐滚了一地。
他蹲下去收拾,可哪里还来得及?
他干脆丢下这烂摊子起身就走。
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一个箭步推门而出。
他坐在那晚军男坐的位置。
他说,他原本不爱军男,以后也不想再爱,但怎样才能不爱?
最好的办法是把自己也变成军男。
毕业前,他把工作找到了部队。
他的故事说得差不多了,天也快亮了。快餐厅打开全部灯光,迎接新的一天。我们就起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