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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二十九岁和三十八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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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王一轩请年依与李旭春吃果盘喝泡泡啤,还点了情歌,自那以后,他开始以每周一到两次这种不令人反感又不失存在感的频率约年依出去,有时看展览喝咖啡,有时只约晚饭,吃完规矩把人送回家,一点不越界。
王一轩和酒吧老板是发小,店也是合伙出资开的,小酌一杯是他朝九晚五之余的消遣,知道他的意图之后,年依一出现,老板便通风报信,于是“偶遇”的概率有些离谱。
年依早不是天真的十几岁,自然有所察觉,但他始终保持朋友距离,尚未给她造成困扰,她便不去挑明。不过,很快她就后悔了,有些事确实应该趁早讲明,否则会制造出更大的麻烦。
那日她路上染了暑气,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不在外饮酒,照旧点了苏打水。这个日子她没办法呆在安静的家中,只因聊天软件的去年今日功能提醒她,一年前的今天他曾给她留言,让她脱胎换骨。
她求死,求生,如今算不算脱胎换骨。
李旭春临时加班,突然告知她不来了,这令她心里更加烦闷,她难以在外独处,更无心再与其他人维系感情,无人可约,无处可去,须得顶着炎热重新回到那栋死气沉沉的房子。
相比起痛失所爱的悲伤,她现在更容易被燥郁和愤懑之类的情绪主导。
或许是苏打水喝太多影响到消化功能,她频繁呕吐,有时甚至带着若隐若现的红色。在酒吧洗手间拐出来时,她的头因血液上涌而嗡嗡作响,撞到个身材高挑酷似梁婷的女人,下意识脱口而出了句“真你、妈的瞎。”
“你说谁妈,我操、你妈!”女人推了年依一把。
年依撞到身后的灭火器,撑了一把墙才勉强站住,人也清醒了。
女人男友从对面男洗手间出来,似乎并不打算小事化了。
王一轩就是这么不是时候地冒出来,年依正想大不了道歉,她现在怕极了麻烦,两个男人已经扭打到一处,最后还是老板出面调和,损失了一些酒水钱,这才不至于闹到警局。
年依把身上的现金都留下,执意补上老板的损失,并在心里暗自决定以后不再来。
但是当下棘手的是,王一轩在扭打的过程中,眼眶磕到垃圾箱的一角,青紫渗着血丝肿起来一大块。
年依慌慌张张陪他到医院去,经医生诊断,确定不会影响视力,这才稍放下心,来的路上她一直在想,自己有什么能赔给他的,很显然她没有。
王家妈妈很快赶到医院,仔细检查了儿子的伤处,又反复和医生确认没伤到眼球,王一轩有些不耐,拉住妈妈说:“妈,年依都问过了,眼睛没事。”
“年依?她就是那个年依?”王妈妈上下打量着。
年依礼貌且疏离地点了下头:“您好,我是年依。”
王妈妈顿时激动起来,胡乱拍打着儿子的肩膀和后背:“你怎么又和她扯上关系!当年明明能上重本,非得降志愿去蔚市,现在又不愿相亲,不肯结婚,就为了这小妖精?”
“妈!你胡说什么!”王一轩噌一下站起来,来到年依身边,握着她的手肘和她道歉:“抱歉,这里面有些误会,我回去会解释清楚。”
年依不动声色地躲开他的身体接触,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的妈妈,保养得当且穿戴精致的中年女人看到祸水一样防备着她,她极轻地哼笑一声,是为自己的处境。
她快步走到不远处的护士站,以没人能反应过来的速度抄起一支六角玻璃花瓶砸向自己。
额头钝痛之后明显感觉肿、胀难忍,年依身体晃了晃,好在稳住了,王一轩第一时间冲过来扶她,被她决绝地挣脱。
“从前的事是你单方面的选择,我无法负责,今天的我先还了,请你以后不要再这样。”说完咳出一小口暗红的血,她愣了愣神,囫囵用手心擦抹干净,攥紧,抬起手阻止王一轩继续上前,“没事,我没事,你回去。”
王妈妈强忍着没跳脚,一把拽回儿子,躲病毒似的:“你看看,看看,儿子,这是什么人!连点家教和礼貌都没有。”
王一轩此时也是混乱不堪:“行了妈,你别再说了!年依你……”他本想至少先喊她回来处理伤口,追出去时人已经搭上出租车。
头破不会导致内伤吧,他看着融入车流的车子,怀疑自己眼角肿得厉害,以至于眼花了。
天气炎热,家里却清冷不堪,她身子骨弱,镇不住宅子,家里老是一个人,拖鞋趿拉在地板上都有回声,夜里也常是噩梦,也想过想到市中心烟火气重的小区换个小两居室住,可这个家每个角落都是带不走的回忆,磨磨蹭蹭小半年过去,她仍旧独自住在这。
她今天其实委屈极了,但是在人前时没有哭,看着手心已经干涸的血迹,想着把手机找出来上网查查。
意外在今天背的挎包夹层里摸到两张碟中谍4的票根,热敏纸已经字迹模糊,往昔的片段像潮水翻涌,没人时再也忍不住,她大哭到呛咳不止,这回是鲜红的血,她打开手机电筒对着镜子张嘴去照喉咙,确实有红肿迹象,吞了消炎药片,又想起晚间喝了啤酒,不知道会不会起药物反应,想着想着睡了过去。
她已经不会每天无数次想起来自己和他的十几岁,然后独自幽怨落泪,有时两三天都想不起有过那么一个人,但他的痕迹却无处不在,时刻提醒她自己曾有过一场漫长的爱恋。
周末,王一轩专程找来家里,探病。
那日她的做法确实极端,成年人之间完全没必要闹得大家下不来台,她的伤处不严重,自己回家涂了碘伏,大号创可贴贴起来,现在已经结痂。
王一轩买了不少吃的,甚至还有果篮和罐头,真一副探望病人的架势。
他停在落地窗边的钢琴旁,问能不能玩一下钢琴。
年依一时睁大眼睛,定在原地,像电脑死机突然机械性弹出窗口。
首先那架钢琴她不想给别人碰,其次他用玩这个字,让她排斥。
王一轩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不让玩就不玩,这么可爱干什么。”
年依抚了抚背在身后的手腕,伤痕已经很好地愈合,仅留下一道淡粉的疤,她很浅地笑笑:“没有,你想弹就弹。”
她再无法演奏,也不会弹响一个音符。
他说在成人钢琴培训机构学过一段时间,课程是固定的,本来都教梦中的婚礼,他偏学弹唱,周董的《世界末日》。
天灰灰会不会,让我忘了你是谁。
“上学时候,回家路上,你有一次说喜欢听。”王一轩说。
“是吗?我不记得了。”她的随口一提太多,甚至不记得曾和他放学同行过。
最后直到离开她家,王一轩也没能摸到那架钢琴一个琴键。
李旭春很快知道这出闹剧,特地和她约了别处碰头,一家新开的牛油火锅店,年依一进去,先打了两个喷嚏。
她和李旭春吐槽塑料纸和彩带装饰的果篮以及黄桃罐头,李旭春却只关心问:“旧情复燃了吗,内个啥了吗?”
年依辣得眼泪直流,“你是问上床了吗,当然没有,你想什么呢。”
李旭春说:“嗐,你俩在一块也挺好,他现在是银行正式员工,家境不错,对你更没得说,这么多年听说就谈过一个,还不到一年就黄了,听说女方以结婚为前提跟他谈的,才提出过年时拜访他父母,他立马就提分手了。”
“怎么听着这么渣呢……”年依不停地擤鼻涕,大口喝着汽水。
“那也是因为心里一直有别人吧。”李旭春意味深长地看她。
“去你的吧。”
自那以后王一轩如常约她,像什么也没法生过一样,只是一旦接到他妈电话,就出去避着她听,她倒也无所谓。
三十岁生日,王一轩在旋转餐厅为她庆生,送了白色玫瑰和珍珠项链,年依在心中盘算,她回礼不如就送最新款游戏机,价格相当,又不会被误会掺杂了什么特殊感情。
晚餐结束时遇上暴雨,内涝难以行车,王一轩提议就近开间钟点房,等待雨停,顺便烘干衣物和她的头发。
年依知道他有意避嫌,生怕稍有冒进惹她反感,她在酒店工作时间不短,当然比他更了解,这个时间哪儿开的出来钟点房,但这个提议的确是目前状况的最优解。
他正人君子过了头,连她穿着浴袍吹头发都不敢直视,她坐在床上,他便起身去沙发,终于在他到走廊接电话时,她觉得无力再同他敷衍周旋下去。
三十岁应该是一道分水岭,是继续往前还是止损,都该有个了结。
王一轩几分钟就结束了通话,回房时,年依已经换好烘干的衣服,她身后是这个夏末瓢泼的雨幕。
“你离窗远点,一会儿身上又沾上潮气。”王一轩说着,把手机调了静音。
他嗓音温润,人也褪去年少时的稚气,五官端正,衣品在线,配饰讲究,整个人气质干净整洁,一看就是好家庭规规矩矩培养出来的孩子,李旭春有一点说得没错,这样的男人在婚恋市场,绝对是抢手的存在。
“也许你妈妈看人的眼光很准呢?”年依去摸自己的烟,将他刚关上的窗打开一条缝,雨声顿时清晰起来。
她娴熟地点烟,一口接一口地过到肺里,慢条斯理,欣赏他答不出话的模样。
王一轩心一沉,直觉不好,只敢用目光询问,却见她低眉顺目,不带一点开心地笑笑,对他坦诚道:“我有过几个男朋友,年少无知时怀过孩子,我没爱过他,但想过把孩子生下来,只是天不遂人愿,胚胎不好流掉了,所以也许我的基因本身就不太好,不是合适的婚恋对象。”
她顿了顿,而王一轩逐渐流露出一种矛盾的,介于悲伤与愤怒之间的情绪,她吞咽一下,烟灰很长一节了也没有断,快要灼烧她的手指,她轻轻掸了掸,接着说自己的决定:“我以后不会再要小孩子了,也不打算和任何人结婚,如果你能接受只恋爱……”
她玩味地歪了下头,她想自己的表情应该很混蛋,“有那么一个道理,活人永远争不过死人,死于年少的恋人完美无缺,活着的人却必须用余生为他立碑,我爱的那个,刚好死了,所以你看,你能不能接受?”
他做不到欢天喜地接受,还能作何打算?她这么,不留一点情面,王一轩觉得自己被按在肮脏的地面践踏,他气急,扬起手打了自己一嘴巴。
“我再去开一间房。”他说完转身便摔门离开,年依想把酒店的钱和他AA,发现已经被拉黑了。
“真幼稚。”她伸手去窗外接雨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发笑,心里舒畅许多,虽然依旧擅长把事情搞砸,她没法以天气为契机,和一个熟人开启一段寻常的感情,即便那十分安全,一眼能看到死的安稳。
一个人的温暖注定转移不到另一个人的胸膛。
吃辣,抽烟,喝酒,天气潮湿,她先是感冒,紧接着低烧,浑身酸痛头昏脑胀,终于在咳嗽时又见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