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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3、三十岁和三十八岁 ...


  •   这次情况持续加重,在家吞消炎药片始终不见缓解,只得去医院挂号。

      找就诊楼层的时候,意外遇见了冯显,她当年的妇产科医生,也是年时川的朋友,没想到还记得她。

      “挂的什么科?”冯显刚下手术。

      年依看他摘了口罩,这才算完全记起这个人,她犹豫了一下,回答说:“呼吸内科,可能感冒了,有些炎症。”

      冯显点点头,为她指路:“四楼左转走到头,那几间都是呼吸内科诊室,你们家那位大忙人呢,怎么没陪你来?”

      “哦,一点小毛病,他已经提前退休,不知道游玩到哪个国家,乐不思蜀。”

      年依笑得天衣无缝,明目张胆编造谎话。

      万年只在内部发了讣告,外界极少有人知道他已经不在了,冯显显然也是不知内情,这样也好,她想。

      冯显每天在医院忙得底朝天,嫉妒地说:“还是他会享乐,不像我们,经常白班夜班连轴转,搞不好哪天猝死。”

      年依抿嘴笑笑,冯显再次跟她强调了路线,要帮她跟医生打声招呼,她推辞说不用麻烦,冯显也就没再勉强。

      人的死亡有三个过程。

      生理死亡,指□□消亡;社会死亡,是人存在的证据,身份证明,银行卡片,电话号码都注销了,抹掉了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痕迹;最后是真正的死亡,死于在被所有人遗忘的那天。

      想到年时川,年依的胸口好像又被割裂一般,他只是身体消失了,他的事业,留下的建筑,对社会的贡献,还在影响着一大批人,她的私心锱铢必较,希望这世界上多一个人记得他,偶尔还能有人和她聊起他,这样他就不算完全消失。

      做完一系列检查之后,医生严肃要求她住院治疗,并通知家属,保守治疗无效的话需要确定手术方案。

      她的支气管有一处小小的破损,就目前来看,可以先尝试药物止血,效果不好的话需要进行微创手术,医生将她转入介入科,并且不建议她离开医院,这个毛病可大可小,不能排除大出血的可能,一旦发生在深夜或独处时,情况非常危险。

      确诊时,年依心脏狂跳,她很清楚那不是恐惧,而是蠢蠢欲动。

      这何尝不算未尽的缘分。

      在一起生活的人容易得一样的病,比如癌症,因为生活习惯基本相同。她这个病有点区别,他是因为吸烟饮酒不加节制,她则是有一年夏天淋了一场大雨,做下气管的毛病。

      年依拿着住院通知单,自己办手续,领住院用品,她没有家属,也不想麻烦朋友,住院处别的病人哪个都是前拥后簇,她像个异类,倒看不出是个病人。

      入院检查要一次性抽七管血,护士见她一个人瘦弱可怜,动作又轻又温柔。

      样本要家属去送,她循着路引等电梯,有种失血过多的眩晕。

      医院人声嘈杂,电话响了不知多久才被接起,年依已经跟着人流挤进电梯,拿着样本的手拄着眉心,轻声说了句:“你好。”

      “依依?”吕翎翰担心地问:“声音怎么这样?”

      年依这才意识到电话那边是谁,连忙提起精神说:“我在电梯里,信号不好,一会儿给你回过去。”

      挂断后,收到吕翎翰发来的文字消息,和她约了晚饭,有事要说。

      医院门口太阳刺眼,过路的人一手拿着片子,一手打电话,随地吐了一口痰。年依别开脸去,离开了医院。

      晚餐地点是一家老牌西餐厅,年依回家洗了澡,换了衣服,反复确认自己没有消毒水味道,这才开始卷头发,化妆。

      吕翎翰照例先到,见了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儿,说:“点了几道你从前爱吃的,看看再加点什么。”说着唤来服务生让她添菜。

      年依理好裙子坐下,加了一例芦笋,两位花胶,问:“有什么事是大排档说不清楚的,偏要到这约束人的地方来,我化了半小时的妆。”

      “老吕定了要走,我跟着一起,你呢,愿意离开这了吗?如果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别处看看,老吕说他新置的房产像在世外桃源。”吕翎翰手稳稳地给她倒果茶。

      他是来辞行,年依有些意外,盯着流动的液体,挤出一个笑:“我知道守着回忆没用,可还需要时间,没准哪天突然就放下了。”

      吕翎翰也不强求,解释道:“老头子本想代代伴君。”他笑笑,“可是你看看现在,万年都快不姓年了。”

      年依离开已经很长时间,早已经不知道家族里的事。

      “就……非得走吗?”她咬着唇里的肉,要说没有一丁点不舍那都是骗人的。

      吕翎翰说:“这边事情都处理完了。”

      “抱歉,让你耽搁这么长时间。”年依低下头,割下一小块牛排,在嘴里机械性地咀嚼。

      他知道她这话有点赌气,也知道这时连他也离开,对她太过残忍。

      她也知道,之前她闹那么大动静,吕昭深夜过去,万年不变的银边眼镜后面眼球都是血丝,鬓边白发也疏于打理,降血压血脂的药已经不能离身,他大半生都贡献给了万年,如果年时川还在,早该给他退休了。

      从小走过来的感情,什么都不必多说,一切尽在不言中。

      “哥。”她想再做挽留,后来动了动嘴唇,到嘴边的话终究变成:“那你安顿好给我发邮件,多拍点照片。”

      “好。”吕翎翰将自己分割好的肉和她对换,“等你愿意动了,过来找我,度假或长住都行,老头子说了,家里有间房永远是你的。”

      年依破涕为笑:“帮我谢谢吕伯伯,我这些年让他操了不少心。”

      “嗐,我难道不是?”

      “哪天的飞机?”

      “明天。”

      “这么突然,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嗯,大件都运过去了。”

      年依点点头,心里明白如果没有她那些事,他们父子可能早就抽身而退。“那我就不去送你了,今天这顿我请,为你饯行。”她说。

      “行,机场那么远,到时候你自己回来我也不放心。”吕翎翰说。

      “那就提前祝你……坐飞机不好说一路顺风的,祝点什么呢?”年依拄着叉子沉思。

      吕翎翰打断她:“别想了,快吃吧。一会儿都凉了,也不是见不着,邮件和视频多方便。”

      “也是。”到晚餐结束她也没提一个字自己要住院的事,并谢绝了吕翎翰要送她回家的好意。

      “我自己打车回,你不是明天还要赶飞机?早点回去休息,最近交接工作很累吗?是不是没好好吃饭,你这里都凹进去了。”年依指了指自己脸颊的位置。

      吕翎翰亲昵地揉了揉她的长发。

      “好了,快走吧,到家我给你发信息。”年依催促。

      吕翎翰:“嗯。”

      她不喜欢太有仪式感的道别。

      最后一个能和她说说年时川的人也走了。

      她拿不出什么来挽留,也知道他再没什么理由留下。人和人之间的事儿,她也不是事事都能想通。

      住院通知单都下了,护士找不到人,年依第二天出现在医院时,被主治医生严肃训斥一番,她太不把自己的病当回事。

      主治医生叫□□青,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言谈举止有书卷气,如果不穿白大褂的话,更像是一名历史老师。

      入院前三天都在输液,年依皮肤薄,血管细,左手换右手,右手换脚背,已经没有一块好地方。第三天傍晚她就收到吕翎翰安顿好发来的照片,他和吕昭位于山脚下小镇的房子,是栋三层小楼,院子里有工具屋,狗窝和大片的草坪,站在二楼的阳台,能看见远处雾蒙蒙的青色,不知道是不是山。

      年依带了书来消磨时间,她不喜欢电子产品带来的沉迷,身体里像住着个上世纪的灵魂。

      那句话也是突然出现在其中一页的中下部分——你当像鸟飞向你的山。

      没有什么承上启下,像突如其来的诗句。

      她犹如触电,心脏狂跳,并没有被潜意识里的想法吓到。

      保守治疗持续一周之久,第八天上午她被临时护工推去拍了片子,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运气,出血点竟然止住了。

      出院迎来了漫长的雨季,年依回到家里,靠海那一侧的窗台、墙纸和窗帘已经发霉,她换了好看的衣裙,化了精致的妆,撑着一把黑伞,去墓园选了个位置。

      再回到家已经傍晚,雨停了,空气里都是潮湿的腐败味道,她找来找去,把一只装着枯萎的弗洛伊德玫瑰的花瓶扔掉了,又打开了除湿器。

      家里还有不少年时川的藏酒,年依选了瓶白马庄园,来自他们共同生活第一年的年份。

      醉意来得突然,医嘱早已抛之脑后,诺大的挑高客厅,投影幕布上的廊桥遗梦已经接近尾声,同样的雨,暴雨也在拍打她的玻璃。

      这样确切的爱,一生只有一次。

      她扯过一条毯子,把自己围起来,这副娇气的身体须得时刻暖和漂亮,这也是他万分在意的东西,做完这些,她掀开笔记本电脑,打开邮件。

      “我二十岁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将来一定是他的女人,不是妻子,只是女人。”

      “他说会给未来的妻子他的一切,唯独爱情,而我刚好只需要他的爱情。”

      “只是这一切太短暂了,像烟火泡沫,转瞬即逝。”

      “我常怀疑那些是不是真的,也许我精神错乱。”

      醉得深了,就成了胡乱说的梦话,没有收件人,留在了草稿箱,永远没有重见天日的那天。

      原来痛苦的从来都不是失去他的那一刻,而是之后的每一刻。

      一整个秋天,年依白天在三江传媒大学旁听作曲设计理论和视觉传达设计的课程,夜晚少有清醒的时刻。

      立冬的第二天,年依再次入院,□□青劝她有条件早做手术,以绝后患。

      年依反问:“什么算有条件?”

      □□青说:“我当然不是指经济条件,你没有能来签麻醉知情同意书和手术同意书的亲属吗?”

      她住单人病房,矫情得很,恨不能让人将水盆卫浴全都换个便,□□青一直想不通,这个年轻又不缺钱的患者为什么总是独来独往。

      年依垂眼一笑:“这还真没有,我自己签。”

      自己签当然没什么不行,麻烦的是术后无法下床的恢复阶段,□□青暗示护士长,破例偷偷给她推荐了个靠谱的看护。”

      重新住进医院,年依轻车熟路地安顿自己,领日用品,打开水,买饭卡。

      开水房两个中年女人在吐槽自己家老公,一个说男人扫兴,你说什么他都泼冷水,再多说两句就不耐烦,那讨厌的嘴脸和当初处对象的时候判若两人。

      另一个用开水烫冷掉的鸡蛋小米粥吃,说哪有不扫兴的男人,疼你哄你什么迎合你,那是科幻片,说完哈哈大笑。

      年依装满自己的水壶,闷声插话:“我家男人就从来不扫兴的,特别有耐心,什么都答应我,不过……”她黯然一瞬,“有件事还真扫了我的兴。”

      喝小米粥的大姐听得出神,赶紧追问:“啥事?”

      年依摇摇头,拎着水壶走开了。

      是吧,就那么一次,我说你别死,你没答应,变成黑白照片对我笑。

      介入手术安排在入院第三天上午,从大腿根部进入,去填堵肺部的缺口,局部麻醉,全程清醒,没什么痛苦。

      术后时有咳血,量不大,拍了片子看不到新的出血点,应该是存积的陈旧性血,一切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青查房时多留了一会儿,隐晦地说他治得了病治不了命。他曾选修过心理学,开解年依说:“人生除了病痛的痛是真实的,其余的痛苦并非真实存在。”

      年依不置可否,谁的肝肠寸断都不是假的。

      最先知道年依死讯的是吕昭,她不是什么关键人物,也不是谁的至亲,是吕昭和她还有委托关系。

      她一个人在洗手间时大出血,护士定时记录体温和血压时才发现她,她没有家人,联络人是她的律师。

      呼叫铃在床头,十米不到的距离,她当时尚能走动,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求救,或者,她根本没想活。

      吕昭了解情况时,□□青说:“她第一次来我就跟她强调过,戒烟酒,天冷要保暖,上次侥幸打止血药止住了,但她并未真正重视起来,问诊时得知她频繁饮酒,应该说,她从来没把自己的病放在心上。”

      吕翎翰几近崩溃,原来她给他送行那天原本是去办理住院的。他没法原谅自己,认为是他把她独自一人扔在三江,她才会彻底失去求生欲。

      她那么娇气,胆小怕疼,最后的时候该多害怕。

      池敏清安慰他:“理论上她应该先休克了,什么都不知道就过去了,也是一种福气,我们还不一定有那个运气,求仁得仁?”

      医院里迎来送往每天有人生有人死,别的病友都在议论她,“太年轻了,多漂亮的小姑娘,她一直住单间的,不怎么和人说话,家里条件那么好都没救回来,真可惜。”

      “好有什么用,不知道是不是家里没人了,一个亲人也没来,跑前跑后那小伙子还是她雇的律师。”

      “怎么没人,她还说过她老公这样好那样好的,你忘了,真有那么好怎么连个人影都见不到……”

      吕翎翰在整理与她遗产相关的文件时,经吕昭提醒发现,她还有存续的社保关系,她账户里有未生效的养老金,有时候他很佩服年时川,给她把一辈子的事儿都安排好了。

      事情要追溯到她十九岁那年,经年时川批准,每月从万年的账户里划走一笔钱,作为她的养老保险。

      成人礼刚过,他已经开始操心让她老有所依的事,即便她已经拥有巨大的财富兜底,他到底可怜她孤身一人,想给她万全退路。

      吕翎翰觉得胸口憋闷,年时川是他见过的人里,唯一一个把爱一个人做到极致。

      年依从他那里学会了如何人爱人,却失去了爱的能力。

      葬礼前夜,吕翎翰在微博刷到一个小视频,上面配的文案写道:这辈子当一朵花,矫情,做作,难养活,不开心就死掉。

      他突然感觉心脏好像被什么挖出一个大窟窿,嗖嗖地露着风,然后腮帮一凉。他抹了一把脸,忽然又想起了少年时那个小姑娘,横行霸道无法无天,不怀好意地喊他小哥哥,问他,你名字怎么都是毛的意思……

      她好友不多,大多是认识的互相告诉一声,想来的就来了,葬礼简单得像一场平常的周末聚餐,吕翎翰在礼堂门口遇见王一轩,对方穿着黑色冲锋衣外套,捧着一束洋桔梗,他只觉得眼熟,想不起名字,点点头就擦肩过去了。

      在医院结算时,吕翎翰得知,她和年时川走得大致相同,她被检查出先天性左下肺动静脉畸形,这世上总有些难以解释的事。

      她的遗物也十分简单,生前便不似同阶层女孩子们般奢靡,首饰和奢侈品不多,唯一麻烦的是刚继承过来的遗产,她没交代如何处置,社交账号已经自己事先清理过了,没留下只言片语。

      想到这,吕翎翰终于找到些与她同频的畅快。这世上已经没有她想说话的人了,她有千言万语,都急着去那边说,怎么还有功夫留那可笑的字句,给活着的人剖析她的临终感念?

      她为自己买的墓地,就在年时川旁边,山风穿过松柏,他们还那样年轻。

      “你们这边还有空房间吗?”吕翎翰一下接一下抛着车钥匙,吊儿郎当的问墓地经纪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3章 三十岁和三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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