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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无剑之剑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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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居与张良的长谈持续了许久。直到夜幕深重,申屠易方来秉烛送人。
师居本已走到门口,忽又想起什么,半转过身问:“那赵国的小女公子,待如何处置?”
张良道:“携她回阳翟。”
“阳翟路远,不如寄住在我不其山上。”
张良没有想到他竟会要求单独留下长生,此时不由得往身后看了一眼,申屠易低声进言:“女公子一直闭门在内,滴水不沾,回阳翟路远,舟车劳顿,我陪她上不其山。”
张良略一沉吟,权衡其中利弊,应允下来。
“我观她暂失用剑之志,如果她不愿,不要勉强她。”这句话,是对着师居说的。
沧海君听在耳朵里,只是笑:“岂有剑士不愿意用剑的道理。”
送走师居之后,张良推开了长生紧闭的门扉,见她已睡着,怀中仍抱着那把断掉的木剑。
许是隐约受开门之声所感,蜷了蜷身体,将半张脸埋在衾里。
长生半梦半醒间,觉察一人在前,奋力睁开双目,怎奈白日哭的太多,眼中酸胀,加之一片乌云遮挡月光,屋中暗影幢幢,怎么都看不清是谁。
“大父?”她下意识唤。
那人不发一言。
长生认定这来人就是赵镡,遂撑起身体跪在榻上,深深伏叩,呜呜哭起来:“大父是怪我没有护好剑么?”
依旧一阵静默。
长生语气迷惑,喃喃似在自问:“剑士死而手不释剑,为何长生总是做不好?”
“长生。”一只略带冰凉的手停在她的额间,轻轻托起她深叩的额头,低沉微哑之声响起:“何为生,何为死。”
长生哭的越发伤心,泪水湿了他的手,断断续续道“生……为长生……死为大父。”
那人叹了口气,替她擦泪。
“死生之更替如夜旦之常,生生不息,你大父替你取名长生,是望你了悟这个道理。”
这一句深沉悠远,加之语意,听得出来是张良的嗓音。长生哭声一止,面上带了些茫然神色,跪坐榻上,揉了揉眼睛。
张良一只手替她擦着没完没了往下掉的泪,劝解的话停在嘴边,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气:“你大概是最能哭的剑士了。”
长生显是被他这句话所惊,抬起头来。
“沧海君曾言,齐鲁剑士可刎颈、可就斧质、可袒身刀俎,唯独不可流泪。临阵对敌,当如岱岳之沉稳,喜怒不形于色,不叫人窥出忧惧。”张良面上浮现不可察觉的微微一笑,指尖在她湿漉漉的脸颊上轻刮一道:“莫非燕赵的剑士,要动辄要哭出一道易水来?”
长生回忆了一下,似从未见赵镡或是与他来往的剑士流过泪,一时怔怔。
身为一名剑士,长于任侠之风极盛的燕赵之境,又是赵镡一身绝技的唯一传人,长生一向很看重自己剑士的名声,此时听他这样说,忙打住不敢再哭,挺直脊背坐得板正,伸手给自己抹泪。
虽知她心中必然还有伤怀,总归面上不再哭了。张良松了一口气,深觉照看孺子实非易事。
他立起身来,对她嘱咐:“我明日启程回阳翟,你留在不其山,申屠易会留下来照看你。”
长生身子一抽一抽,欲张口回答,又恐露出哭音,良久,轻轻“唔”了一声。
……
不其山东临沧海,树木葱郁,朝时有岚气盘郁,黄昏时有霞光万丈。一条小径弯弯绕绕,连接野兽行的小径与山中樵采之人踩出的荒道,穿过飞瀑,越过山溪,上到峰顶需要半日。
沧海君师居的居所在就在峰顶,盘踞于奇石于云雾之顶,吞吐山海之气——东向碧海白浪翻滚如涌,西向山川耸如行涛。
潮起之时,水激岸石。风动之日,木吟松啸。
小小的一座院落,似是随时会被这样壮大的天地造化吞灭掩藏,就如沧海覆了一粟。
长生在山中居住数日,心中难受渐渐减轻,真正让她觉得释怀的还是,沧海君说他自己是个剑士这一事。
“可你的剑呢?”她问。
沧海君坐在院外一座平整的石头上,望着远处的海浪发呆:“我没有剑。”
这日阳光炽烈,长生躲在松下,也托腮与他望着同一处,认真反驳他“剑士怎么能没有剑呢。没有剑的剑士怎能叫剑士。”
“没有剑,怎么就不能叫剑士了?”沧海君转过头看着她,胖硕的脸颊在烈日下越发显得光亮,他眼睛极小,此刻那眼里却有湛然的亮光,显得表情严肃至极:“融金为剑,不如用鼎,削木成剑,不如举树,赵镡给你做木剑,就是作茧自缚,张良告诉你木剑最好,就是胡说八道。”
长生给他说的一懵,眨了眨眼,看向给自己遮阳的足有两抱宽的遒劲松树,树冠在风下颤巍巍直动,投下的大片阴影不住变幻。
“用鼎便该称为鼎士,用树便该称为树士。”长生为难道:“不怎么好听。”
师居也被她这个问题绕了进去,沉思良久,倒吸一口气,想到一样极为可怖的事情,低声自问道:“照你的说法,我让张良为我造锤,莫非该自称锤夫?”
风声很大,长生听不大真切,复问他“你说什么?”
师居转过头去,淡淡道:“依我说,你的剑术实在不怎么令人看得过眼。”
长生心中一堵,顶道:“我的剑术是很不如大父,你既然是很好的剑士,那你为何让我与人比剑,你自己不比?”
师居一振袖,袍袖被烈风鼓舞,他坐的端端正正:“赵镡死太早,你的剑太工于巧,恃于物,剑术虽妙,你再苦修二十年也无甚用处,不过是好看,剑舞取悦诸侯罢了。”
长生听得难受至极,剑士被人说技艺只能取悦别人是非常大的耻辱,长生又是自小被赵镡疼宠,养成的一副极为傲气的性子,羞怒之间双颊泛红,下意识想拿剑与他比试,又想起剑已经折断了——剑在比试中被人生生折断,难道不正是印证了沧海君所说?
长生霎时觉得背后一阵冰凉,山风吹在身上一阵冷过一阵,海浪翻卷拍岸的声音传到耳中嗡嗡一片。自己恍如山中的一片松针,海里一粒砂砾,天地之间,毫无所依。
“不过,这倒不妨。”
沧海君又开口,慢慢说道:“明日起我来教你。有我亲自教导,不出几年,你的剑术必能十步一人,所向披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