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天子之剑 ...

  •   时光如云,悄无声息,又延绵不绝的流淌过葳蕤险峻的峰顶。光影交错,峰巅的一隅恰似托体山阿,寄身沧海之间。
      七月流火,星辰西行。
      风里忽有了微薄的凉意,这风别于齐地,似起于风沙漫天的燕赵,将树叶边角吹得泛黄。
      在不其山下,是采桑食瓜晾枣的时节,螽斯鸣叫渐沙渐哑。
      夜幕已深,无己趴在石头边,寻着一点微小的声音,拨开草丛,找藏在地里的螽斯。
      携一卷兵书路过的长生看到草丛中撅起来的一点衣料,悄悄走近,蹲在他身侧:“你在做什么?”
      无己吓了一跳,猛地坐起身来,螽斯寂然无声。
      “都怪你。”无己气呼呼一拽身边的野草:“都要寻到你,就是你惊走了。”
      “你在寻什么?”
      无己静静听一阵,耳畔仍是安安静静的,偶有草虫声,也不在身旁了,嘴越噘越高:“螽斯,我找了半日才寻到的,都怪你。”
      长生受他责备,也大觉过意不去,只是嘴硬着不肯认错:“你虽责怪我,螽斯却应谢我。”
      无己气呼呼一推她:“你究竟是助我还是助螽斯!”
      长生眨眨眼,看了看手中的兵书,又看了看眼睛通红的无己,把兵书抛到了一侧。
      两人皆俯身在草丛间,贴着地一点一点寻找细微的草虫声。
      听着听着,草虫没有声响,却有喁喁的人语声,长生一抬头,看见一窗在近旁,烛火照在窗框上,映照出沧海君的身影。
      他来来回回,踱走,驻足,叹气。
      “可是因为长生顽劣?”对屋子里的人说了一句。
      长生听到自己的名,怔怔抬头,无己投过来一个幸灾乐祸的表情。附在她耳畔,悄悄道:“你上次伤了荆人,他肯定在同先生告你的状。”
      长生一脚踩在石头上,踮起脚够到窗口瞧了一眼,几盏灯火下,项籍站在沧海君的身后,正对着窗的方向。在她探出头时,朝这边看了一眼。她忙低下头,朝无己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并非因此。”
      “那是为何?我师居的剑术,入不了你项氏公子的眼?”
      师居的声音有些急躁,让无己好奇不已,发现墙上一个小小的洞,趴在地上将眼睛对向洞口,看着屋里两人一举一动。
      “公剑势磅礴,举世无二,籍甚拜服。”项籍道:“我习剑那日,你告诉我,穷极剑道,上可抵云霄,下可凌山岳,悟得逍遥,合于大道,遇所挡者,无不能摧。”
      “你难道不信?”师居紧紧皱眉,神情里裹挟怒色,又有些难得一见的焦灼。
      项籍展开双臂,自顾臂膀与手中剑,问他:“沧海君觉得,项籍能有一日通达逍遥之境么?”
      师居沉思片刻,道:“我就是看中你的资质,于形势一道悟性极高,大有可为,你若依照我的方法修习剑势,三十载后,至少也能归偃。”
      项籍忽而笑了,灯下,黑眸灼灼,异常夺目:“可我意不在学剑,莫说三十载,一日也不想耗费在剑术上。”
      这是师居短短一年之内,第二次听到有人说,意不在学剑。第一次是田巿,那羸弱的青年吃不得练剑的苦楚,也不喜欢兵刀相决,一心向礼。那时他是以审视的姿态,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垂下目光,跟他说:“学礼好。”
      然而这一次,在他相中一个能学他一身本事的传人,亲自邀上山来,倾心传授不足两个月,又听到了这句“意不在剑”。
      师居气的浑身发抖,抬起手指着他,又狠狠一拂袖,骂道:“你不过也是耐不得山中寂寞,受不住习剑苦楚。”
      不等他辩解,又道
      “什么无意习剑,托词罢了!秦人席卷这天下,也将你们脊骨折了,列国俱灭,尚武之风今日竟不存!亏你还是名将项燕之后,志怀竟不如我无己孩儿,去,下山耕作去,挣个农爵,娶一房美妇,了此一生罢了。”
      项籍听他一席轻蔑折辱之言,眸色越来越沉,拳头捏在一处,额上青筋毕现,默默任他骂完。再开口时,嗓音已有几分哑,看的出来气得极了,只是自小受的礼乐之教,约束着他一字字将辞言说完:“先生称我天赋异禀,愿倾怀授我,项籍感怀于心,虽废学下山,必终生以礼事君。”
      说罢,转身欲走。
      “为什么?”沧海君叫住他,一通发泄完,语气平静下来:“我也算是半个授业恩师,你总要给我一个说的过去的理由。”
      屋中沉默了许久,风声嚷嚷,灯影摇曳。
      沧海君的袖子仍在微微颤抖,项籍的背影凝定如山。
      “庶人之剑,上斩颈领,下决肝肺,嗔目相击,仅一人敌,攘攘欲何为?非我所愿。”
      项籍道出了理由。
      沧海君始知症结所在,却也知道,无论如何也再拦不住他了。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喃喃相问——
      “楚已失国,你虽为项燕之后,也不过庶人而已,庶人修习庶人之剑,为何不可?”
      项籍忽然笑了:“狄县齐王孙,可曾当自己是庶人?”
      师居失望到极处,反而也微微笑了一笑,悠悠然,轻飘飘,说了一句:“也好,也好,王孙下山去吧,不用你以礼待我,他日执掌天子之剑,上决浮云,下决帝纪之时,还请顾看我儿无己两分。”
      ……
      项籍要下山了,沧海君很生气。——这是长生听完壁角后,回荡在心里的念头。
      无己却只记住了这一句话。——什么是天子之剑?
      两人面面相觑,俱都无心再找螽斯,当下一拍两散,各自走开。
      无己这夜心事重重,辗转不能睡着,至半夜悄悄从卧房溜出来,转到院中,有意无意走到项籍住的一房前。
      他房中灯火犹亮,无己伸手欲叩门,想起平日里项籍总是不大近人情的样子,比长生还要难以接近些。手又没了力气,摸在门上。
      就在他心里怯怯,垂头丧气要走开时,门忽而从里面打开了。
      项籍一身整齐,没有要睡下的样子,身高足足高了他两个头,令无己只能仰着头看他,喏喏道:“我都没敲,你怎么开门了?”
      项籍见是他,皱了皱眉:“应该是我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无己咽了咽喉咙,缓解心中紧张之情,心中组织了一下语言,还是决定将疑问问出口:“我……我听到你和先生说话了。不是我……我一人,长、长生先偷听的……”
      项籍垂目看着他,一言不发。
      “自、自然,长生也不是故意偷听的。”无己搓着双手,撇清了自己后,也好心替被他出卖的长生辩解了一句:“是先生先提了她的名字,否则她是不会上心……你也知道,长生,古怪的很,不近人情……只对剑术上心。”
      项籍眉头轻微的一挑,神情明显已经不耐烦。
      直觉他马上就要赶人的无己急忙立即切入主题——
      “什么是天子之剑?”
      这一问,让项籍停下了关门的动作。
      无己恐他以为自己年幼,不肯认真作答,挺直了腰身,对他说:“尧舜禹汤没有剑。周天子倒置干戈,楚庄王止戈为武。长生说,‘剑是杀人之器’,天子乃昊天所生,当以天地为心,万民为子,怎能出剑伤人呢?”
      这一席话倒让项籍多看了他两眼,他并没有回答无己的话,反问他:“你是沧海君之子,学的竟是儒学?”
      无己被他一眼看破,脸上红了一红。
      道:“我其实……最想当纵横家,可列国都不在了。”
      项籍对着他笑了:“你竟然欲当纵横家?昔者苏秦为利,张仪为名,你为什么?”
      无己思考良久,摸摸脑袋:“我、我现在只能与螽斯山雉之属为伴,若能与许多人为伴,让他们都知道我的名字,敬佩我的才能,那就很好。”
      “那就是求名了。”
      “也……也不全是。”
      项籍被他搅了半夜,也无睡意,索性走出门来,至院落之外,在长生常常打坐沉思的那一方石上坐下。无己跟在后头,草地上已起了一层薄薄的露水,他也毫不在意,席地攀膝坐了下去,坐在项籍的脚边,仰头看着他:“你明日就要下山了吗?如今山下是什么样?荆国也同齐国一样,半点不存了吗?”
      “楚王宫如今存在咸阳北阪,我大父的剑也在那里。”
      “你怎么与长生一样,申屠叔父说,她也惦记她大父的剑,日思夜想。”
      “那真是凑巧。”
      提到长生,才平易近人些的语气又生硬起来。
      无己察觉到变化,舌头打个转,说起了秦“秦是虎狼之国,我不喜欢秦的国君。他把我齐国君主活活饿死了。我也不喜法家,拘束列国,以力服人,不能长久。”
      “你喜欢哪一家?”
      “喜欢儒家。我想回到古时,古时很好。交兵不杀人,诸侯重诺,退避三舍,是君子做派。”
      “唔……君子对臣服于己的人是不杀的。”
      “你竟也是这样想的。”无己得了肯定,双目熠熠发光,托腮看着他,难掩目中仰慕之色:“若你得国为王,一定是个好君主,我看你与长生比剑就知道。”
      得此盛赞,项籍也微微一笑:“可惜,秦以一国治天下,不让他人再裂地为王。”
      ……
      院落之中,草庐之顶,万顷星河倾泻而下,远处沧海吐纳,水声浩荡,反抱着天。
      露越来越重,这一方奇石两人交谈不休,几十步以外,沧海君孓身孤立,目光一动不动定在两人身上,直至衣袍湿透,月落日升。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