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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一去不回 ...

  •   翌日,长生醒来,不其山上已经寂静一片。
      她在屋中转了一圈,沧海君不见人影,大约又去不其城中了。无己尚在呼呼大睡。申屠易多半去市中卖野物柴薪换粮食酱盐,尚未归来。
      长生提着青铜锥站在小径口犹豫许久,还是不想下山,便在院中练剑。
      沧海君的剑势,初窥门径者,皆寻蹱息之境,也就是以足蹱通达气息,平地生剑势,乃是与大道相融的第一步。虽是剑术,却集步法、阴阳、养息之术为一体,深奥难懂。
      师居虽已传授给她,然而演练得非常快,口诀也是口传,且坚决不说第二遍,多半留个架子,让她自己了悟。
      长生脚步在地上回转,方寸之间,似有平地风起,激荡落叶,散在兵刃金光上下。在海中练得久了,脚步常与水流痴缠,始知平地难得,自由自在,来去轻快,竟也有几分蹱息自如之意。
      一点剑势由微而强,由钝而锐,掠过花草,惊飞行鸟,忽有一道,直上云霄,惊得松风如啸,松树惊颤。
      长生正练到步伐与剑势化为一体之境,听得脚步声由远而近,长生于散落的松针与落木之间回首,见沧海君缓步而来,他脚步轻浮,一如初见,手持一把缀着玉髓的鸟盖铜壶,似燕赵之物,一面走,一面将壶中之物送到唇边,大口大口饮下。
      走得近了,长生便闻到了他身上浓烈的酒味。
      “长生,还是你好。”沧海君歪歪斜斜,驻足在她近前,满脸慈爱注视着她:“能与我仗剑共行于天地者,唯,唯你而已了。”
      长生垂臂收下铜锥,静静望着他。似未听懂他想说什么,轻微歪了歪头。
      沧海君忽然发现,她有一双非常明亮清澈的眼睛,清澈中又有一丝不该这个年纪出现的凛冽,这一丝眸中的剑锋,神似八年前,与他有过短暂交手的剑术之大家——赵镡。
      那时,齐尚存国。那一年,赵已灭国。
      他奉齐王建之命,欲存燕太子丹之命,而赵镡受赵公子嘉所托,欲击杀燕太子丹。
      他与赵镡对阵于易水之上,那时,这个小女孩儿才刚出生罢……
      沧海君望着她深思,又饮下了一大口酒,浓烈辛辣的酒水顺脖颈而下,沾湿了色泽鲜丽的锦衣,冰凉沾在身上,令他觉得不舒服——这么多年,装的够了。这么多年,也实在没有逃脱。
      什么巾笥而藏之,什么曳尾于涂中,都一样。
      混迹蜉蝣之境,尘泥之中,也丝毫未得超脱。
      皆躲不过悬在头顶那一把剑。
      他忽然想念起与赵镡对阵时,自己那一身被北风鼓舞的布衣。
      “你杀他作何?”
      剑逢敌手,难分上下,师居欲以言语作势,扬声漫道:“燕太子丹,统领燕代之军拒强秦,你欲为虎狼之秦驱使不成?”
      赵镡剑如雪光,“大宗师”惊为天人,横亘在云天之间。
      剑刃相击,长鸣拖曳,尾音嗡嗡间,他略显沙哑的声音响起来
      “公子嘉托付我击杀他,我虽是剑士,先是赵人。”
      师居大笑道:“没有料到,名士赵镡竟是如此目光短浅之人。你以为,杀了他,便能止歇秦王之怒,得以存赵么?”
      赵镡语气古井无波,丝毫未受他影响:“你说那些有何用,我如今只是一柄剑而已。”
      那时师居只觉此人形大于神,乃难得的迂腐之徒。
      现如今只觉得此话说得非常之妙。
      一语道破剑士最大的荣耀,也是最大的悲哀——
      唯有剑术臻于化境者,方能以身为剑,这是荣耀。
      唯有在尘世恩义樊笼深处者,方需以身为剑,悖离大道,这是悲哀。
      那一战难分胜负,燕太子丹还是在他缠斗赵镡之时,逃脱了赵镡的利刃,却还是死在自己父亲燕王喜的手里。听闻此言的师居咒骂燕王喜目光短浅,昏庸无能。
      而那易水上用剑如神的白衣剑士,则作为此生旗鼓相当的敌手,牢牢留在了他的心中。
      醉了,也许是眼花了,霎时间,白衣剑士那一双沧桑而透亮的双眸与眼前这个少女犹带懵懂,却也十分凛冽清透的眼眸合为一体,沧海君忽然感到羡慕,羡慕得胸口发烫。
      他摇一摇头,散去眼前因酒意起的叠影,嘟哝着又喝一口酒:“不,你不能传承我的剑势,你现在用它,往后终要弃了它,追随赵镡的‘大宗师’去的。”
      长生虽不知道他目光变幻在想什么,前言不搭后语在说什么,也能感知他现在心情非常不好,而且醉得厉害。故虽被他提到了大父与他的剑招,有些不好受,也没有说话。
      师居将那一壶酒都喝尽了,翻覆酒壶窥瞧,再也没有一滴了。
      便扬手一抛,将那一把珍贵的鸟盖铜壶扔下了山崖。
      “小剑士。”他随手一擦嘴角的酒,对长生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剑吗?”
      长生一脸莫名,摇了摇头。
      师居注视着她,唇角以一个怪异的弧度扯开,他目中一片哀凉,嘴角带笑道:“因为我……我就是一柄剑。”
      说罢,摇摇晃晃回屋去了。
      长生听了他一席话,只觉若有所失,呆呆站在庭院里,也无心再练剑。片刻时间,无己还没睡醒,朝阳还未整个升离海面,师居又重新出来了。他已经换下了那一身颜色鲜亮的锦衣,布袍裹身,目中精光四射,已毫无醉态。
      他欲到无己房中一看,脚步迟疑些许,最终还是没有进去。
      只对长生说:“告诉无己,我的金皆藏在洞中,他知道是哪里。”
      长生应了,目光紧紧跟在他的身上,有些不安的问:“先生……是要出门吗?”
      师居点点头。
      “那,可要我替你去拿食浆?”长生只觉不安越来越重,手脚都有些慌张起来。
      师居摆摆手,微笑道:“不了,我适苍莽即反。”
      长生这才看见,他手中握了一物,通体黝黑,犹带微尘,像一柄剑……无鞘之剑。这剑只被粗略拂拭过,丝毫喊不出刃在哪里。
      师居握着剑柄,慢慢走到山崖边,风吹起他的布衣,大袖飞扬。
      他一双方才还浸泡在醉光、浮光里的眼睛,似被人擦拭了一道,目光如炬,剑意于瞳孔幽壑处滋生,似被困顿得太久,以燎原之势窜来,划破寂静的长空。
      沧海君一言不发,将剑反握,侧过头来,最后看了长生一眼。
      “转告无己,信守我与他的诺言,他知道是什么。”
      长生没有来得及点头答应,就见他自山崖上一跃而起。
      此时,沧海之间旭日陡然腾出海面,光芒散落天地,包举宇内的金光似在一瞬之间盛烈,耀眼夺目的赤金色将面朝东方的沧海君身躯所包裹。
      长生霎时间分不清,那一道是天光,哪一道是师居的剑光。
      他那一把沉寂已久的黝黑佩剑,映照朝霞,流淌日光,剑啸盖过了潮汐之响,贯彻在山风之巅,海天之间,剑势似必灼灼烈日还要滚烫耀眼,遍覆这一方天地,摧石折树,丘峦崩裂,万木萧萧而下。
      七月流火的天气,硬生生被他的剑带至肃杀的九月,风声枭厉,落木无边。
      他的一道剑意痴缠在山间,忽又出了一道,掠向了波澜壮阔,浩渺无边的海面。
      海潮轰地撞着礁石,海中似有巨兽咆哮,平静海面霎时掀起惊涛骇浪。
      霎时间,海潮震响,水声隆隆。
      山也萧萧,海也汤汤。
      东海师居,名震天下,力能移山填海。
      归偃之境,藏形于天地,来去自如,已近真人。
      不其山向来只是沧海之巅的一粒微尘,细细一粟。
      光阴造化铺天盖地而来,以大浪淘沙之势席卷天地,冲刷逆旅。
      人力与天地大道之力相比,实如蚍蜉与大树,微尘与山岳。
      若真如此,沧海君应当非人耶?
      这是长生心中,唯一的念头。
      沧海君的身影朝东而去,背向不其山,一半躯体被长风托举,一半被烈日照耀。太阳越升越高,光芒越来越盛,似要将他的一点身影化在盛大的金光之中。
      幸而,远处还有海。幸而,风越来越大。
      他如被风席卷的一叶,又如气息想吹的尘土,飘飘然、自然而然地融入了海天之间。
      沧海君越走越远。
      唯有残存的剑意,还在撼动山间的树顶,整座山皆震颤着,久久不能平息。
      他的歌声也从远处传来,断断续续,模模糊糊,似从天上来——
      “适苍莽者,三餐而反;
      适百里者,宿舂粮;
      适千里者,三月聚粮。
      扶摇而上九万里
      欲穷天地哉?
      天之苍苍,从何往?
      地之莽莽,何所极?
      ……”
      似乎沧海君驾驭着风越飞越高,那歌声也越来越小,再也听不清。
      长生回过神来之时,天地已经重新安静下来,海面平静,朝阳缀在半空。
      松巅不再颤,草虫声再起,树下一群一群虫子飞舞,那是随处可见的,朝生暮死的蜉蝣。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一去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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