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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似是故人来 ...

  •   张良自从隐匿下邳之后,藏姓化名,被他这么一唤,若被人听去,即便是在东海郡也会招来祸事。
      加之此人浑身带血,所兆非吉,长生急于制止他,弯腰自地上捡起一块石子,隔着数丈远,击在那人斑驳衣衫的好布上。
      项缠转过头来,犹带惶惑之色,面上青灰,嘴唇苍白,看见来人并非张良,却是一韶龄女子,神情中又笼上一层绝望——
      “你是谁?”
      他在打量长生,长生也在打量他,隐约觉得此人面善,似在何处见过。
      不及她回忆思索,听得那边巷口微有人声,长生心下一凛,骤然迫近,一手抓住项缠的衣领,拉到自己的院落里,轰的关上了门。
      转瞬之间身处院内,项缠愣在那里,久久回不过神来。
      长生凑在门边,顺门缝往里看。
      来的是里吏,带着几个人,盘桓在张良门口。伍老与他们一处,嘀咕道;“怎么不在了,方才邻里检举,有个人浑身是血,似来寻他的。”
      时下正是农忙时节,虽已日暮,邻里多尚未返家。
      里吏四下叩门,长生将项缠藏好,方才开门相迎。
      “可曾见过什么人?”里吏见她一个女子在家,不敢大意,愈发仔细的叩问盘查。
      长生摇摇头道:“我才从东市中回来,并没有看到什么人。”
      里吏犹不放心,嘱咐道:“有人检举似有群盗混迹下邳,你一女子,晚间切莫出门。若见到外人,先告伍老。”
      长生点头应了,里吏方才带着伍老回转。
      直到掌灯时分,水夫人方带着不疑与辟疆还家。此时项缠稍经休息,神色也已经平静下来。两人会面之时,水夫人看着他一身血衣,惊诧之色一闪而过:“项……伯?王孙何以至此?”
      “我行游东郡,结识一友人,卷入陨星之祸,杀了几个秦人才逃出来……子房何在?”
      水夫人听见这话,心里狠狠一坠,手握住衣袖,紧攥掌心,定定看着项缠:“子房去芒砀了,不日当归。”
      项缠闻言迟疑些许,硬着头皮,对水夫人道:“我惹祸在身,不能回下相连累兄长,眼下……无处可去了。”
      你不能连累兄长,便来连累好友么?堂而皇之在街中唤他故名,居心何在。我若关门不见,你便欲将子房的名字昭告下邳?
      水夫人只觉一股怒气上涌,指尖俱都颤抖起来,幸而她出生韩贵族,自小受诗书礼约束,方才没有当场发作。
      端着那一身血衣,愤然走到门庭间,看到长生还站在院中没有离去。
      往日辟疆总缠着她,长生避之不及,今日却由得辟疆在左右拉着她纠缠玩闹,依旧驻足在院里。
      看到水夫人,长生迟疑了一下,开口相询:“夫人。可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
      这么些年,纵然伯国之死的伤痕已渐渐淡去,却始终横亘在那处,水夫人看长生的眼里总带些疏离——长生的存在对她来说是一根刺,不时提醒着她,张良肯为人践入泥尘,在北阪为刑徒,只为护她周全;肯舍伯国和越奚的性命不要,只为替她拿回高悬在渭水横桥头的剑。
      水夫人时常提醒自己,长生是赵镡之后,赵镡为了张良的复国之愿,身死咸阳,肝脑涂地,四肢分裂,曝于风沙烈日。其义昭昭,其情峥峥,纵舍命也难报万一。
      然而……
      那个阳翟的雪夜,来自咸阳的噩耗,九死一生的难产之痛,在每一次她看到长生的身影时,就会猛地窜出来,如长蛇一样,在心头最柔软的地方猝然咬一口。
      水夫人端庄而立,经夜风所拂,面上因恼怒而泛起的红晕渐渐淡去,一双美目隔着一个庭院,带些探寻之意,停在长生面上,问道“女公子剑术如何了?”
      长生自衡所能,道:“近年修习沧海君的剑势,尚不知能挡几人。”
      水夫人微微一笑:“眼下有一个好机会,可以一验。”
      “甚么机会?”
      “你明日不要去东市,守在家门口,除了君子,谁也不要放进来。”
      “申屠易呢?”
      “言语相拒。”
      “秦吏也拒?”
      水夫人仰头看了一眼,月圆正好,映照她澈澈如水的眼瞳,其中却漫出刀兵一样的锋芒。“若是里吏来,告知君子不在。若亭长也来,执意要进,必是君子身份败露,是时就要劳烦女公子……击杀秦吏于门前。”
      长生隐觉不妥,微微蹙眉:“我可以击杀一二秦吏,然秦人千万,妄杀之恐怕会招致祸患。”
      水夫人侧过头来,凉凉目光从她面上掠过:“女公子大父有孤身刺杀秦王之勇,你连杀二三秦吏也不敢?”
      长生幼时住在张良阳翟的大宅中,半载无人过问,欲探望一眼阿翁的幼子,只能躲在树上、屋顶上遥遥相看。隐约有耳闻“水夫人不喜欢这位女公子。”
      这么些年,对住下邳,隐姓埋名,混迹乡野。水夫人褪下锦衣,布衫荆钗,对她也多有照拂,然而始终带着疏远,长生也能感觉到。
      她模模糊糊记得,头一次见到水夫人的时候,她怀抱极温暖,气息如兰,说“往后就当我是你阿娘。”
      七载之后,她面罩寒霜,神情淡漠,不惜以死去的大父相激,问:“你连杀二三秦吏也不敢?”
      长生轻轻倒吸一口气,惑然问道:“我一身何惧,倘若落在官府狱中,水夫人和不疑,辟疆当如何全身?”
      水夫人看一眼从方才起忽然就安静下来,一只手牵在长生衣角的辟疆,久久没有说话。
      ……
      隔日晨起,长生没有没有按时去东市,而是取了切肉的小匕在手,靠坐院中榆树之上,注意着张良院中的动静。
      项缠换上张良的衣袍,在井中汲水,殷勤替水夫人劈柴。
      水夫人携布匹,牵辟疆去了市中。
      日渐上中天,风轻拂白色的槐花,杨絮茫茫,白绿相间。邻里有犬吠鸡鸣,桑榆浓烈的阴影投在地面上,明晃晃的砖石地渐渐晃得眼花。长生怀抱利刃,靠在树干上闭目休憩,一身白色衣衫垂落在树干一侧。
      忽有马蹄声,自远而近,回荡巷中。
      下邳处楚地川泽之中,不如关中与燕赵多马匹,匹马可直百金,来者绝非庶民。
      马蹄声越来越近,单身匹马。
      长生眼还未睁,榆树的枝叶受剑势所催,宛如一阵微风吹来,嫩叶沙沙作响。纵使榆树震颤战兢,白如昆玉的手指却十分温柔,抚过秫秫的枝干,随意挑拣,轻轻摘下一截榆树的枝叶。
      马蹄声越来越近,枝叶移到了指尖,像是在贪玩的少女手中一样,轻轻旋转着,缓慢又闲适。
      待马上之人在张良院门口收缰的一瞬间,忽有一道凌厉剑势,催动着枝叶骤然击出,恰如一支离弦的弓箭,撕裂虚空,卷去疾风,猛地击在马腿上。
      那匹毛色上佳,英武万分的马忽然折腿,去势陡滞,长嘶一声。几欲将背上之人甩落下来。
      多亏执缰的手十分有力,腿脚牢牢夹在马背上,收缰控着马,按伏仰头扭转的马首,活生生将狂躁的马匹制在掌下。
      乍生此乱,马上之人不见慌乱,看了地上的榆树枝一眼,将目光转向长生的院中。
      此时,靠在树干上的长生堪堪睁眼,萧萧易水一样清凛的双目对上马上那人一双摄人心魄的重瞳,唇角逸出微微的笑意,道:“这位侠士,他家无人,不如来我家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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