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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大雪三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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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往阳翟,树木渐郁,虽已是初冬时分,较之函谷关以西的咸阳还是要温暖得多,林中飞禽走兽时时隐现,颖水弯折缓慢,一轮落日之下,颜色鲜亮的山雉在水畔起舞照影。
有歌谣云“阳哉翟也”,比起秦地的质朴厚重,故韩国度颜色鲜亮,衣衫轻灵,此时尚有二三浣衣之女,自颖水中舀起金晃晃的一泓水泼在石板上,歌声温软,遥遥送到车中。
长生趴在窗边看得出神,只觉目不暇接,满眼光辉,与赵秦大异。申屠易被她稍稍搅散的愁绪此时又翻涌上来,先哽噎道“伯、伯国再回不到阳翟了。”又道:“公子,我等该怎么给水夫人交代。”
问到这一句时,张良手臂明显震颤了一下,低低答道:“我……不知道。”
车进了城,入市巷,城中一宅足有百亩地,连栋结廊,精巧恢弘,绿树掩映,正是自张开地起就修建而成的住宅。虽然韩已破,张氏仍旧是阳翟豪富之家,尚有僮仆三百人。
巷道走了一半,便看到数人候在道中,其中一女乌发雪肤,黄衣绿裳,风姿卓然。待车架靠近,潋滟双眸,朱唇瑶鼻入目,只觉艳光夺人,不可逼视。甫一看到车架,她眉尖便已蹙起,车还未停稳,已上前一步掀开帘帷,看到张良好端端坐在车中,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全然不顾自己险些被车辕撞上。
申屠易堪堪勒住马,拍着胸脯道:“夫人小心,撞到你就坏了。”
张良也忙趋身托住她手臂,起身下车。携住她手轻声斥责她鲁莽之举,又询问家中大小之事。水止此时业已有八月身孕,步履缓慢,与他一道慢慢往家中走,听背后门扉合拢,水止才道:“君子归来太迟,伯国没有照看好你,去一趟咸阳,瘦了许多,我定要责怪他。”
张良脚步顿滞,语调低沉:“伯国很好,是我不惯关中水土,你不要怪他。”
水止回过头来看,却只见申屠易牵着长生,四下再无多的旁人,讷讷问道:“这位女公子是……?怎么不见伯国和越奚?”
张良转过身朝长生招一招手,长生走到他身边。张良手掌轻覆她发顶“这位是赵公遗孤。”
长生原本已惯了离开大父,骤闻得遗孤两字,仍是鼻酸不止,难过的低头抱紧了木剑。
水止倒抽了一口气,一手抚上她的肩头“这样年幼……”顿了一顿,艰难的蹲下身来,搂住她道:“往后将我当作你娘可好?”
长生才见了她没有多久,难生亲昵之意,在她怀中依旧双臂环拢抱着剑,一声不吭。
水止见她鸦发挽得不成形状,一身衣裳袖长得再挽了两道,不由得看了张良一眼。
张良情知长生这模样欠妥,和赵镡领着她时那一副粉妆玉琢的娇态差了不止一星半点,怎奈从北阪出来得急,易装之时无论如何也梳不好她的头发,只得草草束在一处。那时暗暗钦佩过赵镡的一双手,能提剑刺如雷霆,也能持篦梳好幼童发髻。
他只能交给水止打理。
水止手极巧,梳的发髻轻巧灵动,给长生新制了衣,又剪下藤蔓上的黄苕别在她的发间。不过须臾两三日时光,跟着张良那个活脱脱似骊山上奴产子的孩童终于又拾回了齐整模样。
水止怀着身孕,极多不便,于长生之事仍亲力亲为,从衣食至居从,恐有一点不尽心之处,委屈了她。张良自回阳翟之后,陪了她几日,又消失了几日,行踪莫测。水止眉目之间忧愁之色越来越重。
这一冬极寒。
长生记得那一日,是一场大雪,绵绵匝匝,连日不歇,积了足有三尺厚。
院落里白茫茫一片,桑树悉悉索索掉下许多断木,墙上密密青藤被雪覆盖,只一点苍绿透出来。
长生到阳翟已经将近两月,掰着手指算一算,隐约记得从前大父替她过生辰的时日都在下雪,便也将这日当作生日,在廊下多练了一个时辰的剑,一面嘴里嘀嘀咕咕的说话。
比了一式,木剑斜斜往廊下一刺“大父觉得我练得好,就吹三片雪花到我剑上,若觉得不好,就吹两片。”
呼呼一阵风声,北风绕着她身侧刮过,雪花扑簌簌拂面而来,顷刻间就在剑上堆了一层。
长生一片一片的数,还没有数清楚,接二连三的雪花又落下来,数到“一百二十七”的时候,剑上已经堆起了小小一撮雪。
她忙缩手不让雪再落下来,忽然听到脚步声,抬头看见张良踏雪而来。
院里积雪日日轻扫,此时也有半尺来深,他衣锦着裘,蓑笠上已积了厚厚的雪,手中郑重抱着一个木匣,走的极慢。随侍一旁的仆妾匆忙上去迎接,要为他接下匣子,却被他挡开了。
长生的目光挪到匣子上,旋即如黏住了一样挪不开。
风雪渐迷眼,长生看不清张良面上的表情,只看着雪花白茫茫争先恐后扑在那黑色的匣子上。
张良走近便屏退了所有仆童,蹲下身将巨大的匣子横置膝上,对她道:“闭上眼睛。”
长生听话的闭了眼。黑暗中只有雪花簌簌掉落的声音,还有匣子机拓弹开的细微声响,她下意识想睁眼看匣中装的是什么,却被张良知晓了意图,抢先一步捂住了她的双眼。
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牵引着慢慢摸到匣中。
匣底铺陈了锦缎,她摸到光滑的触感,指尖触到一截硬物,冰凉又有点熟悉。她想继续探索,然而一寸一寸的前进都在张良的掌控之中。那只手带着她的手摸到似剑柄的地方,合掌握住,使她的手牢牢覆在柄上。
她摸到冰凉的手指,粗粝,而又坚硬。在与她接触的瞬间,骤然松弛。
“嗒”一声轻响,手中那物轻轻翻滚半圈,落在了匣底。与此同时,长生听见张良长长出了一口气。
长生再睁开眼时,匣子已经阖上了。
“此是何物?”她问张良。张良拂去匣上落雪,模样十分珍重:“这是一柄好剑。”
长生越发感兴趣:“多好的剑呀,可有我大父的昆吾剑好?”
张良低头瞧着她,目光幽深又温柔:“差不多。”
长生羡慕之情溢于言表,虽知自己不能再嫌弃大父亲自削的木剑,也忍不住摸一摸那匣子一角:“是你的么?”
张良没有说话,抬起一手在她头顶轻轻揉了一把。长生觉得他今日神色十分怪异,连手指都比常日要冰冷几分。
那日,张良一切如常,水夫人却忽然不见她了。水止已步履蹒跚走不动路,从前每日都要仆妾领着长生去看一眼,共用飧食,那之后再也没有见过。长生念着她的好,心中想念,有一次自己想去看一看她,也被挡在了门外。
她正要往回走,屋里传来一声“伯国都没了,还要如何?君子好计谋,伯国去明刺,越奚泅渡捞剑,都是为了她?”
张良沉静的声音响起来:“赵公携死报我,我如何能任他曝于城前,死不瞑目。”
“那伯国呢?”水夫人的声音颤抖着,含着一丝悲音:“伯国的尸首现又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