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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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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栖寺坐落在山顶,是整个长州最凉爽的地方了。但是祝安夜里硬是被一阵烦闷惊醒,醒来时浑身粘粘的,汗水几乎要把人折磨疯。祝安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是这一觉并没有很痛快,后颈酸涩的不能动弹,感觉从睡梦中挣脱是一种幸事。她扭了扭,发觉整个后背都酸痛难耐。好在屋里一直有茶水,祝安起身灌了几口茶,冷静下来,才突兀的察觉几分凉意。安静了,但更是睡不着;她随手拿了件外衣,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发愣。
丑时的钟声沉闷如夏日,沉在心底难过极了。祝安觉得刚刚喝的茶有些太凉了,现在整个胸腔都塞满了茶味,浓重的想作呕。她不敢立马喝热水,只好裹紧衣服,让自己更暖和些。站了半晌,觉着有几丝困意,才缓缓起身进屋。
她推门时,墨色的天空倏然有流星闪过。绚烂的,好像一场狂欢。
万籁无声。
醒来后,脑袋昏昏沉沉的,像是着了凉。祝安走到城内,后知后觉:昨夜乌老爷去世了。可怜乌桐披上嫁衣不久,就得换上孝服了。乌桐和初林的冲喜还是没把喜庆带来,尽管所有人都有心理准备,但依旧悲伤不已。祝安心一沉,不知作何,只有深深叹了一口气。她买了些纸钱,看着乌府门口不少来客,也不敢现在进去。
拖到了午时,不少人先去吃饭了,门口空荡荡的。
“乌桐。”祝安拍了拍她的手,没再说话。初林一直在陪着,不时抚她的背,让她稍微好过些。祝安磕了头,无声看着棺木中的面色苍老的中年男子。
“爹走的时候很安静。”乌桐看着,眼眶微红,挤出几丝笑。“爹他善良了一辈子,老天爷也总算是让他舒坦地走了。”
祝安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去回应。她支吾着,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别担心我,我没事。”乌桐牵住祝安的手,攥的紧紧的,“我迟早要亲手杀了那个畜生。”她微笑着,眼神露出几丝狠意。
“我会一直站在你这边的。”祝安轻声说。“只要你需要我。”
三天后乌老爷下葬。祝安当场了,站的远远的,冷眼望着那些眼眶泛红的老狐狸们。乌桐的大伯乌谷也站在其中,神情肃穆哀痛,人也焦瘦焦瘦的,好似痛苦万分。乌桐余光扫过他,微微顿了一会儿,平静无比。至亲离世,却不能随心哀痛,须得堤防另一个亲人,实在是可笑。棺木终被钉死的瞬间,乌桐眼泪夺眶而出,想忍住却没成功。连响几天的轰鸣此时停下了,耳廓还有嗡嗡的震颤感;天地间晃然空旷无一物,连同所有声响都匿迹。乌桐突然不知道是安静的过分还是吵闹至极了;但是由耳朵入的痛苦却深深刻刻,疼痛得连眼前都白花花的。乌桐挺直背脊,努力保持自己的体面。
在乌老爷去世过后,乌桐集中精力对付乌谷。初林想借助胡家的力量,却没能讨得了好。胡家上下还是嘲笑他的出身低贱,嘲笑他的“入赘”,初林回想着那些强装斯文的丑恶嘴脸,暗生怒气。父亲的小厮把他送出胡府时,偷偷耳语:“胡家估摸着和乌谷有些来往,少爷一切小心。”简单几句,初林了然于心。他看了一眼胡家的门楣,阴冷地勾起嘴角。
胡家盘踞长州很久了。乌谷找了长州最厉害的从政世家,也是他的本事。民不与官斗,胡家也正凭着这点才作福作威。然而胡家实在不该这么得意,因为小辈里只有一个胡荣还算是有出息;但这胡荣脑袋不大活络,也太过自命清高。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更何况胡荣这种普通百姓。初林从西杭找回来一个烟花女子,打扮的素雅清淡,是胡荣喜欢的类型;女子也忠义,把她的胞弟好生安顿了便很听从初林的话。她假扮父亲去世不久,被哥嫂赶出家门的可怜女子,沿街卖唱。
女子孝服在身,抱着琵琶,我见犹怜。她姓陆,初林又想起胡荣最爱碧螺春,“你便叫碧螺吧。”陆碧螺点头,盈盈一拜。“奴家陆碧螺,给小爷请安。”她抬起头,一双清澈的眼睛含着春水一般。
在初林的可以安排下试过好几次,胡荣终于上钩了,他把陆碧螺安置在一处小别院“金屋藏娇”。初林有意泄露,胡家的丑事很快传遍了长州;胡荣亵玩还在孝期的女子更是让长州人民深恶痛绝。胡家很快受了牵连,也不知被谁上报到朝廷,胡氏家主被贬,胡家不再如往日般得意地露出爪牙。
乌谷失去了胡家的支持,手段更加阴险。初林明白乌谷不是胡家人那么愚蠢懈怠;加之胡家的遭遇实则给了他警醒,他也更难露出破绽。
“乌谷毕竟年长,威信能服人。底下那些已过而立的人不服乌桐管,也是麻烦事一桩。”初林在乌窑门口,望着来往忙碌的身影,有些忧愁。
祝安点头。“可以理解。也不知道乌谷放了哪些人在哪些位置,他的阴招可不少。”她想起了陆碧螺,“我帮忙查查那些职高权重者的家人吧,我是女孩子,到底方便些。”
初林把视线放回来。“不了,你还很小,不要接触这些腌臜事。”任凭祝安怎么说,初林还是没有松口,他固执的像一块老树根,怎么拽都不动。
“好吧。”祝安放弃,“需要我的时候就尽管说。”
“好。”初林声音很暖和,像在安慰孩子。祝安知道他在敷衍,也只好撇撇嘴作罢;她回过头刚想说什么,就看见初林的侧影。夏日的空气刚被一场大雨洗刷过,四处微带潮意,他的身影孤独、迷茫,带着男子汉的顶天立地,好像能为乌桐支撑起世界。祝安暗自羡慕乌桐,早已忘记想说的话;她摇摇头,回了凤栖寺。
寺里的内院住了位厉害的人物,小沙弥每天认真清扫着,还特意搬了几盆花来——虽然祝安看起来有一些装腔作势的古怪感。她之前探头探脑地往里看,却被小和尚拿扫把狠狠地敲了,只好作罢。
天空异常干净,夜幕亦然。整块天没有一片云,只有繁星。星星多的日子,月光也黯淡,只微微露出几分神色。祝安难以入眠,躺在草地上望着天。小时候师父总说父亲是天上一颗星,永远关注着女儿;后来学了星象,便知道天上每一颗星都是地上每一个人,但只有杰出者才会闪耀,才有观星的必要。乌桐现在很亮,很夺目,和她的人生一样。
祝安从不看自己的星——也不知是不是广泛的认知,看到星,便会对自己的人生有所预计,但同样失去了新鲜感和未知感。祝安不希望自己未来的每一步都无可期待,也不希望因为已知而丧失掉乐观。天机不可泄露,必然有其道理在。
“小姑娘,在干嘛呢?”苍老的声音从四周传来。“看星星?”祝安疑惑谁在开口,猛的一仰却扭了脖子。她直起身,揉揉脑后,把身上的草屑掸掉。“对啊。”她拉长声音,漫不经心。
老人的眼神很亮,没有这个年纪应有的浑浊——祝安看人最爱看眼睛,这个老人非寻常人,她暗自猜测。哦,对了。“你住在内院?”她站起身,仰头问。
“是。”老人笑着点头。“你看星星干嘛?”
祝安谨慎地看他一眼,忽而笑了,笑的老人莫名其妙。“就看星星啊,欣赏美。”她眼神不放过老人的每一个细节,仔细琢磨他皮肤的每一点颤动。“我不在观星—”她突然蹦出来一句,“—国师。”她见老人低头,朝他眨眼。
“噢,你如何得知我是国师。”老人笑了,边走边问,丝毫不惊讶。
祝安自然是想到了曾经与初林的对话。“山人自有妙计。”她故作神秘。
老人没有继续问,他的衣摆被晚风吹的轻轻拂动。“起风了。”他的语气很轻,只是在陈述,“小友去我屋里开开眼界?有些有意思的小玩意儿。”
祝安点头答应。
“你可知,在长州乌府老爷过世前,他们曾请我去看看风水。”老人边开门,边朝着祝安说。他并不在询问,却自然显示出谦和。“可惜病入膏肓,我只能让他多活两日而已。”他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盒子,在八仙桌边坐下。盒子里躺着个罗盘。
“小友可是会算卦?不妨为乌府算上一卦。”他示意祝安坐下,把罗盘推到她面前。
这个八卦盘年代可久了,却没有丝毫的锈痕,金灿灿的盘面刻着些古老的文字,凭空多出高贵感。祝安摩挲了几下,而后抓了小把琉璃细砂,均匀有节奏地撒在转动的罗盘上。待罗盘停止后,祝安开始读上面的字。“乌桐死而后生,乌窑前景光芒万丈;良人——”她的话戛然而止。祝安心里咯噔一下,面色已是惨白;她转动了一下扭着脖子看,结果并无变化。她手抖着,为自己斟了一小盏茶,却洒出来大半。
“怎么了?”
祝安摇头。她没力气开口,向国师示意了一下就跌跌撞撞的回去了,背影孤独而凄凉。
初林死了。
祝安本带着些侥幸和期盼,但是事实终究如此。乌谷劫持了乌桐。在乌桐垂危时,初林以自己之命换取了心爱女子的命。他用血铺就了阳关大道。
“我记得他手很冷。他泡在水里,最终被冲到江里。我的丈夫葬身鱼腹,我却只能看着。”乌桐眼神闪不出任何光彩。“初林,初林,初林……”她哑声喊着。祝安拥着她,听她哭的撕心裂肺。
乌桐很快振作了,只是更加消瘦。她用了最狠绝的手段对付乌谷,不惜一切代价。直到乌谷身败名裂。
她成功了。由乌谷引发的一切终于落下帷幕。
乌桐只身去了乌家的墓地。“爹,初林,我成功了。多希望你们能看见啊。”她把眼角的眼泪擦掉,继续笑着。“不哭了,今天明明是在庆祝。”她把酒泼在墓碑前。“我们喝酒,乌窑永远光明。”
乌窑永远,光明。
乌桐酒喝了很多,脑子却异常清醒。她闻着房间里初林残留的味道,好像他依旧在身边。但是新婚时做的红木床空了一半,一个娇小的女人躺着根本无法保持平衡。乌桐摸着似乎温热的那半边,笑着,眼泪吧嗒掉着。她吸吸鼻子,闭眼似乎在睡觉,却根本没办法睡着。她不敢睡,生怕梦到那个男子,醒来后会更加难熬;却贪恋在睡梦中和他难得的会面。
后来再做梦,也梦不到了。乌桐知道,两人是再没法见面了。
祝安时常怀念着那个女孩子,喜欢话本。她的双颊稚嫩清秀,总带着红晕,迎着阳光。她有婴儿肥,温热的让人想捏一把。
初林最后偷偷要去了祝安所有绘的乌桐的图,那时祝安才告诉他自己的卜卦。“我死了以后,别让她总哭;把她的图放在我旁边,那样睡着了也能看见她。”初林笑的很凄凉。
但是他也没能如愿。他的尸首不知落在何处,不知能否看见心爱姑娘的倩丽身影了。
祝安后来为了帮乌桐祭奠初林和乌老爷,攀上了桉树。她想把这条丝带系在最高的地方。制高点已经挂着一块丝帕了。祝安摸了一把,便知道是自己父亲留下的。她小心的摘下来,把自己的系上去,默默不语。
“丫头。”国师叫住她。“我过些日子回去京城。可愿做我的徒儿随我去京城?”
祝安蹙眉。“国师,我有些自知之明,我这拙劣的卜卦水平可不值得国师收我为徒。”祝安转头笑道。
国师上前几步。“我当初我谎称收徒离开京城。如今太后即将大寿,我也必须回去了。”他露出几分讪讪来,“丫头你可以帮我圆谎。”
祝安跟国师离开了长州。离开那天,长州正下雪。鹅毛般的大雪,从天际飘散而来。回首,好像看见那个着淡蓝水漾花纹裙的少女,在梨花树下抚琴。
当然,还有那个身后伫立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