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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四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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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过去,我心中的猜测果然验证。
自赵无碌死后,原本拥戴太子建彰的百官仓皇而散,一个个在皇上面前将丹陛磕得叮当响,将一众罪状尽数推给了赵无碌。
因涉案人数过多,如若深究,必摇国本。皇上只贬了他们的官职,罚了他们的俸禄,未将他们一一治罪。
孙匡查案有功,封光禄勋,官拜九卿,赐黄金千两,良田百亩。
皇榜昭告天下,为爹爹沉冤平反,并在京城建立祠堂,一身正气,供世人敬仰。
而封闭多年的丞相府,也得重建天日,归于我名下。
高翔命人为我清扫干净,让我去瞧瞧。我却迟迟不愿前去。
我怕复登伤心地,触景生情,尤是那株桃树。
随着太子一党的土崩瓦解,太子建彰更是不踏出宫门半步,整日将自己幽锁,只知每夜烛光通明,娇声大起。
二殿下一党羽翼日渐丰满,不日前便在早朝上当面弹劾太子建彰,道:“虎犊羸溺,虎穴将倾;蟠龙入海,蛇蟒不如。位不正,不足以平天下;心不纯,不足以安万民。古之明鉴,屡见不鲜;储君不勤,朝纲不稳。今儿臣虑百官所虑,忧万民之忧。斗胆请父皇收回太子之位,择贤而立。”
猛虎不啸,啸必震天,其心志已昭然若揭。百官趋势附议,赞同二殿下观点,纷纷上奏。
原本太子一党的朝臣,亦有不少明哲保身,向二殿下大献殷勤。
一时,堂下黑服齐跪,百口同声。
高翔与孙匡,及少数大臣偏立两侧,笏板端持,不动声色。
皇上一时难以抉择,拂袖退朝。
朝毕,在宣室殿诏见大将军高翔、太尉马德庸、光禄勋孙匡,还有一众九卿官员,商讨太子一事。
九卿中宗正、少府是为候补,尽为二殿下一脉,其余人等也是趋之若鹜,以太尉马德庸马首是瞻,其势如潮。
只剩下新晋的光禄勋孙匡一人,站在大将军高翔身侧,显得势单力孤。
宣室殿阶下,立时分为两派。一派百口利舌,一派立身缄默。
皇上显是有保太子之心,问高翔何意。
高翔只道:“臣本武人,持枪立马,血欲沙场,是为本职。朝堂政见,下臣不明,无以择断,望君自夺。”
高翔时至今日,仍不持立场,想必他只要不力挺太子建彰,二殿下自会对付。
锋芒毕收,不动声色,确是高明。
皇上又问孙匡何解。
孙匡虽不持立场,却对二殿下平日所为赞誉有加,言辞闪烁,其意已明。
时事所趋,而今在这皇宫里,皇上已失去了把控。
最后,不得已撇头挥袖遣散百官,命人草拟废太子诏书。
百官跪而不去,誓要匡扶二殿下建斌上位,口中无不是“储君为国之固本”一类的道义之辞。
皇上无奈,命人将重拟诏书,怒而拂袖而去。
高翔告诉我,建彰不但被卸去了太子之位,还被贬为庶人,不久将驱逐出京,远赴广陵。
而二殿下建斌终于铁树开花,修成正果,登上了觊觎许久的宝座。
自此,建彰一党彻底在朝中消失,太子建斌众望所归。
而他下一个将要对付之人,必是高翔无疑。
试问,一个连皇上都要礼让三分的大将军,太子又岂能容他?
这正是我所希冀,也是我所忧虑的事。
太子建斌要对付高翔,固然于我、于建彦有利,他将被逼得不得不为了自保,而鼎力于建彦。
若是这样,那结果将朝我期盼的方向,步步前行。
然而,心中又有一股莫名的惊慌。
我怕——我怕高翔斗不过他,死在他那杀人不见血的刀刃之下。
我虽未亲眼见过高翔驰骋疆场的模样,可亦深知朝中的利口之刃有多么地可怕。
当日,二殿下只用一枚小小的玉簪,便将我、赵婧、赵无碌、太子玩弄与股掌之间。
也正是那一枚玉簪,扭转了局势,成就了他今日的太子之位。
回想起来,足是涔涔冷汗,密布全身。
我不敢问高翔,今后该作如何打算。
当日在姑臧城中,他许诺我为爹爹报仇。今日事成,他已无愧于爹爹。
他从未亏欠于我,反而是我欠他愈来愈多,我又怎好再向他奢求更多。
我提醒道:“日后请侯爷小心二殿下,此人必将视你为劲敌。”
“不劳王妃操心,本侯自有打算。”高翔拉过我冰凉的双手,在口中哈气,在手心搓揉,道,“这暑气逼人,手怎这般的凉,可要多注意身体。”
搓揉间,瞥到他衣袖有些开裂,再瞧他这身朝服,已是穿了许久,黑中泛白,威严尽褪。
忽而想到,自己此生已依附于他,却从未为他做过一件事,更未行过一日的夫妻之职,登时羞愧汗颜。
之后数日,高翔早出晚归。
我问他,他只道朝中变故,虚位甚多,又无合适的人选,皇上命他暂事丞相之事。而太子建斌也开始涉政,暂接管御史大夫事务,与高翔、马德庸共同辅佐皇上。
我去了京都的布庄,挑了几匹上好的缎子,便在屋里仿着他那件旧朝服的样式做了起来。
玉莺在我身旁打下手,整日心神不宁地伸头朝外头瞄。
我心知肚明,他定是在盼高翔回府,兴是能带王卫忠一同前来。
而今我已是大将军的王妃,地位较之前高了许多,要帮玉莺指一门婚事,只肖动动口,怕是府门外的长龙都能排到宫门下了。
王卫忠是高翔的部下,又是个木鱼脑袋,也不晓得他是否有意于玉莺。毕竟他已荣晋为复土将军,玉莺只是我身边的奴婢,身份显有高低。
是夜,我将心思告知于高翔,问他如何看待这门亲事。
他可倒好,生生讽了我一句:“王妃还真是有心,自己都心门未开,就想为别人做嫁衣了。”
我取出缝制好的朝服举在他面前,用力一抖,道:“看,这是何物?”
黑服将我与他阻隔,此时的我耳根尽热,颜面滚烫,不想被他看到。
高翔伸手要拿,我移步绕道他身后,为他褪下旧服,换上新衣。
在眼前的铜镜上暗暗瞄了一眼,不由一惊,忙缩头躲在他身后。
但见铜镜中的自己,赤面火红,比酩酊大醉之人尤甚。
我故意将动作放缓,好让自己尽快平复,不被他察觉。
“这可是你第一次缝衣?”高翔张开双臂,语气轻缓,似并不着急。
我细细想来,骤然一惊。
平日打发时日刺些荷包、手帕之类的物件,倒是不少,有为我所用,也有赏赐给玉莺、谨佩、紫姹等人。
然而,缝制衣裳却是头一回。
自小衣食无缺,也从未想到过为爹娘亲手缝制一件衣裳,更不消说建彦了。
我轻嗯一声,当是作答,将头深埋在他健硕的身躯之后。
为了岔开话题,我复问高翔玉莺与王卫忠的婚事。
高翔只道王卫忠只是他的部下,他心中作何感想,还是要问他本人,此事由我自行处置,莫要强求便好。
他还果真是个只知舞刀弄枪的粗汉,男女之事,只怕是他这辈子也不会放在心上。
方系上腰带,高翔猝不及防地转身,我忙双手遮面,将头别过。
高翔将我拨正身子,硬是拉下我护在面前的双手。我羞得不照铜镜亦自知赤面朱颜,心下砰然心慌,将头深埋在襟前。
“王妃脸怎这般红,莫不是病了,可要本侯去找个大夫来瞧瞧?”高翔话音自头顶倾来,我将头埋得愈加低了。
“暑气太热。”我只匆匆道了一句,便飞步朝门外跑去。
且听背后传来一道爽朗笑声,将这夜阑的静谧横空划破。
就晓得戏弄于我,明知故问,适才还真是想错了。
他分明就是懂得男女之情,还非要给我难堪,心机实在叵测。
是日,高翔领王卫忠、严守义入府商议事情,军中的整治我实在是没有兴趣听,在池塘边喂鱼消磨时辰。
瞥见玉莺在正屋前神色紧张地徘徊,我一看便知她心里牵挂着里头那位,便招呼她过来。
我道:“一会儿散了,你把王将军请到我屋内,我与他有要事商议。”
果如我所料,玉莺一听“王将军”三字,陡然耸肩,全身僵绷,痴痴抬头看我。
片刻,才答了一声,又急急跑开。
我在屋内候了许久,玉莺才领着一身甲胄的王卫忠站在玉莺身后,二人俱是羞涩不已。
玉莺正要转身离去,我挥袖拦下,道:“此事与你也有关系,且在屋里头候着。”
玉莺退在一侧,垂头道是。
“王将军请近前一步说话,这隔着老远的,若被侯爷知道,怕是要数落我待客不周了。”我招呼他上前道。
王卫忠踏步迈前,双手作揖道:“末将王......”
我抬手打断,道:“王将军不是外人,礼数就免了罢。”
“谢王妃。”王卫忠抱拳弓身道。
我叫玉莺赐座,玉莺搬来凳子,站在王卫忠身后侧,假意看着窗外,那耳朵倒是一动一动的,分明在是留意我与王卫忠的交谈。
我问王卫忠今年贵庚?
王卫忠道二十有一。
心下想着二人倒也般配,玉莺幼他四岁。
我又问他家在何处?
王卫忠肃然挺身,道:“侯爷在何处,何处便是末将的家。”
我摆手笑道:“我是在问你是哪里人士?”
王卫忠道是京城人士,昔年前朝暴政,一路落难东流至弘农,遇到高大将军正在攻打弘农,便入了他帐下。
我惊诧道:“原来王将军也是开国功臣啊?”
王卫忠惶恐道:“末将不才,至我朝开元,只是大将军麾下百夫长,功臣之名万万称不上。”
原是打小便跟了高翔,且开国时,官微职卑,怪不得不如严守义那般老沉。
我问他家人在何处?
王卫忠道自幼父母早亡,唯一的妹妹,也在去弘农的路上,被活活饿死了。
这番身世,足是叫人可怜。难怪他是京城人士,却不曾听说这京都里头有他的亲戚,原是这般。
我又问他可有中意之人?
话未毕,王卫忠已是羞面赤耳,双目俯地。
而适才还在张望窗外的玉莺更是惊慌失措,只听“哎呀”一声,头竟撞在了窗棂之上,此刻正抚着头直搓。
玉莺心思再是明白不过了,只是不知这王卫忠是否对玉莺有意。
王卫忠垂目不敢看我,摇晃着脑袋,吞吞吐吐道:“戎马之人,何敢奢求。”
我笑道:“侯爷也是戎马之人,不也是有家室的吗,这般害羞作甚,看中哪家姑娘尽管道来,本王妃为你做主。”
“王妃,你这样可是把人家王将军吓着了。”玉莺怕是急不过,欲上前解围。
我假意白眼,嗔道:“本王妃与王将军说事呢,怎这般不懂规矩,一边候着去。”
我这话不是说与玉莺听,而是说与王卫忠听,想探探他是否属意于玉莺。
若是属意,必从中圆场,自然能从神情中看出几分。
王卫忠果立起身来,挪到玉莺身前,双臂似张未张,作揖道:“玉莺不过是一介奴婢,还请王妃息怒。”
果如我心中所料,王卫忠确是对玉莺有几分好感。
否则,我训斥自己的奴婢,是为家事,外人再是看不过去,也不应理会,更不会上前阻拦。
我想,这般粗浅的礼仪,王卫忠还是懂的。
显是他对玉莺也有意,才会这般鲁莽。且见他面赤得如火烧一般,好不吓人。
细细想来,在姑臧城里,与王卫忠打的交道算是最多,而玉莺常伴我左右,定是这段时日眉来眼去,相互示好。
那时,我心思都放在了为爹爹报仇上,之后又久居临春坊。想来这二人趁我不在,也未闲着。
我盈盈道:“如王将军不弃,我将贴身婢女玉莺许配给王将军,你看如何?”
言毕,二人同时抬头一怔。从这二人表情中,我已确信,二人早已眉目传情已久。
玉莺急急下跪,道:“奴婢身份低微,岂敢攀权富贵。”
王卫忠亦下跪,道:“末将惶恐,请王妃收回成命。”
这二人虽在推辞,却在暗中互觑。
分明就是榆木有意,飞絮有情,还在我面前装。
我故意笑道:“好了,你二人之事,我早已知晓,快快起来罢。否则,我可真要收回成命了。”
果不其然,二人迅疾立起,同声道:“谢王妃成全。”
王卫忠离去后,我在屋里头数落了一番玉莺,责她分明倾心于王卫忠,为何不早早向我道来。
玉莺羞头红面,道:“奴婢舍不得离开王妃。”
被玉莺这么一说,我骤然回想,玉莺跟了我也近有十年了。十年——莫说是个奴婢,就算是头畜牲,也是有感情的。
不觉间,喉间有些哽咽起来。
我强作笑颜,道:“嫁给王将军,是你这辈子的福分,你总不能跟着我一辈子,这样岂不是误了你的终身?主仆一场,当是看在你为我尽忠十载的份上,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今后还望好自珍重。”
玉莺含泪点头告退。
牡丹含笑出泥娇,绿叶青枝总相扶;世人皆知红花艳,花下心酸谁人知。
玉莺,不仅仅是我的奴婢,更是我的亲人。
没有她,便不是有今日的我。
我为玉莺在雍门附近挑了一所宅子,园子不大,却也典雅精致,稍作整修,再装扮一新,便当作了她二人的新婚喜房,又赏了些珠宝玉器给玉莺当作嫁。
玉莺大婚那日,身披彩妆在我面前下跪,连连磕头,拜谢我这十年来于她的恩情。感动得我泪水泉涌,怎也是止不住。
而玉莺亦是嚎啕大哭,两个人直直哭成了泪人。
她不舍我,我又怎舍得她,岁月如涓,哪有不散的筵席,我挥泪赶她离去,犹自在屋中缅怀伤感。
泓云散,烈日展;清风拂过美人衣,阳光普照艳阳红;铜锣红鼓,花轿青路;十里迎送门前过,白绢羞面掩伤泪。
是日,百姓都沉寂在京城久违的喜闹之中,却还有一人黯然自东面霸城门独出。
此人正是被贬为庶人——远赴广陵的前太子建彰。
我不去看也能猜得到他如今的落魄。听说,只他孤零零的一个人,步行出京,没有一个人为其送行。
仗着皇上对前皇后的追思,作威作福,有今日惨淡下场,也不足为奇。
玉莺大婚期间,全靠谨佩一应筹备,看着她满面荣光跟着高兴,我也寻思着想为她寻个好归宿。
玉莺婚后,我召谨佩进屋,问她可有属意的人。
谨佩羞红着脸,一个劲儿地摇头,只道玉莺刚走,府邸人手短缺,她若再走,那府里可是要乱套的。
这番推托之辞自然是瞒不过我,不过眼下却也无合适的人选。史可信年少英俊,远在姑臧。严守义在郊外军营养伤,紫姹隔三差五地前去照顾,想来谨佩也无意于他。其他京都达官子嗣多半是纨绔子弟,品性不端也就罢了,还常年混迹于玲珑阁,这般作为是决计配不上谨佩的。
既暂无合适的人选,心想着还是先搁着,待来日再说。
玉莺与王卫忠大婚一月后,我正在屋里和谨佩、紫姹闲话家常。严守义突兀推门闯入府邸,四处乱瞟,似在寻人,一点规矩都没有。
我自窗前转身,对紫姹道:“去问问究竟出了何事,这严将军今日为何这般莽撞。”
紫姹离去,不一会儿便折了回来,慌慌张张地将了个消息给我听,当场惊得腿下一软,险些一头栽在窗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