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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四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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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载后复登椒房殿,那尊玉石雕刻的弥勒佛朝我眯笑。越看——心情越是沉重。
皇后正如眼前这尊弥勒佛般,表面上对我好言相向,背地里却是早已将一柄利刃顶在我身后,逼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别过头去,暗暗加快脚下步子,朝内殿迈进。
皇后端坐于凤鸾金座上,雉羽黄褕加身,凤冠顶戴,玉旒垂悬,好不威仪。
我在阶下伏地跪拜:“命妇陆氏拜见皇后,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平身。”
一道庄严肃穆的声音自我头顶倾来,我起身垂目立于阶下,等待皇后发话。
暗暗瞥了一眼当日赵婧站立之处,玉阶光洁,丝毫看不出在这里曾是血染红尘之地。
即便是赵婧这样荣宠正盛的后宫权贵,在这椒房殿之中,也不过是一只被玩弄于股掌之间渺小的蝼蚁。
皇后道:“大将军日前被册封为镇国公,你是他的正妻,怎可连个封号都没有。孤且做主,今日就封你为‘宜庄夫人’,如何?”
今日一见面就为我赐了封号,还不晓得后头在打上面主意,既是皇后亲授,自然不好折了她的面子。
我正声跪谢:“谢皇后封赏。”
皇后命人拟了懿旨,当即授我。
我复跪地谢拜,接过懿旨。
“赐座。”皇后玉指纤伸,示意我入座。
我退至一侧,在阶下玉座上坐下。
皇后陡然笑盈发问:“孤今日遣你来,可知所谓何事?”
皇后今日召我来,必是居心叵测,我自不能自乱阵脚,必要谨慎以对,方可应付过去。
我佯装茫然而视,回禀不知。
皇后道:“皇上子嗣凋零,日前又痛失长子,宫中只剩我儿建斌、建彦、建瑞三位皇子。建瑞尚且年幼,而太子和建彦都到了适婚年龄。近日皇宫里头气氛沉闷得很,建彦自幼失母,孤念想为他择一佳偶,行延绵子嗣之责。顺便也好让宫里冲冲喜、热闹热闹,不知宜庄夫人可有佳人相荐。”
我猛然心中一沉,身侧的手紧紧攥住玉座,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不让皇后看出半分。
建彦自小到大,从来不曾受过皇后待见,今日要为她赐婚,必是知晓我与建彦的旧情,分明是来试探我的。
我俨然对道:“自古长幼有序,理应先为太子殿下择选王妃,身为幼子的三殿下岂行僭越之礼?”
皇后叹气摆手道:“哎,休要提这不孝的皇子了。孤将京城中名门闺秀寻了个遍。可他倒好,以不糜声色未由,一一婉拒。如今早已过了弱冠之年,想想真是头痛,这不才想到为三殿下择偶吗?”
我道:“太子是为储君,无妃即无后,事关江山社稷,皇家延绵,还请皇后早早定夺,为太子择一佳偶为先。”
“自赵无碌那狗贼死后,皇上龙体违和,太子又要兼顾朝事,哪里还有这等心思。适才我已向皇上奏明,而皇上也应允了此事,眼下只差一个配得上三殿下的合适人选。”皇后话语中叹息不断,显是真心为太子建斌头疼。
忽而想起那日在青梨宫外,彭良人与周八子的谈话,想来是真的。
正在我思忖之际,皇后开口询道:“俞瑶琴与林木桦如何?”
俞瑶琴与林木桦当年并称京都的“名门四秀”,前宗正之女白子琪,前少府之女毕青淑如今的身份早已是配不上皇家子嗣,剩下的也就只有她二人了。
而这两位的父亲均位居九卿,现下已与太子同气一忾,这分明是要以婚姻束缚建彦,逼他不敢觊觎太子之位。
只一门亲事,就将潜在危机轻易化解,皇后果然高明,不动干戈便能掌控全局。
如今我已然不可能再嫁给建彦,可也不能让建彦身犯险境。
我答道:“此二人确是才女名媛,享誉京都,自然身份高贵。可若说要配得上皇家子嗣,怕还是有些牵强。”
“这话也是有几分道理,那依宜庄夫人看,可有合适人选?”皇后沉思片刻,抬头含笑问我。
忽而想到建彦身边的贴身侍婢罗鹊,当日在西门菜市给我盘缠,又在西投高翔之时舍命救我,还与建彦形影不离,护其左右,可谓忠仆。
若是建彦一定要娶妻,在我看来罗鹊自然比上述二人要稳妥得多。
只是,罗鹊身份地位,我又该如何说服皇后?
我心下思虑片刻,答道:“罗鹊是为不二人选。”
皇后一怔,茫然问道:“罗鹊是何人。”
我道是建彦身边贴身侍婢。
皇后怒而拍案,斥道:“大胆,孤好意问你,你却有恃无恐,妄加非议。三殿下怎么说也是我皇室一脉,怎可随便娶个侍婢,这是成何体统?”
金凤振翅,玉旒摇曳,皇后脸色铁青,双目直直怒瞪我,似要将我吞了。
我若稍有不慎,或重蹈赵婧昔日覆辙。
我起身笑颜以对:“皇后有所不知,皇室血统尊贵,非王侯将相之后不可及。现如今三公虚二,各地诸侯也暂无般配人选。若是硬要为三殿下择一名佳偶的话,不如摒弃身份高低,唯合而择。”
“这么说来俞瑶琴与林木桦品性皆虚,行有不端,配不上三殿下?”皇后袖中拳头紧攥,显是在克制怒意。
我诠道:“既要唯合而择,便要寻一了解三殿下品性之人,三殿下心境随和,对宫中下人礼遇有加,而其身边婢女罗鹊忠心服侍他多年,生活起居一应照顾周全,自然是合适的人选。而俞瑶琴与林木桦贵为名门才秀,却对三殿下知之甚少,故而不合宜。”
“看来你对三殿下了解得倒是透彻。”皇后轻哼一声,嘴角微扬,似笑非笑,话音听来也是颇有嘲讽之意。
她今日既召我来,必是知晓我与建彦旧情。我倘若支吾藏着,反而令她怀疑,倒不如大方承认。
我道:“命妇在年幼时却确对三殿下属意,然今日我已嫁做他妇,自当恪守妇道。”
皇后怒有稍退,蹙眉问道:“我朝堂堂皇族,娶个身份低微的侍婢,岂不是辱没了我皇家的威名?”
我道:“这有何难,太尉马大人膝下无女,不如叫他认罗鹊作义女。如此一来,罗鹊的身份,百官自无口舌之纷。”
罗鹊纵是成了马德庸的义女,想来也不会任由他摆布。而建彦成了马德庸的女婿,皇后自会欣然接受,不会再为难于他。
至少,马德庸的地位比那帮见风使舵的九卿官员更高,更牢固。
皇后果是面有缓色,缄默不语,似在思虑。
片刻后,皇后起身,道:“如此甚好,只是不知那罗鹊肯应允否?”
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后宫之内莫非凤巢。”
皇后盈盈下阶,上前拉过我的手,抚道:“果是陆相之女,才智全然不逊你父亲,只可惜生了个女儿身。”
显然,方才的一番说辞已然说动了皇后。
罗鹊成了马德庸的义女后,自然逃不过他们的严密监视。只是,不知这罗鹊能否应付得过来,而建彦听到这个消息,是否承受得住。
当日隔园而望,以诗抒情,我已明心志,只是不晓得他想不想得开。
如今身处这椒房殿中,我能够全身而退,足是万幸。
剩下的,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皇后又与我聊了些家常,我自谨慎作答,不到半个时辰,皇后便将我打发。
踏出椒房殿,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回首朝这金碧辉煌的椒房殿看去,一张张亡魂在我眼前哀嚎。
建彦婚配本是皇家内事,今日邀我前去商议,摆明了是问我讨要看法,想要抓住我的把柄,将我与高翔、建彦一网打尽。幸好方才我不露声色,皇后应是没看出什么门道来。
犹自想着心事,埋头前行。突兀,生生地撞在一团坚硬而韧性十足的物体上,我顿被弹退了好几步,险些踉跄跌倒。
而就在方才撞上的一刻,心里头总觉有似曾相识之感。
我茫然抬头,骤然一惊,忙下地叩首,道:“雪妍该死,冲撞了太子殿下,还望恕罪。”
我将头埋在地上,却见地上一道黑影徐徐逼近,惶得我不由得微微颤抖了起来。
怪不得这般似曾相识,昔年在沧池与建彦玩耍,正是如同今日一般,一头撞在了时值二殿下的建斌胸前。而当时,我也与今日一样,慌张地跪地,心中惶恐。
“既是无意,何必慌张,起来说话罢。”似有一团黑影将我笼罩,转瞬间又变成了原先的一道细影,清匀的气息声在我头顶划过。
我起身垂目,侧身让道。
可太子像是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那道细长斜影纹丝不动。
“宜庄夫人这是要去哪?”
沉寂片刻之后,太子忽然发话,更是惊得我冷汗涔涔。
半个多时辰前我才在椒房殿里皇后封了“宜庄夫人”的称号,竟不想前脚刚踏出椒房殿,太子居然已经知晓。
显然,皇后身边定是有着太子的耳目,而太子正悄然监视着皇后的一举一动。
这究竟是一对怎样的母子,在太子党争中珠联璧合将建彰拉下马来,而暗地里却对自己的生母暗中监视。
可想而知,太子建斌是一个多么工于心计的人,就连与他并肩作战的生母也不尽全信。
我道得皇后传召,这会儿刚从椒房殿出来。
“正好本宫也有些事情要与你一叙,若是不赶时辰的话,请移步含丙殿。”太子傲然伫立在我面前,烈阳在他欣长的身形上映出一道金环,犹如天神下凡般的英姿勃发,那低沉而果决的话语,根本不容我开口拒绝。
这副金灿伟岸身材下,却是藏着一颗深沉如海的心,令人心生胆寒。
刚出虎穴,又入龙潭。我心中悚然,只希冀高翔能早早到来,将我带离这是非之地。
我垂眸跟在太子身后,长一步短一步地朝含丙殿方向迈去。
猛然间,额头沉沉撞在一软物上,我抬头一看,前面竟是宫墙,若不是太子用手垫着,我早一头撞在上面了。
太子缩手,道:“见了本宫,你就怎么害怕?”
我怎能不怕?太子心计不逊高翔,若是用在正道上,将是黎民之幸。可为了皇位,竟不惜残忍地杀害自己的亲生哥哥。
我未作答,只跟在太子身后,继续唯唯前行。
青松碧郁青翠,巍峨挺拔,不见尖;枯木残枝遍地,黄花尽落,鸟惊飞;池无水,山蒙灰;宫墙朱漆落,木桩斑驳起。
我从未踏入过含丙殿,一眼望去,除了那傲然的青松,满园凄凉,全然不像是我朝身份尊贵的太子居所。
直到我仰目看到牌匾上“含丙殿”三个字,方才确认无疑。
按理说,前太子被废,建斌身为太子,完全可以搬去东宫。
记得幼年时,时值太子的建彰寿辰,在东宫开筵,邀我与爹爹前去赴筵。那宫殿虽不比椒房殿这般奢靡,却是花香熏柱墙,曲泾似游龙,游廊千回百转,阑干虎踞龙盘,堪称皇宫楼兰一点儿都不为过。
太子顿步,回首望我,笑道:“寒舍鄙陋,怕是还不如大将军府罢?”
眼前这番景象,莫说要与大将军府相比,只怕比孙匡的那所小宅子也好不到哪去。
我勉强一笑,道:“太子深居简出,海水不可斗量。”
显是太子听出我言语中的讥讽之意,那张冷峻的脸庞划过一道不禁意的浅笑,挥袖示意我入殿内。
殿内案几老旧,家具几无,空有一座大殿,足像是穷困潦倒的昔日商贾巨富。
太子龙袖广挥,转身盘坐于案前,伸手示意我案前落座。
我坐在这扶手落了漆的黄花梨椅上,芒刺在背,极不舒坦。
太子道:“听说你向母后建议,让三弟娶他的侍婢。”
我道:“太子殿下既已知晓,何必多此一问?”
太子道:“本宫只想确认,你对三弟是否断了念想。”
我心中猛然一颤,这太子不比皇后,竟问得如此直截了当。我与太子并无交集,贸然问这男女之事,顿觉双颊微烫。
我道:“自我依附大将军后,便对他倾心有加。成他姬妾那时起,便再无二心。府中下人尽知,太子若是不信......”
太子抬手止声,道:“莫要再说了,本宫信便是了。”
这番蹩脚的措辞,太子居然信了,我心中更是茫然。
御花园当初附近既有建彰的耳目,以建斌的深沉,自然不会袖手旁观。想来他必是知晓,我曾与建彦在御花园私会。以他的才智,定是知晓我与建彦的关系。
莫非当日我与建彦隔园对诗早已被他耳闻,这才信了我今日的话?
不及深思,太子又发话问我在大将军府过得可好,高翔对我可好。
太子召我来,尽提一些琐事,还过问我的家事,这是为何?
猛然想到当初在青梨宫外听到的一幕,当日高翔要娶我做正妻,太子在皇上面前极力劝阻,还有他从未有过心仪之人。
一个可怕的念想霍然在我脑中掠过,难道......
忽然又想起了当初还是二殿下的建斌入我府邸,对我笑着说道:“不论你是否支持本宫,本宫永不伤你分毫。”
想到这里,我不由心生恐惧,手掌紧握扶手,指尖入木三分,朱漆嵌在指甲缝里,顿感丝丝疼痛。想要借着这股疼痛,来集中自己的精神,竭力打消心中那股可怕的念头。
然而终究是徒劳,疼痛丝毫没有让我不去回想思考。
越想——心中越是惊骇。
太子走到我近前,直直视我许久,浓重的气息朝我扑面而来,几度欲要开口,却未吐出声来。
我偏过头去,羞面道:“男女有别,还请太子归位。”
“本宫问你,我比建彰如何?”
太子骤然双手在我椅子扶手重拍下去,指尖触到了我的手。我忙向后回缩,惊恐转头,却见一双黑眸离我咫尺,自己的惊惧之色在他黑眸中清晰可辨。
我欲抵足将椅子往后拖,可那双手却牢牢地搭在扶手上,尝试了几下,椅子仍是纹丝不动,终是一场徒劳。
我厉声喝道:“太子请自重。”
太子并未因我这一声大喝而却步,仍是直直看我,神情肃然,提声道:“且先回答我。”
我愤然道:“你志在皇位,无可辩驳,可杀戮太多,有多少无辜亡灵死在你手,想必不用我一一道来。”
一时气愤,我脱口而出。言毕,才觉得自己失言,闯了大祸。
我双手奋力朝太子胸前推去,欲要逃离。
适才一时口快,直言顶撞,太子定将恼羞成怒。此时,若不逃走,或将永远走不出这含丙殿。
然而,我纵是使出浑身解数,太子依旧如山石般屹立在我面前,双目紧紧看我,不发言语。
我无力地垂落双臂,靠在椅背上,垂头不语,就如同一只被人揪住耳朵的兔子般的无可奈何。
“在皇家子嗣中,只有我才有资格为天下苍生解忧,只有我才可保我朝江山万里延绵,只有我才可让我朝百世兴宁。”一道低沉中带有怒意的话音越过我的头顶。
我抬头狠狠直视他那双冷酷的双眼,深不见底,令人琢磨不透,如高翔那般的深沉,甚至比高翔更为深不可测。
拥有这般城府的人,若是心念不纯,他日必将倾覆山河,将我朝基业毁于一旦,国破家亡。
我无意与他争执下去,如今落入他手,只能任人宰割,只盼高翔快些前来救我。
“我为了爬上金龙宝座,手上的确沾满了杀戮。然而,我对你从未有过欺瞒。今日如此,日后亦如此。”太子松开椅子扶手,转身双手背负徘徊。
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记得他曾经在我府邸也说过类似的话语,语气也与此番一样,似有隐晦。
我拂了拂额上的汗,问道:“是与不是,你自己心里清楚。赎雪妍今日身子疲乏,容我告退。”
“且慢!”
我正要起身,太子骤然大喝一声,震得殿中余音游转。我心下一沉,双手陡然一松,又坐了回去。
太子转身,肃然道:“日后我若登上大统,必以社稷为重,造福万民,你可愿意做王的女人?也好让你亲眼见证,我究竟是明君——还是昏君。”
之前心中臆测果然应验,难怪我这般斥责他,也未为难于我。
可我除了幼年沧池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再无半点联系。
百般猜测,皆是徒劳,不解其中。
我正声道:“太子连最浅显的尊卑礼数都不懂,安能造福万民。我是为大将军正妻王妃,天下皆知,又岂能三心二意,被世人传作笑柄。还未登上皇位,是明是昏,已不言自喻。”
“世人如何说不重要,重要的是你。”
太子竟厚颜无耻到这般地步,连大将军的女人都要夺,且还是明目张胆,实在令我心中惶惧万分。
我当下怒然而起,道:“命妇定然不依,有本事你就从大将军手上把我夺来!”
如今他已公然挑衅高翔,势必日后水火不容。窗户纸既已捅破,我也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现下高翔手握我朝一半的兵士。即便他是太子,顶多也就是掌控京城的五千禁军。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太子仰天大笑,道:“夺来便夺来,有何不可?”
那笑声,笑得如此诡异,笑得如此自信满满。
即便双方高下立见,我仍心中难安,全身不由得微微颤抖。
高翔——你在哪里,为何到现在还不来救我?
莫非出了什么事?
我心下狐疑猜测之际,太子双手又搭在椅子扶手上,双目炯炯,似有波澜,神情肃然,语气低沉平缓,而言语却是令人震惊不已。
若说这是我此生听过最为荒谬的故事,也不足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