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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五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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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宏藏寺下面便是穴道,我伏在地上谛耳聆听,未有丝毫动静,想来下面应是无人。
高翔心思缜密,异于常人,往往有出人意料之举。越是显眼之处,越是容易被忽视。我只需反其道行之,想来必有斩获。
我从入口处一路摸壁缓行,东敲西打,将四壁仔细检查一番,却是徒劳而返。又在贡品果盘、蒲团下搜寻一番,还是无果。
复又围着佛祖神像绕了一圈,屈身细看,果是被我看出了门道来。只见那金身佛祖背身底座,有一处金黄略微泛黑。
通常焚香礼拜,鲜少有香客会绕至佛祖身后,而此处颜色略暗,想必是经常有人触碰所至。
我将手掌放在上面,奋力一推,那佛像果是发出隆隆声响,缓缓向旁移开,露出一道漆黑深渊。
我哼鼻一笑,举着火把朝里探,下面黑乎乎一片,深不见底,但见壁沿有一条绳梯悠然晃荡。
四周黑寂静籁,我顾不得心中的害怕,衔着火把向下攀去。
绳梯在地下不停摇曳,我抓紧绳梯缓缓爬下。也不晓得爬了多久,顿感足尖落地,不禁心下狂喜。
到了,终于到了,我终于找到穴道了。
穴道显是许久不曾有人来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儿,我喉间哽噎不已,一阵狂呕。
呕吐完后,心中倒也舒畅了许多,霉味儿虽是难闻,相比之前总是要好一些了。
如今寻找通往姑臧山的路径才是当务之急,我在脑海中辨别昔日景象,借着幽幽火光扶壁徐徐摸索。
邀忆当年自临春坊过来,幽道狭窄,过了宏藏寺底下的旷地,进入一处宽坦道路。
摸索了好一阵子,终是寻到那条道。之后又七拐八弯,走了好一阵子,爬过百来阶阶石,终望得银月皓空。
山谷幽静无比,只听得飕飕风声拂面而来。我环山而走,四处皆是高岩峭壁,终是被我找到一处山隅,高约七丈,这已是姑臧山壁最低之势了。
我仰头端望,前方两处山峰间有一豁口,若是用绳索攀岩,或可爬出这山谷也未定。
我折道原路返回,爬上绳梯,又摁了下佛像背身底座,佛像徐然划过眼前,将那深渊盖得严丝合缝。
翌日,玉莺来金桂宫寻我,说是麻绳已备齐,藏匿于府邸不远处的幽僻小巷中,问我有何指示。
我叫她夜阑深静后在宏藏寺外候我,将麻绳一道带去。玉莺遵命告退。
随后我去了坤华堂一趟,随军医官依旧一筹莫展,寻不得其他草药代做药引,说是唯有栀子花实才行。
又问高翔现下情况如何。
医官道他近日腹痛难忍,只一味强忍,脸色煞白,毒入肺腑,怕是时日无多。一旦侵入心肺,则性命垂危。
见众医官这般束手无策,我也没闲工夫在这与他们消磨光景。
半日,还有半日,我与高翔相聚的时刻只剩下半日。
等到夜阑,迈出府邸,今后我再想见他,也是见不得了。
临春坊外兵士为我让道,我推门而入。且见殿内轻纱细幔,沉香缭绕。我蹑步向前,生怕发出动静吵到他。
近前掀开帘幔,高翔正卧在榻上寝眠,气息浓重,眉心皱成了一朵小花。
我掀起裙裾,坐在他身旁,伸手在他前额轻抚几下,眉心顿然舒展,脸面看上去安详了许多。
剑眉好似两道锋刃,不曾有过修剪,却是如此地平整,即便是闭着眼睛,那轩昂之气仍层层散发,看得令人不由心生敬畏。细长的眼睑如一轮新月般微微上翘,而就在这迷惑人眼的眼睑之下,却是有一双令人闻风丧胆的眼睛,一旦睁开,足以让千军万马胆寒。两瓣双唇,原本是多么地红艳温润,就连我这样的女子看来,都是羡煞不已。可如今却是和那张脸一样,苍白得吓人。
心中感慨,不觉潸然泪下。我迅疾挥手托住,幸未落到他的脸上将他吵醒。
高翔,之前你总是救我于危难之中。榆树村如此,陇西密林如此,含丙殿亦是如此。
你是大将军,心系朝野巨细,国家安危,边陲重患,苍生万民于一生。
而我——只是一个依附于一个伟岸男人身后的娇小女人。无力陪你征战疆场,无谋为你在朝堂出谋划策,无惠在你身边料理寝居,更无颜见你为我赔上性命。
一而再地拖累于你,想来你也是苦累无言,我更是心中惭愧万分。
今日,权当是我陆雪妍还恩于你。你我两清,互不相欠,天南地北,各不相干。
若还是不够还,余下的,下辈子有缘再还。
我静候高翔身侧,默默守候。
这是我最后一次陪在你身边了,再过几个时辰,我便要为你去求解药。就算是牺牲了我这条性命,也要为你续命。
恍然间,一张粗糙大手盖在我的手背,将我拉拢过去。
我顺着那张手,徐然卧躺在他的身旁,暗暗朝他觑了一眼,那脸上还是这般的苍白和安详,双目紧阖,气息匀畅。
“在我身边陪我一会,可好?”高翔低声说道,那只手仍是紧紧攥着我的手。
我轻嗯一声,面向他侧身而卧。
曾经有多少次,我都与他同榻而眠,多到自己都数不清了,可我竟不曾有一次好好珍惜过。而今即将离别,却是心跳砰然揪心疼,面羞气急似火烧。
此刻,我愈加确定了心中对他的情愫。
建彦饱读诗书,文采斐然,整日与我爹爹吟诗赋词,一副赫赫文人之风雅。
如今想来,我对建彦,更多的是崇拜,是敬仰,是同情。
崇拜他的学富五车,敬仰他的孑然傲骨,同情他的凄惨身世。
那时的我,不曾经历朝堂的险恶,不曾经历生死的离别,不曾有过即将失去心中所爱的悲痛。
高翔与建彦却是截然不同,他不善诗词,顶多也就跟张昌学过几首淫诗秽词。他更不善表达心中情意,即便是心中对我再是牵挂,嘴上却从未对我说过一句浓言密语,想要从他口中听到一个“爱”字,更是这辈子最大的奢望。
然而,正是他这样的含蓄内敛,才会默默为我做了许多事,他点化我朝堂险恶,激迫我坚强刚毅,嘱咐我辨心识人,教导我何为大义。
他时时刻刻将我庇护他那健硕的身躯之下,即便是远隔千里,亦运筹帷幄,心系我的安危。
可我时至今日,才体会他对我的情,对我的爱。
为何我就这般的愚昧,总是不相信他,总是不在意他。直到即将失去他,我才幡然悔悟。
好在我还有半日与他相处的机会,于我而言,这已是莫大的欣慰了。
高翔,我要将我对你的情意,在这半日内与你诉尽。
这样——我陆雪妍便再无遗憾了。
我轻挥手臂,小心翼翼地避开他胸前的伤口,环在他的腰间。紧挨着他的脸面,侧身环抱着他。
口中呼出的热气,自他脖颈折回,一股股热流沁入我的心脾。
指间划过他的肌肤,触碰到身上一块块的斑驳。我不用看,便知道,这定是他在大小战役上留下的光辉印迹。
只有他,才配得上大将军之名。
只有他,才是解救苍生的主宰。
只有他,才能让我朝万世永兴。
他承载了太多人的希冀,身负着神圣的使命。他不仅仅是我的夫君,更是这天下苍生的慈父。
他用他的双手,惩恶扬善。
他用他的智慧,凤凰涅槃。
他用他的风骨,感化众人。
他用他的胸襟,海纳百川。
他已经不再是属于我一个人的了,他是属于全天下千千万万的子民。
是时候该放手了,只要我在他身侧,便会一直牵绊着他,令他手脚束缚,不得施展。
终有一日,我会将他害死。
不如趁着此刻他身中剧毒,悄然离去。
不见即不思,无思即无念,无念即无悔,无悔即无愧,无愧即傲然于天地。
青山绿水间,白驹一溪过,蓦然回首,烟雨滚尘,酒筵终有离别时,曲终人散笑无痕。
斜阳烈火西边下,彩霞流天难掩芒。
外头天色已晚。我悄然将手缩回,轻掀锦褥,却见高翔侧身将手搂在我腰肢,心中顿然一惊。
听着那清匀的气息声,心中惶然方才落定,轻抬起他的手,放回身侧,替他拢严锦褥,下了榻。
蹑手蹑脚踏至殿门前,回首再望,两行热泪如倾瀑。我洒泪转身,合上殿门,疾步朝金桂宫迈去。
金桂宫无人,想来是紫姹又去内城照看伤员,我从玉枕下抽出当年高翔赠我的龙纹短匕,藏于袖中,走至铜镜前照了照,在脸上抹了些粉脂,掩盖泪痕。
走出金桂宫,复行至临春坊前,低声交代门口的卫兵,叫他们切莫让外人打扰高翔,待他醒了再行开膳。若是问起我,就说我这几日会在南城照顾伤兵,莫要等我回来,自行开膳便可。
众卫兵抱拳点头领命。
我拂袖而去,推开府门,朝宏藏寺走去。
路过几处安置伤兵的居所,我将身上首饰尽数相赠,叫他们来日换些银子,给家里填补家用。众人皆跪拜叩谢。
到了宏藏寺,时日尚早,玉莺还未到来,我便躲在佛像身后,以免被人发现。
天色暗沉,喧哗渐息,一轮新月挂上枝梢,万丈银光挥洒人间。
忽闻寺外有轻微异动,我摒神凝息,偷偷探头朝外觑。
“王妃……王妃……”玉莺在月色中踏入寺内,轻声唤我。
我候了片刻,仔细打探她身后是否有人跟寻,见无异样,这才挪步现身。
玉莺从肩上甩下一大捆麻绳,问道:“王妃,眼下该如何行事?”
我携她来到佛像背后,摁下机关,佛像徐然横移。
玉莺怕是从未见过此景,环目圆瞪,面有诧然,似要张口喊叫。
我忙伸手捂住她的嘴,朝她使眼色,她这才未叫出声来。
我将事先准备好的火把点燃,朝她问道:“此去一路凶险,有命回来也未可知,若是害怕,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玉莺摇头道:“王妃不怕,玉莺也不怕。”
我到:“之前吩咐的事,可曾记牢?”
玉莺俨然点头。
我便攀着绳梯先下穴道,叫玉莺跟在我后来,随我一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