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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第七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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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俞瑶琴被发配骊山,为京都天空抹上了一层黯淡,为人们津津乐道的名门四秀,命运好不凄惨,大街小巷皆是哀叹连连,就连聆香茶楼最近也排了一出新戏。听府中的杂役说,像是叫《三斗匈奴》。其中内容,也不乏我与姐姐的故事。
然而,随着马德庸大肆铺张地筹备寿宴,笼罩在京都的阴影渐渐消散。城中的百姓热闹非凡,城中各家酒肆的酒几乎都全被太尉府买了个空,布庄已无布可卖,裁缝铺已经不再接单,数百官员及其命妇家眷都排队等着领取新衣,城郊的农户瓜果蔬菜更是供不应求,就连客栈亦是人满为患,一众外地官员纷纷聚集在京都,前来为马德庸贺寿。
这盛景,只怕是皇上过寿诞,也不过如此罢。
百姓的生计好了,日子自然也舒坦了些,只是把谨佩给害苦了,大将军府上上下下好几十张嘴,连新鲜的菜都买不着,众人皆暗生怨言。
马德庸寿宴那日,我托病待在府中,未随高翔一道去为他贺寿,只要一看到他那张脸,就会想起罗鹊被他吊在树上的一幕。
是夜,我在窗前望着明月发呆,忽见远方一颗星星骤然光芒四起,将苍穹映得犹如白昼,北斗七星黯然失色。
辨了辨方向,发现此星正悬于骊山上空。而骊山脚下,正是皇陵所建之处,这般异常星相,难道在预示着什么?
可我完全不懂星相,府中亦无人可问,不知是吉还是凶。
三烛燃尽,周围一片静谧黑寂,只有细细春风伴随着我那颗激荡起伏的心。还未等到高翔回来,感到身子有些困乏,便先睡下了。
醒来时,高翔亦不见人影,我将紫姹唤来,问高翔昨夜可是回来过。
紫姹回禀说,鱼肚露白,高翔才回来,匆匆沐了浴,换了身朝服,就出门去了,这会儿怕是已经在上朝的路上了。
我移目朝屋里扫去,衣架上果是挂着高翔的朝服,上前嗅了嗅,一股恶臭扑鼻而来,熏得我几近呕吐,急奔到窗前大口喘气。
我捂着鼻子,朝身后的紫姹挥了挥袖。紫姹很是会意地拿着朝服出去了。
双手在身前一通乱挥,这味儿,总算是稍许散了些,呼吸也多少顺畅了些。
高翔昨日究竟在马德庸寿诞上饮了多少酒?这身朝服,就如同在酒缸里浸过了一般。
原本高翔下朝正好是掐着午膳的点儿回府,今日已过了一刻,还未见高翔回来,回想起昨日夜空的异相,一股道不明的恐惧袭上心头。
又过了一刻,依旧盼不见高翔的踪迹。这般等下去也不是办法,我便让谨佩先开膳。期间,我命紫姹在门外替我张望着,待看见高翔,立马回报。
直到日暮西山,紫姹才跑进我屋里,说是高翔回来了。
我忙丢下手中绣得一团乱,连自己都分辨不清图案的绣布,朝屋外跑去。
“才一日未见,夫人怎这般猴急,也不怕被下人瞧见笑话吗?”高翔抚摸着我依偎在他胸前的头,语态淡然道。
我在耳边朝他俨然道:“昨夜我见一颗灿星在骊山上空,极是诡异,怕是要有大事发生,哪里安得下心?”
“怪力乱神,无稽之谈。”高翔只吐了一句,便携我回到屋里。
高翔向来是不信这些的,可我分明还记得,上次一只翠鸟突入府中,将池中锦鲤给啄了去。就在那日,赵婧便死在了椒房殿。
这心头七上八下的,哪里还静得下来?
高翔说今日在早朝时,已弹劾太常修建皇陵不力,至山石塌崩,死伤无数。不但奏请皇上革去他的官职,原地发配,充作劳役,还举荐建彦代太常兴建皇陵之责。
我瞪大双目,惊得双手捂嘴,才不至叫出声来,不敢相信他所说的话。
过了片刻,稍有缓和,思绪才渐有理清。
建彦从未有过涉政经验,也不曾立过寸功。一下子就让他担任这等大事,哪里应付得过来?
修建皇陵,耗费巨大,国库又掌握在马德庸手中,必会百般刁难,横生枝节。到时候,一旦出了岔子,或是不能按期交差,这不是活生生地把建彦往火坑里推吗?
且马德庸之辈,向来都是看建彦不顺眼的,这次同意高翔的举荐,其中必是有诈。
上次在陆府,高翔要建彦“静候佳音”,莫非指的就是这件事?
就连我这个局外人都看得明白透彻,建彦这差使,定不会顺利。高翔又为何要将建彦推入不复之地呢?这究竟安的是什么心?
“夫人为何愁眉苦脸?不是你说要助三殿下的吗?”高翔走到窗前,伸头探了探,将窗棂合上,踱回我身侧道。
我嗔道:“你这算哪门子的助他?你这分明是在害他!”
“三殿下不曾为朝廷立下半点功绩,何以让百官信服,修建皇陵,正是他建功立业的绝好机会,我这是哪里做错了?”
高翔笑着走上前来,欲要抓起我的手。我长袖广挥,一把将他伸来的手推开,转身漠然坐在榻前,也不理会他,犹自生着闷气。
“我当然知道让建彦去修建皇陵,马德庸必会从中做起文章,建彦也一定难以完成。”高翔坐在我身旁,解释道,“只有这样,才好抓着他的把柄,叫皇上治他的罪。”
我转头怒道:“可万一出了岔子,不光是建彦遭罪,你我亦不能自保,夫君可有想过?”
我气他冒险激进害建彦身陷险境的同时,更气他不为自己的处境考虑。
建彦是他举荐作保的,一旦出事,哪里还脱得了干系?
高翔道:“夫人过虑了,此事必万无一失,为夫早已安排妥当。”
原来这阵子高翔早出晚归,整日见不到人影,并不单单是忙于朝政。而是趁着太尉府筹备寿诞,府中人多眼杂之际,派人乔装打扮成各类商贾,往太尉府里供应物品,暗中刺探太尉府。
当年赵无碌为了丰满太子一脉的羽翼,私吞了国库不少银子。如今建斌一脉,比起当时的建彰党羽更甚许多,打点所需银两必不是个小数目。太尉府平日门禁森严,莫说派个间人进去,恐怕是连苍蝇都飞不进去的。
近来由建彦筹备其寿宴,府中采买巨细,皆由他打理,高翔要派几个人混进去,也就方便了许多。
勘察数日后得知,太尉府各处院落皆无异常,唯有一间锁着的厢房外,终日站着两名佩刀家丁,一旦有生人靠近,便将其喝退。且连窗户都是封得严严实实的,其中必有玄机。
一连数日,都苦无机会探究,高翔便在昨夜马德庸寿宴上,与百官推盏狂饮,拖延光景。派人趁府内松懈之际,在那两名家丁的食物内下了蒙汗药。潜入厢房才发现满屋的金玉辉煌,金银玉器数之不尽,奇珍异宝更是令人目瞪口呆,显是长年累月积攒所得。
今日上朝之前,高翔便密会马德庸,以此作为要挟,不但弹劾太常建陵渎职之罪,还奏请皇上让建彦代其修建。
马德庸被高翔威胁,只能在朝堂之上眼巴巴地望着太常被革去头冠,期间不曾为他开脱半句。百官见马德庸不表态,自然也不好为太常求情。
而后高翔又推荐建彦为皇上修建陵园,皇上缄默许久,向马德庸发问:“太尉对于此事,如何看待?”
马德庸出列,启奏道:“由皇子亲自为皇上修建陵园,其孝心必能感天动地,令我朝得天庇佑,延绵万年。此举功德无量,实为我朝之大幸。”
丹陛之下,立时响起一阵窸窣,众官皆面面相觑。待马德庸回头一瞥,这才纷纷附议,说此举甚妙,还请皇上早早定夺。
皇上沉寂半响,又看向光禄勋孙匡。
孙匡则转头瞥了高翔一眼,出列正声道:“臣无异议。”
众人皆举荐建彦,皇上这才准了高翔的奏请,命他尽快准备,不日启程。
我惊问道:“既已知晓马德庸贪敛巨资,为何不直接向皇上禀明,将他给法办了?拿这事来要挟马德庸,岂不是让朝中所有人都知道,你是站在建彦这边的?而今将中间隔着的那层窗户纸给捅破,日后马德庸之流岂不是更要针对你了?”
在我看来,高翔此举不但不高明,且还是相当拙劣。
好不容易抓住了马德庸的把柄,竟就这样轻易挥霍。我敢打赌,明日那间厢房里的财物,必然转移到别处,只剩下一间空房子。
如此一来,高翔手中唯一的筹码,也就白白丢失了。而一旦把话给挑明了,看似今日马德庸受了憋屈,可同时也有了防范。日后再要取证,犹如登天。
而最最可怕的并不是马德庸,他不过是一个太尉,而今声望与高翔相比,终究还是差了些。他的胞姐皇后,才是马德庸坚实的后盾,才是最为可怕的敌人。一枚玉簪就令赵婧魂飞黄泉,一块糕点都让孙美人得宠无望,一句话便让建彦整整禁足了半个月。
多少后宫妃子被她迫害?
多少前朝高官被她玩弄与鼓掌之间?
甚至连我和姐姐,也不敢贸贸然与她撕破脸皮。
高翔抚着我冷冰冰的手,不断地安慰着我,说唯有这样才可将马德庸、皇后等人一并拔除。
他说,将太尉府的赃物密报皇上,那是再简单不过了。前番赵无碌同样是因为私吞国库,被夷了三族。可这一次,皇上绝对不会以同样的方法来处置马德庸。
或许,还会装聋作哑,暗中平息此事。
我不解问道,同样是犯了法,为何惩治有所不同?
高翔说,赵无碌虽是御史大夫,位列三公,但在赵婧死后,与前太子建彰心生嫌隙,形同陌路,原本追随他的一众官员,也纷纷离他而去。除了御史大夫的职位,他一无所有。处置这样的人,莫说是夷他三族,诛他九族也是游刃有余。
而此番的马德庸则大不一样,他是皇后的胞弟,此等重罪要么不治,要治,定是重罚,难道把皇后也给斩了不成?
且还不光是这样,现如今,朝中大小官员,除了高翔与光禄勋孙匡,几乎都已投奔到了马德庸这边。一旦深究起来,这些官员定是逃不过十之八九。人数之多,足以颠覆整个朝廷。
当年处置赵无碌一案时,皇上也只是杀了他一人,悄然将事情平息,并未牵涉到一众贪污受贿的官员头上。而今,是更加不可能了。
因此,一旦告发马德庸,最后只会是不了了之,皇上绝对不会为了这些国库财物,而动摇我朝的国本。
反观,马德庸被高翔逮住了把柄,心有所虚,生怕皇上来治他的罪。
牺牲一个太常,外加让建彦去修建皇陵,已是大赚特赚了,心里自然是一百个愿意。
既然高翔挑明了要与他对着干,在修建皇陵的事上,要动点手脚来陷害建彦,以他的手中握有的权利,简直是易如反掌。
至于高翔,暂时吃个哑巴亏,秋后算账也不迟。
越听,心中越是不安。照高翔这么说来,岂不是比直接告发马德庸更加危险?
整个身子,也不由得微颤了起来,只觉背后一片凉湿。
高翔显是觉察出了我心有惊惧,转过头来,挥袖将我额上的冷汗拭去,接着又往下说了下去。
太子一脉早已将高翔视为心头大患,祸害之心从未断过,如若不予以反击,早晚都是要大难临头的。不如先发制人,来个出其不意。
至少,九卿中原本有八位都是站在建斌这边的,只有孙匡一人独善其身。
先有宗正、少府因赵无碌一案被除,后补官员虽趋附建斌,却因资历不足,不为重用,被一帮老臣压在头上,早已是左右摇摆不定。
匈奴的朝拜,又令大鸿胪被发配骊山,与刚被革去官职的太常,一同穿着囚服挥锄采石。
太子一脉中,除来太尉马德庸,其手下重臣,或死、或流放、或摇摆不定。剩下的几个,见到今日朝上这般奇景,亦将横加揣测,惶惶不可终日。
此举不但沉重地打压了太子的党羽,更在其心理上造成了巨大的创伤。高翔而今的地位,在皇上眼中,远比马德庸要高出许多。
今日马德庸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屈服于高翔,怎能叫人不胆寒?
皇后虽有后宫大权在握,可毕竟他是与马德庸系在一起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马德庸倒台,则预示着建斌的太子之位已然岌岌可危,她的日子自然也不会好过到哪里去了。
而皇上心中本就对建斌戒心甚重,从之前的种种就能看出。只因宫中子嗣凋零,建彦生母身位低贱,建瑞又未长大成人,无从选择的无奈之举罢了。
且杀害建彰的元凶,一直都未曾被揪出,虽怀疑是建斌所为,可苦无证据而左右为难。
因而,在今日高翔提出由建彦代太常负责皇陵修建时,才会举棋不定,问马德庸的意见,怕是顾及百官反对声,一时难以控制局面。
照理说,马德庸应是竭力反对的,所有人都知道,让建彦涉政意味着什么。可未曾想到,马德庸不但不反对,居然还帮着高翔一同举荐建彦。这就让皇上纳闷了,此二人向来是暗中较劲的,今日竟合着一块了。故而默然许久,也就不意外了。
必是在暗自揣摩,究竟是高翔倒向太子了,还是马德庸有什么把柄被高翔逮着了。
随着百官的众口附议,皇上自然是更难决断了,只好去问孙匡。
哪料得孙匡竟也不反驳。这下可是令皇上骑虎难下,众口一言,心中再是狐疑,也只好应允了此事。
所以,只要待马德庸对高翔或建彦有所行动,皇上必然知道其中关系。
为了权衡朝中势力,用建彦来制衡建斌,也不失为一个办法。至少这样一来,皇权还能掌握在自己手中,不至落入外戚之手。
皇上一直将高翔留在京都,即便是新年宴请时马德庸领众百官联名上奏,亦不予理睬,就是为了在朝堂上制约建斌的声势。
且那日在兴雅殿里,皇上责罚建彦的同时,亦罚了马德庸两个月的俸禄,以示惩戒。
还有前几日,皇上后山狩猎那会儿,讥讽马德庸,褒赞高翔射术,其意亦显。
看得出,皇上为了摆脱外戚干政,早已对皇后及马德庸等人心存芥蒂。只因建斌势大,在打理朝政上也是恪尽职守,未有丝毫把柄握在手上。而皇后主持的后宫,亦是毫无破绽。好不容易逮着个害孙美人无法登台的奴婢,竟还是出自凌雪宫,怎也是查不到皇后的头上,最后只好作罢。
倘若得知高翔已然站在建彦这边,必想方设法保住其二人。一旦有人对他二人有所行动,落下口实。届时,皇上定会将一干外戚连根拔除。
高翔一招投石问路,确是手段高明。让马德庸在众党羽面前颜面扫地,令百官相互猜忌,内心动摇。向太子一脉公然发起挑战,表面心迹,铁了心要扶持建彦,誓与建斌做对到底,先发制人,将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同时在日渐难以把控的朝局上,祭出建彦一招,力挽狂澜,为皇上排忧解难。
细细想来,高翔确是精于筹划,不知不觉间已将局势扭转,把主动权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可与此同时,他也将自己、我、建彦、甚至是姐姐和罗鹊,都曝露在重重危机之下。
建彦毕竟是皇子,晾马德庸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骊山下毒手害了他的性命。高翔有皇上的支持,我有高翔的庇护,自然也不会轻易束手就擒。
可姐姐还处在后宫,身家性命全都在皇后的股掌之间。就算皇上有心设防,也是朝不保夕。皇后执掌凤印多年,皇族子嗣只有这么可怜的几个,便可窥见一斑,根本就是防不甚防。
况还有建斌,他的心机城府完全不逊于高翔,甚至在有些时候,比高翔更加精于算计。时下虽与皇后心有不同,可随着高翔扶持建彦,欲要夺他太子之位,绝对不肯将之前的努力付诸东流,必当全力以赴,来稳固自己的地位。
一旦如此,这二人或会放下各自立场,齐心协力共同对付高翔。
太子建斌、马皇后、太尉马德庸、以及一众九卿官员,同气连枝对付高翔,这将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即便是有皇上撑腰,也未免应付得过来。况,他还要力扶建彦上位,保我与姐姐不为奸人所害。
身边有这么多的牵绊,他哪里顾得周全?
这将是一场豪赌。
赢了,众人皆安。
可要是输了,我不敢再往下想。
心中犹如一柄巨锤向我猛击,每撞击一下,全身就不禁一阵抽搐,拼命抚紧胸口,可还是绞痛不已。
“看把你吓的,又不是天要塌下来。就算是真塌下来,我也会为你顶着。还是放宽心些,伤了身子可就不好了。”高翔言语间,如朗月清风,淡然如初。
我转过身来,将手从他掌中挣脱,双手牢牢攥紧他的手,问道:“此举当真万无一失?”
高翔展颜勾嘴,道:“必万无一失。”
我又问:“那姐姐呢?她可是身处后宫。”
高翔用力扳开我的双手,搭着我的双肩,一脸严峻地看着我,肃然道:“那就要看夫人你的了。”
这一语说得我天旋地转,惊诧地指着自己的鼻子,疑惑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