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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第八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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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隐隐的汗臭弥漫在密不透风的屋内,好是难闻。这味儿,是从我身后的浴桶中飘来的,我回头瞥了一眼那浑浊的水,再仔细端倪身前镜中之人。
通透的雪肌,洁如玉脂,吹弹可破。两颊的腮红将我那张苍白的脸,深深地藏了起来,映出了些许的血色。两道细眉在我的精心修画之下,也显得格外清新。
两瓣白如纸灰的唇也抹上了一层浓厚朱茜,红得光彩照人,红得艳如鲜血。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我那红肿的双眼。眼睑的浮肿可以用粉黛修饰,然而眼眸中细麻的血丝,却找不到任何东西可以来掩盖。
裸露的右肩,青瘀已然发紫,拳头大的一块,赫然触目。只稍稍触碰,便是一阵揪心的疼痛。我用单臂吃力地拉起右肩的衣襟,盖住那挥之不去的伤痕。
妆容可以单手来画,篦发梳髻不是我一个人能够做到的。我转头朝合得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的房门,语态轻缓地唤了声紫姹。
没过多久,紫姹推门而入,抬头一怔,讷讷地杵在原地,身后的一众人亦是张口结舌。
“还不把门关上?”我拢了拢胸前稍稍有些袒露的衣襟,命令道。
紫姹忙转身将一张张静止的脸,阻隔在门外,向我疾步走来。
我道:“替我篦头,挑你最拿得出手的就好。”
紫姹低头不语,拿起篦子,托起我垂落在双肩的发丝,缓慢梳理。我从镜中暗暗瞟了几眼,立在身后的她总时不时地从在镜中窥我,一见到我的目光,便垂下头来躲避。
篦子将我的长发扯得生疼,今日的紫姹明显是心不在焉。我开口道:“有话别憋在心里头,有什么想说的,就说罢。”
紫姹怕是耐了许久,急忙脱口道:“王妃想哭就哭罢,紫姹也曾失去过亲人。这滋味儿,奴婢心里明白。”
她口中的亲人,是红嫣。当日,在暗无天日的牢狱中,红嫣为了护我,红颜早逝,我当然记得。
我只是失去了一个奴婢,而紫姹,却是眼睁睁地看着她的亲妹妹,在自己面前死去。这样的残酷,这样的折磨,时至今日,我才体会到。
适才是我一时失控,对着紫姹又责又吼的,心头多少有些愧疚。
我苦苦抿嘴一笑,道:“泪,也会有流干的时候。”
她不再追问下去,只专心为我篦头。想来,当时她失去红嫣的时候,也是这般心境,或是比我更加悲戚。
紫姹为我篦好头,我在镜中仔细端倪了一番,插上当日建斌赠我的九天金凤鱼首和田玉簪,挥手让她出去,顺便转告王卫忠,说我没事儿,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把一些不曾想通的事情想清楚,不用派一群人在窗前晃来晃去,碍我的眼。
紫姹离去后不久,窗前的黑影渐渐散去,门口依然有衣裙的窸窣,怕是紫姹,或是还有玉莺,仍放心不下我,守在门外。
玉莺早已是王卫忠的妻子了,不再是我大将军府的奴婢。她念着昔日的主仆之情,来关心我,是她的一份情义,一份厚爱。而我,却不能仍将她视为奴婢,像命令紫姹那样差遣她。也不想让她看到我眼下这副样子,毕竟她是与我一同长大的,太了解我的性子了。
陆府的火灭是没灭,我并不关心,那只是一座冠了我陆家姓氏的宅子而已。里头的那株桂树,我也不再去想。树是人栽的,烧了也就罢了,下回再栽一株便是。
谨佩那骇人的残骸,我亦竭力控制着自己,不去想她。
人死不能复生,多想,也只是徒增伤感罢了。
我唯一要想的,能想的,就是如何揪出那烧我陆府,杀我谨佩的凶手。一旦擒来,当如何处置。是一刀了结了他的性命好呢?还是让他也尝尝被火烧的滋味儿。
想到这里,镜中之人的嘴角微微扬起,顿现出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邪笑。
我没有疯,此刻的我,心智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人经历过一些事情,才会知道珍惜。一旦错过,就是错过,再也无法挽回了。
就好比红嫣于我的恩情,谨佩对我的忠诚。
人一旦死了,所有的一切,都将化为尘埃,随风飘散。
我要更加珍惜当下才对,高翔还没有死,他还好端端的活着。只要有他在我身边,任何鸿沟深壑,我都能如履平地。
门外的雨声停歇,我推开窗棂,微风拂面而来,夹杂着一股泥土的芬芳,屋内的污浊之气渐渐消却。
我重又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重又回到了这残忍血腥的皇城。
园子里的府丁、士兵背对着我,齐齐站成了一排。在人群的最后面,一顶鶡冠高高竖起。
是高翔,他回来了。
人群默不作声,高翔在众人面前好像在交待着事情,只见中间的王卫忠频频点头。
片刻后,人群散去,高翔向我走来,那张黑乎乎的脸,我几乎无法辨认,更加看不出他此刻的神情。
我将右肩的衣襟拢了拢,朝他迎去。
在游廊的两端,我与他顿步凝望,深深地注视着对方。
这一刻,空气好似凝结,光阴好似静止,水珠在屋檐下挂了许久,都未曾滴下。
我漠然拂袖转身,向屋里走去,对身后的高翔道:“进屋说罢。”
身后高翔的步子不似从前那样沉稳,时快时慢,时重时轻。短短的游廊好似无尽的深渊,我站在终点等了许久,都不曾听到他跨入门槛后的关门声。
我转身望去,见他正呆立在门旁,神情慌乱,有些不知所措。
或许,我此刻的从容和冷静,就连威震九州,剑破苍穹的战神,都被我摄住了。
我走上前去,贴在他的身前,伸出左臂,将他身后的门合上。拉着他的手,宛若牵着木偶般,将他拉到案前,摁他坐下。将一盆清水端在他面前,暗暗忍着痛搅干了汗巾,将他脸上的污迹抹净,将他纷乱的发髻捋平。
高翔自始至终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我,配合着我,任由我摆布。
我丢下汗巾,坐到他的身旁,低沉而肃然道:“凶手逮着了没?”
高翔微微点了点头,仍未吱声。
我道:“夫君,莫要担心。雪妍没事,雪妍已经长大了,已经配得上大将军王妃这个称呼了。”
高翔抬头一怔,沉寂片刻,伸出一只手,轻搭着我的左肩,道:“真的?”
想必,他已经从王卫忠等人的口中,得知我右臂脱臼的事了。
我盈盈笑道:“真是,夫君就为妾身说说今日之事罢。”
高翔仰靠在椅背上,阖目默然许久,将陆府起火一事俱与我道来。
他醒来时,见我不在府里,问了紫姹才知道我带着谨佩去了陆府,也没挂在心上,便喝起了谨佩特意叮咛紫姹炖的鸡汤。
正喝着,便听到府里忽而炸成了一锅,杂役们皆如无头苍蝇般地乱窜。高翔让紫姹出去瞧瞧,到底发生了何事。
须臾间,紫姹匆忙来报,说陆府起火了。高翔骤然抬头,将喝了半碗的鸡汤往岸上一落,边披着铠甲,便让紫姹在府中守着,安抚众人,勿要放出去一个。
话犹未落,铠已上身,拎起鶡冠便朝门外跑去。翻身上马,反向疾行,向驻扎在京郊的军营驰去。
在营中速点了两百飞骑,带着王卫忠、史可信飞马拍去。行到陆府的不远处,遇见了一身灰黑的我,抬眼望去,前方火烧天云。
情势危急之下,无暇顾我,与我划身而过,向陆府冲去。那时,陆府门前早已是人潮涌动,百姓们正在街道两岸来回奔袭,朝府里泼水。可毕竟是自发救火,无人指挥,乱作一团。高翔一声令下,吩咐将士阻隔人群,从他们手中接过釜碗瓢盆。
人群中忽然人高呼:“王妃还在里头,请大将军速救。”
高翔之前已经遇到我,早已知道我不在里头,想必被困在里头的定是谨佩了。而之前我求众人救火之时,满脸污垢,全身灰黑,不辨人形,怕是他们只当我还在里头。
高翔来到门前,对史可信耳语几句后,便摘下身上的大袍,往水里沾了沾,不顾众人的阻拦,冲进了火海。府内火势急猛,烟雾弥天,根本看不见谨佩身在何处,只好大声呼喊。
府中石柱、树木颇多,在大火的吞噬下,已是七倒八歪,将通往正屋的道路阻断,只剩下左边靠近池塘的一条小径,借着池水的延缓,火势小了很多。
然,一根被灼得焦黑,燃着大火的横木挡住了他的去路。后退数步后,助力猛冲,一跃而起,飞了过去。
还未立稳,便瞧见靠着墙边,也就是谨佩助我翻墙之处,一个火人正拼命挥舞着双臂,横冲直撞,前后左右瞎转。
高翔急卸下手中配剑,用剑鞘往那火人身上顶去。
火人噗通一声被高翔戳到池中,霎时,池中一股焦糊的青烟袅袅升起。而那火人身上的火,也一并熄灭。
走近细查,从身形及未完全烧尽的布履判断,是谨佩无疑。
说到这里,高翔朝我看来,眉心紧蹙,双眼湿红。
我冷冷道:“说下去。”
高翔迟疑片刻,又说了下去,语声断断续续,极是不连贯。
那一团黑焦的谨佩,浮在水上一动不动。高翔淌入池中,将她捞上来,已是面目全非了,只有那双形同枯枝的手一抖一抖。
火势越来越大,池塘四周围起一道光环,将他重重包围。池水如一锅沸煮的汤,腾着热气。
再不走,或许就再也走不出去了。
高翔迅疾往池水里一钻,将自己全身淋得湿透,挟着谨佩冲进火环,一路飞跨,终是有惊无险地冲了出来。
众人见势,忙将手中的盆,往高翔身上泼去。
挥散众人,命王卫忠指挥众军士继续扑火,高翔将谨佩平放在地上,探了探鼻息,发现气若游丝,尚有一口气在。
正要起身去找医官,见谨佩两瓣黑焦的双唇似有蠕动,便蹲下身子,凑头贴了上去。
只听谨佩声如细蚊,道:“今后奴婢再也不能照顾王妃了,请大将军好生待她,莫要再惹她生气了。”
之后,便断了气。
听到这里,我虽表面镇定,可总像是有道刺卡在喉咙间,刺得我一阵阵的剧痛。趁高翔说话间,我将攥紧拳头的手,藏在袖中,悄然移到身后。
谨佩虽整天忙里忙外的,却留意着府邸的一举一动。
她知道高翔总是惹我生气,所有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她都知道。
甚至就连她的最后一句话,都还在关心着我。
谨佩自姑臧城,就一直跟随高翔,原本就是她的贴身侍女。后因我来到姑臧投靠他,才将谨佩遣来供我使唤的。
于高翔而言,在他心中,谨佩的份量,并不比紫姹和红嫣二人差多少。
甚至,在有些方面,她是最了解高翔的人。
当谨佩死后,高翔振臂仰天长怒。这也正是当时我缓神赶来时,见到的那一幕。
当他看到我向他走来时,怕我被谨佩那身恐怖的残躯所吓到,忙令王卫忠带我离开。
大火一时难以扑灭,一盆盆水泼进去,无异于杯水车薪。就连不远处的禁军赶来帮忙,仍是无济于事。附近几所宅子的住户,早已逃离,以免受到大火牵连。
正当所有人绝望之际,苍天终于被感动,为谨佩流下悲伤的眼泪。
随着大火的熄灭,帮忙的禁军回到了原本的岗位,围观的百姓被军士哄散。
远处忽有一骑,冲破混沌,向陆府废墟快马扬鞭飞了过来。
来人正是之前被高翔悄然遣走的奉义中郎将,史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