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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第八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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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姹的突然闯入,就好比一盆凉水将我浇得彻头彻尾。谨佩的死本就令我伤心难过,这般的冒失使我心中很是不悦。
我刚要窜起,被高翔在案下牢牢地摁住了手臂。转念一想,紫姹从来就不是一个不知轻重的人,便清了清嗓子,道:“何事如此惊慌,我姐姐怎么了?”
紫姹已然扑到我身前,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抽搐道:“陆夫人……陆夫人……殒了……”
忽觉一股气血冲破脑袋,胀得我耳朵嗡嗡直响,分明看到紫姹在哭着张嘴说着什么,可一句都听不清。支着案上的手臂骤然一松,身子直往前倾去。
好在高翔及时横袖挡在我身前,将我托住,不至跌倒。
昨日我在凌雪宫里,姐姐还好好的,还让我替她从陆府把荷包给她带去,今日怎就突然没了?
高翔在一旁将一盏茶水推到紫姹面前,道:“情况究竟如何,从头讲来。”
事有紧急,紫姹也顾不得主仆之礼,一盏温茶下肚,话语顺畅了许多,将事情从头到尾细说了一遍。
当高翔回府后,便吩咐她去郊外办理谨佩的身后事,将尸首葬在红嫣坟冢的旁边,事情办得倒也一切顺利。可就在回府的路上,赶巧撞见从宫里回来的王卫忠。王卫忠本是代高翔去宫中,向皇上禀报陆府失火及抓捕马荣、马贵一事的。可到了宣室殿前,刚要觐见,就看到皇上与童公公从里头匆匆出来,一路神色慌张地跑了出去。
王卫忠不明就理,仍跪在殿前候旨,跪了约摸半个时辰,一旁的公公就劝他回去,说今日多半是见不到皇上了,在他耳边悄悄说道:“陆夫人刚才陨了,眼下除了紧急军情,皇上怕是没闲工夫理这档陈谷子烂芝麻小事。”
出了宫,王卫忠本想疾奔大将军府来汇报此事,路上遇到紫姹,正好将此事与她细说。因一日连续发生两件大事,死了两条人命,王卫忠不敢怠慢,便回京郊大营严加布防去了。
我拍案急问道:“那王将军有否说姐姐是如何死的?”
紫姹低垂着头,默默晃动了两下。
“快快更衣,随我进宫去看看。”高翔边说边将朝服往身上套去。
谨佩尸骨未寒,而今姐姐又遭不测。这一连串的祸事接踵而来,我心中隐隐有一种预感,事情并不那么凑巧,好像是冥冥之中刻意安排好的。
未及我细想,紫姹已然利索地将我左右摆弄,为我套好了衣裳。刚被高翔拽着出了屋子,就和游廊上的童公公撞了个满怀,双双跌倒。
童公公坐在地上,来不及爬起,便拿拂尘朝皇宫方向一指,喊道:“二位速去凌雪宫一趟罢。”
来不及与童公公礼数相待,我起身便与高翔一左一右跨过他的身子,飞奔上马。
一路上,双马齐行,风声飕飕,街道上的人群皆惊慌闪向两侧,箩筐、菜篮撞翻无数。
在宫门前下了马,不等禁军询问,高翔持剑柄挥开左右侍卫,带着我向凌雪宫的方向冲去。
行至北宫门,只见前方銮舆缓行,竹栉林立,向我而来。我与高翔退却宫墙,伏地跪拜。皇上怕是也瞧见了我二人,銮舆陡然加速,从我眼前划过。
我心急如焚,待銮舆一过,便撒腿朝凌雪宫跑去。
在凌雪宫门外,已然听到一阵揪心的哭泣声,我慢慢放缓脚步,不再奔跑,徐徐向前。
在来的路上,我曾报有一丝幻想,定是哪里弄错了,姐姐不可能死。
可是,当我听到宫里的哭泣声阵阵传来时,我不再心存侥幸。
姐姐,是真的死了。
身后的高翔追上了我,转到我面前,宽慰道:“要是承受不住,站在外面就好,我进去一探究竟。”
“不,我要进去,我要进去看看,究竟是谁害死了姐姐!”我朝着高翔怒吼道,“不论是谁,我都要让她拿命来还!”
凌雪宫的哭泣声,立时停息。一时间,门前一片静止,只有那呼呼的风声,无情地扬起我那有些散乱的鬓发,不断拍打着我的脸,好似刀刃般地阵阵划过。
花朵依旧是美艳得傲然绽放,池水依旧是清澈得逶迤洄涓,朱道依旧是整洁得一尘不染。
眼前的景象,与我昨日来的时候,未有分毫的差别。
我疾步迈进,身前的宫人皆默然分立两侧,为我让道。
随着吱呀一声的宫门推开,一身白洁色衷衣的姐姐,平躺在我的面前。
我顿而止步,神情凝望。
安宁祥和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发髻整齐,妆容端庄,就像是精心打扮过似的。头上的金钗玉簪,并不是皇上所赐的那些雍荣华贵之物,而是我之前为她带来的那些儿时物件。
她,在这凶险残酷的后宫,就这样走完了她的一生。
她,就这样静静地走了,甚至都来不及与我告别。
那首《美人思》在我脑中浮想,这是她最大的心愿,可就连这小小的愿望,到死她都未曾实现。
她努力过,坚持过,可她还是选错了人。
倘若她选的只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寻常百姓,或许早已过着幸福平凡的生活。
可偏偏,她的男人是皇上,是一个不可能将爱倾注在任何一个女子身上的人。
入宫之路是她自己选的,在她踏入宫门的一刻,结局或早已注定。
她看得清清楚楚。而我却总是执迷不悟。
她用自己的生命,守住了我,守住了陆家。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平静地躺在我的面前,却什么都不能做。
幼年时的点滴浮上心头,那个循规蹈矩,知书达礼的姐姐,永远都是爹娘心头最喜爱的孩子。可如今这三人,都已不在了。
倘若可以,我宁愿躺在这凌雪宫的是我,而不是她。
我跪在姐姐面前,将当日她在麒麟殿上献唱的那首《美人思》,一字一句地唱来。身后的一众宫人,亦跟着我一起轻唱。
当我唱到最后一句“美人芳心倾锦衣,此情空待成追忆。飞雁祥云鸳鸯锦,一生痴绣九纹机。”时,我忽然恍然大悟——这曲子是她自己编的,她唱的就是自己,她早已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当日我与麒麟殿上的一众人,皆沉溺于这曲中美人的凄惨经历与低婉的歌声,却忽略了这当中的曲意。
皇上高高在上,她自然不能大不敬地直接唱来,只能将自己对皇上的情意,寄托在这首曲目上。
我从襟前掏出从陆府取来的荷包,放在她的手心里,向她伏地三拜。
陆府已经付之一炬,这荷包里的土,是这所承载着姐姐欢乐的宅子里,唯一仅存的东西。
愿你随手中的这把黄土,飞过高山,飘过汪洋,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广袤天地。
黄鹂清歌破天鸿,何苦自囚金丝笼;祥云玉枕把心锁,黄土一把别样红。
若有来生,莫要再跨入这如炼狱般的后宫,饱受折磨。
童公公跌跌撞撞地赶了过来,我起身喝退殿中下人,向他问明缘由,姐姐好端端的怎就这样死了,究竟是谁人所害。
童公公眼中带泪,朝榻上的白绫一指,道:“陆夫人是自缢而死。”
自缢?
姐姐近日时常与我唠嗑家常,但无轻身迹象,怎会是自缢呢?
童公公掏出一张白绢交给我,说这是姐姐的遗物,适才在大将军府来不及交给我细看。绢上尚留有墨香,定是刚写了不久。
臣妾服侍君王八载有余,自念深得雨露,润我陆门荣光。然盛泽之下,枝叶不开,但无一实,于心万愧。臣妾身泰体康,非不能养育,只因每每雨歇,均避子固身,方八载而无所出。药苦而心更痛,药煎而心更熬。臣妾怯懦,为明哲保身,私犯宫中禁忌,罪无可恕,万死而不能辞。唯有白绫一条,以谢隆恩。愿吾皇寿与天齐,子嗣长绵。雪娴绝笔。
看了姐姐的遗书之后,我才明白过来,她又一次保护了我。
傻姐姐,你为何这般地傻?
皇后由我来对付就好,马德庸父子明日就要被斩,皇后也风光不了多久了。只要皇上还在,这凤位,早晚都是你的。
你都忍了八年,为何就不能多忍几日?
你自幼冰雪聪明,宫中的局势,你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不对,姐姐绝不可能在即将看到曙光之时,选择自缢,必有其他缘由。
我回身合上宫门,跪在童公公面前,道:“姐姐绝不会轻身,其中必有蹊跷,求童公公坦言相告。”
童公公在我面前徘徊良久,拂尘猛地一甩,深叹了口气,道:“起来说话。”
高翔将我扶起后,童公公向我讲述了适才在凌雪宫发生的事情。
就在陆府着火时,火光冲天,连皇城内的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姐姐亦看得真实,心中如焚,便差人去宫外打探。
后宫下人无皇后手谕,只能被禁军拦在身前,远远观望。
不一会儿,翠珠来报,说是我被烧成一堆焦炭,被摆在陆府门前。
此刻姐姐虽面有忧色,但未有异常之举,便派人再探。
须臾间,其他宫中下人又报,我的确是被火烧死了。下人们听宫墙外的百姓,还有禁军说,有个女子从府中翻墙逃出,拼命喊着救人。一众百姓也不知是谁被困在里头,误以为是我,便先打水救人再说。没一会儿,高翔就赶了过来,冲进火场抬出一具焦尸,仰天怒吼。
众人见他这般伤心,不是我死了,又会是谁?
“一派胡言,是谁造的谣?”高翔朝殿中玉柱猛拍一掌,一层弥尘徐徐抖落下来。
童公公说,当初他也以为死的是我,还急匆匆地赶出去查探。那时高翔已经带着他的人马离开了陆府,只剩下几个善后的士兵。他悄悄打探细问,才知道死的不是我,而是大将军府里的一个婢女。心想着我没事,就准备去给姐姐报一声平安,可刚入凌雪宫,就听到一片哭泣声。进去一看,姐姐已经悬梁自尽了,一众宫人不知所措,皆跪在她面前哀嚎。童公公即刻命人将姐姐抬下来,探了探鼻息,已经是没了气儿。童公公从一名宫人接过姐姐的白绢后,便一路飞奔去通知了皇上。皇上听到姐姐自缢的消息,便急急赶了过来。童公公本要一路相伴,皇上不允,将白绢丢给他,让他速去通报大将军府。
而今,我终于知道姐姐为何要自缢了。
她定是得知我被烧死的消息,心中悲愤,欲要为我报仇雪恨。然,身为后妃的她,孤掌难鸣,唯有一死,将皇后在后宫逼一众服侍皇上的后妃,服用避子汤之事向皇上坦明。
一向善良的姐姐,到最后为了替我报仇,甚至不惜欺君嫁祸皇后。
当童公公提及翠珠时,我猛然想到,这是皇后安插在凌雪宫的内应,必是她谎报消息,来刺激姐姐的。
我忙问道:“凌雪宫的人是否都在宫里?”
童公公说自己来得晚,赶到之时便封了宫门。在此之前,就不得而知了。
我用力拉开宫门,高翔与童公公随我左右,所有人皆默跪在我面前。
我逐一寻找,凌雪宫一众下人俱在,唯独不见翠珠。
我质问道:“翠珠人在何处,为何不见她?”
其中一名掌事的宫女回禀道:“适才情势慌乱,我等只顾着陆夫人,不曾留意。”
“混账东西,要你有何用,连个人都看不住!”童公公一脚揣在那宫女头上,将她踢倒。
姐姐素来谨小慎微,在宫中也无心腹,知道翠珠的身份,也不会安排人刻意留意,以免打草惊蛇。
这宫女说的也是实话,事到如今,将气撒到无关紧要之人头上,只是徒劳。
高翔转头拢手在我耳边问道,翠珠是何人。我趁着童公公惩罚下人时,将翠珠的底细简明地对他说了一番。
未及说完,高翔已然大步流星跨出宫门,向身后的童公公喊道:“看好我的妻室,翠珠定未走远,我去将她拿了来。”
我欲上前追去,被童公公拦下,道:“宜庄夫人稍安勿躁,还请耐心等待,大将军必会还陆夫人一个公道。”
自高翔离去后,凌雪宫一片寂静,宫人们都未敢出声,童公公也是坐在石阶上长吁短叹的。我则回到殿内,陪在姐姐身侧,不许任何人打扰。
本以为,一场大火将谨佩烧死,又逮到了放火之人,事已平息。
谁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前脚谨佩刚死,后脚就有人诈报姐姐,说我死了。
姐姐一时万念俱灰,才会走上这条不归路的。倘若她知道死的不是我,定不会轻身。
这就像是一道连环计,环环相扣,一早就有人预先设计好的。幕后的真凶,绝对不是马荣、马贵、翠珠之流,而是另有其人。
脑中忽而灵光一闪,能将这些人联系在一起的,只有皇后了。
对,定是将马德庸抓捕归案,惹恼了皇后,才会引得殊死一搏,欲置我于死地。
而姐姐亦是猜到了陆府不会无端失火,还恰恰是在她托我去府中取荷包之后。听到我被大火活活烧死,悲痛欲绝,以结束自己生命的方式,来惩罚害我之人,与皇后功归于尽。
马明珠——我与你势不两立!
今日你害死了姐姐,休想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