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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第八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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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门外有窸窣声传来,我踏出殿门,见是紫姹。
紫姹说,翠珠偷偷潜出皇宫后,欲逃出京都。之前因马荣、马贵的缉捕归案,城门已然通畅,幸得王卫忠在京郊层层布防,层层关卡逐一盘查,见翠珠神色慌张,又从其身上搜出许多宫中器物,遂将她一举拿下。待高翔率人四处贴榜,缉拿翠珠时,发现此人正是榜上通缉之人,便火速向高翔来报。
此时,高翔已将翠珠押入天牢,详加审问,故而派紫姹来送我回府,说是等手头的案子了结,必从速归去,要我自己顾好身子,莫要太过悲切。
一直守在凌雪宫中也不是办法,天牢也不是我想去就能去的地方。为今之计,也只有先打道回府,再作打算了。
高翔深谋远虑,其中厉害不用我细说。他亦心知肚明,必会为我做主,不让姐姐白白牺牲。
临行前,我对童公公道:“皇上痛失爱妃,必痛心疾首。童公公也早些回去罢,劝皇上多多珍惜自己的身子,莫要太过忧心劳神。”
童公公老迈的脸上淌着泪水,不住地点头,与我分道扬镳。
高翔一夜未归,这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自谨佩死后,我被关在屋里大哭大闹了一场,就再也不曾掉过一滴眼泪。姐姐的死我固然痛心,可我已经再也流不出眼泪了。
泪水,于我而言,一点用处都没有。它不能改变任何事情。
唯有一颗坚毅果决的心,才能划破黑空,走向光明,将那黑夜里的牛鬼蛇神,统统打倒。
我不再惧怕皇后,不再惧怕任何人。
坐在梳妆台前,我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血红的眼中布满血丝,两边的鬓发夹隐隐杂着几根银丝,几乎辨不出来,这身前之人便是我自己。
紫姹默默地为我篦着发髻,一言不发,屋中的气氛甚是凝重。
谨佩不在了,府邸的担子全都压在了紫姹身上,她不但是我的贴身侍婢,也是这座府邸的管家。
我不知道她是否能做得比谨佩好,但我唯一知道的就是,她那本就纤瘦的身子,越来越瘦了。
仅仅过了一个夜晚,身上的紫衣,已经松了好大一圈。
而今,除了高翔和紫姹,我的身边已经没有其他亲人了。
我问紫姹是否需要找个帮手,替她分担一些活儿。
紫姹摇头低语道:“奴婢应付得过来。”
只这短短一句,我便大致猜出了几分她心中所想。
高翔曾经极其严肃地嘱咐过我,除了他,不可随意轻信别人。所以,在京都的这几年,在大将军府的这段日子,除了谨佩和紫姹,我再未相信过其他人。
紫姹心中定也是知道的,与其找一个我信不过的人来打理府邸,让我整日防东防西,不如她一人揽尽所有的活儿。
我叹息道:“紫姹,你后悔跟我吗?”
紫姹手中的篦子丝毫未有停顿,回道:“紫姹的命是大将军救的,紫姹的地位是王妃给的,只要大将军和王妃不嫌弃,奴婢便心满意足,不曾后悔。”
这分明就是口是心非,我知道紫姹心中的夙愿从来不曾改变过,她做梦都想和边关将士一同保疆护土,征战沙场。
是我拖累了她,将她强行留在身边。我朝虽有女子不得从军的律例,可高翔是何等身份,真要想把紫姹放在军中,根本不是一件难事。
我也知道,只要我向高翔开口,他一定会应允。
因为我的私心,硬把紫姹留了下来,让她始终做着她不情愿做的事情。
可是,她从来不曾有过半句怨言,甚至从来不曾暗示过我,想要离我而去,回到原本应当属于她的地方。
这些事情,我从来就不曾思考过。一直以来,我的心中只有高翔一人,却将身边的人一一忽视。
是谨佩的死,让我重新审视了自己,心中有所感触。
我道:“再忍耐一阵子,等事情都过去了,我会劝说大将军,让你回到姑臧。”
身后的发丝被篦子猛地一扯,头皮一阵剧痛。我只稍稍蹙了蹙眉,并未责怪她。
当一个人心里装着心事,日子总是过得漫长而难熬。
本想借着梳妆打扮消磨时日,好让心里不去想那些可怕的事情。可当紫姹为我梳妆完毕后,我才日头依然在我前方,不曾挪过一丝半点。
紫姹做的早膳并不好吃,手艺比起谨佩差了许多。然而我还是默默地将面前的菜肴全部吞了下去,有了力气,才能报仇。
好在谨佩平时将杂役们都训得服服帖帖,府中并没有添什么乱子,只是紫姹比以前忙碌了许多。就如同谨佩在的时候一样,总也找不见人。
我蹲在池塘边,拿起身旁的网兜,将水里的锦鲤统统捞了上来。拔出高翔赠我的匕首,将一条条活蹦乱跳的鱼肚子全部剖开,衣裙上溅了一身的血。
紫姹慌忙跑来,说要吃鱼吩咐一声便是,怎把自己搞得这身污腥。
我将匕首递给她,将手伸到池水中洗净,整个池子骤然荡漾起了腥红的波纹。
我道:“替我把这些鱼全杀了,晚膳就吃这个,多余的分给府中的下人们。往后这池子,不再养鱼了。”
紫姹不语,捧起地上的鱼儿就要朝伙房里走。
我道:“就在这杀罢,光天化日的杀鱼,才看得清。”
“是。”紫姹拾起我给她的匕首,默默杀起了鱼来,也不问我缘由。
倘若今日身边站的是谨佩,她定会大惊小怪,劝我速速回房规整,不许我这般胡闹。
谨佩与紫姹,其实都知道我和高翔在京中的处境。
谨佩就像是初入姑臧城的我,总想着息事宁人,心里不去想着招惹别人,同时也暗暗祈福,别人莫要来为难她。
而紫姹则不然,她是杀过人,上过战场的。她知道,在战场上,仁慈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自己不杀敌人,敌人也会来索她的命。
借着去除身上的脏污,我沐浴更衣,又消磨了一个多时辰。可这日头,居然还还停留在远处。
等待的滋味真的不好受,心中无比煎熬。
好不容易快要等到正午,我急忙穿戴整齐,大步迈出。
正在池边杀鱼的紫姹,将我拦下,道:“让奴婢陪您一起去罢。”
我道了一声好,步子却未减缓半分。紫姹随手在池塘里甩了甩,便穿着一身腥味儿的衣裙,随我一道离开府邸。
蔚蓝的天空并未被昨日的一场大雨影响到自己的好心情,依旧绽放着夺目的光彩。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依旧各忙各的,与往日无异。道路两旁的摊贩高声吆喝着,树上的鸟儿欢快地颂唱着,桥上的小娃儿相互追逐着,编制成一副绚丽祥和的卷轴。
唯一有所不同的是,街道上多了一些手持枪戟的官兵,穿梭在人群之中,维持着京都的秩序。
西门菜市前一如既往地热闹非凡,但凡有犯人被处置,这里总会聚拢好多城中百姓,或是拍手称快,或是哀叹忧伤。
今日,照例围拢了许多百姓,放眼望去,密密麻麻麻的一片,好似飞蝗扑田般的壮观。个个神采奕奕地与身旁的人交头接耳,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喧嚣一片。
再过不久,就是马德庸与他两个儿子被斩的吉时了,我是万万不能错过这样的好戏。
坐立难安地等了半日,这一刻,终于即将到来。
高翔曾说,朝廷律法是天,我觉得他说得不妥。
百姓才是天,只要是在这西门菜市被处置的犯人,是忠是奸,百姓的心中自有度量,从他们的面部神色,就能一览无遗。
从百姓的举动来看,不消我说,不消高翔在台上朗读罪状,马德庸的罪刑已经昭然若揭。
身前的百姓们见我前来,纷纷为我让道,原本喧嚣的西门菜市,骤然安静了下来,一个个都捂着鼻,大气不敢出。
他们定是觉得我身旁的紫姹衣裙污浊,满身的鱼腥味儿,有损我的身份。
我却毫不在意这些,一个人是好是坏,根本不是以貌取人,以衣度身的。
一个心肠歹毒之人,即便是锦衣玉袍加身,也掩盖不了他内心的肮脏。
一个心地善良之人,即便他衣衫褴褛,灰头土脸,依然能够将他心中的正气传递给周围的每一个人。
我来到行刑台下,朝高翔望了一眼,金光在他一身黑服之上镀了一层金色的光晕,显得格外闪耀。他正端坐在马德庸的身后,淡然傲视着台下的所有人。
在人丛中,他看到了我,朝我微微点了点头。我亦含笑向他点头。
这一刻,我清楚地知道他对我点头的含义。
他是在鼓励我要坚强地面对一切,但凡罪恶滔天的人,一并由他来收拾。我只需静静地站在他的身旁,看着他为我所做的一切就好。
移目而视,马德庸倔强地昂着头,怒视着莹澈的天空,似在怨恨老天对他的不公。而他身旁的两个儿子,亦是与他们的父亲如出一辙。
这般大义凛然的样子,不禁令我感慨。
如若此刻是身在匈奴大营,他们这般慷慨就义,定会名垂千古,为世人所传颂。
然而,换在眼前这西门菜市,只能让我感叹他们的执迷不悟。
临死,他们都不曾意识到自己错犯下的错误。
随着令牌的落地,台下鸦雀无声,全部都在摒神凝息,注视这台上的这三人。高翔高声宣判了三人的罪状,台下一片唏嘘低泣,纷纷向我投来同情的目光。
我竭力不让自己分散注意力,牢牢地攥住紫姹的手,凝视着前方。
高翔走到马德庸的身后,接过刽子手递来的银光寒刃,晃得我几乎睁不开眼,对马德庸肃然道:“临死之前,可有遗言。”
“呸!你这乱臣贼子,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马德庸扭头朝高翔吐了一口唾沫,在他光鲜的黑服上留下了一滩斑驳。
台下立时一阵哄乱,百姓们纷纷将手中的鸡蛋、蔬果朝马德庸掷去。被绳索束缚,跪在台前的马德庸避无可避,脸上、身上,立时一片污垢。
或许,这才是他本来的相貌。
高翔顿持刀向天,寒芒划破苍穹。台下又静了下来,再无声息。
接过刽子手递来的一盏酒,喷洒在寒刃之上,飞溅起片片巨浪,高翔双手持刀架肩,对着马德庸的脖子,狠狠地砍了下去。
当场身首两异,鲜血溅了我一身,台下一片欢呼叫好。
“父亲大人!”方才还怒目视天的二人,急忙转头大呼。
高翔是刻意安排好的,当着二人的面,先将他们的父亲亲自处斩,让他们也尝尝痛失亲人的滋味。
我转身携紫姹离开,一众百姓垂头分立两侧,肃静一片,只听得身后两声异响。
我昂着头,仰望天空,嘴角不觉微微扬起,离开了西门菜市。
谨佩,你看到了罢——我的夫君,亲手斩下了恶人的人头,来祭奠你的在天之灵。你可以安息了。
但这仅仅只是开始,并不是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