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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第九十章 ...

  •   火热的骄阳将他原本白净的俊脸染上了一层暗铜,在光影的交织下,宛如一塑披着亮丽盔甲的陶俑。那银光闪耀的盔甲将他欣长的身子,压得有些佝偻,走起路来,甲上的鳞片铛铛响个不停,模样儿甚是滑稽可笑。

      建彦在我的记忆中,一直是一个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身披白铠,头顶缨盔,腰系配剑出现在我面前。

      凹凸不平的泥地上,溅起的星星点点,将他那华丽的裙袂染得斑驳一片,配剑随着他的步子,前后不停地晃动,就像是一个新兵刚换上盔甲,手足无措地步入方阵。

      果然,还是琴瑟箫笛比较适合他。

      玉莺笑着摁了摁我的手背,很是知趣地向建彦行了个礼,越过他的身旁,消失在金轮之下。

      看着他消瘦的身形,方才为玉莺怀有身孕的雀跃之情顿然消散,心头抹过一道怅然。想必,他在这里吃了不少的苦。

      “生死有命,还请节哀。”建彦向我身后姐姐的墓碑瞟了一眼,谦恭地劝慰道。

      我屈身行礼,道:“谢三殿□□恤。”

      数月不见,竟不想会如此生疏。看来,随着光阴的飞逝,我在他的心目中,已不再是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人了。这多少让我心头感到一丝的安慰。

      我指着他身后,正拉着一大车巨石,肩膀勒出殷红血痕的小男孩,道:“三殿下素来心善,何以忍心这样对待劳役?”

      建彦叹息道:“非我所愿,实在是无奈之举,还是不要再看了,外头日盛,去帐内一叙罢。”

      说罢,建彦向我伸出手来,欲邀我同行。

      我拂袖将他推开,跑到小男孩跟前,将他拦下。男孩愣怔地看着我,手中的车把却不放下,沉重的巨石压得他双臂不停地颤抖。

      我蹲在他身前,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将车放下。男孩乖巧地放下了车把,肩上的绳索一松,一条自臂膀到腰间的深红印痕跃入眼帘,看得我触目惊心。我撕下裙裾,欲要为他包扎。可小男孩却是连连后退,将背脊贴到了身后的车石上,惊恐地看着我。

      一道斜长黑影逐渐将笼罩在一片阴凉之中,我回头一瞥,建彦已然站到了我的身后,正注视着那名男孩。

      我倾身上前,道:“孩子,别怕,他不会伤害你的。”

      男孩迟疑了许久,像是下了好大一番的决心,才向前移了两步,来到我近前。我小心翼翼地为他包扎,给了他一块糕点,携他来到一旁的石块上坐下,抚着他那黝黑的脑袋。

      男孩拿着糕点,唯唯诺诺地抬头看向站在我身后的建彦,显得一股极是害怕的样子。

      “吃罢,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身后的建彦传来一道低沉话音,男孩朝我笑了笑,便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

      怕是饿了许久,又吃得太急,男孩连连咳嗽,糕点细屑飞喷了我一身。我轻拍着他的后背,让他慢点吃。

      还未看着小男孩吃完,手被身后的建彦猛的一提,将我向身后的营帐拽去。

      我一边挣扎,一边怒喊道:“你这是作甚?”

      建彦不吱声,也不回头看我,一路疾步而行,抓着我的手,将我带到营帐,才将我的手松开。

      手腕被抓得通红,我使劲地搓揉着手腕,含着怒意瞪着他。

      “你是不是觉得我变了?变得麻木不仁,变得与其他狗官无疑,暴行逆施,欺压黎民?”建彦双手背负,话语极是冰冷。

      我怒道:“是,你和我之前认识的建彦判若两人!”

      “如今我做的,不正是你想要的么?”建彦攥拳在案上猛地一锤,酒樽飞溅起一道浪涛,向我心中拍来。

      吓得我不由得紧张起来,我暗暗小退了两步,道:“何处此言?”

      “我本就不是治理天下的料,完全是被逼无奈,才来到这骊山为父皇修建皇陵的。”建彦哀叹一声,道,“工期短急,人手紧缺,物资输送又不及时。倘若无法按期完工,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贻误工期,定被治罪,我心中默念。

      “可……”

      我欲作争辩,被他愤而打断,道:“自小在宫中被人冷落,被人压榨的感觉我怎会不知?这种感觉我比谁都要清楚。我又何尝不想让劳役们轻松一些?可我不能!一旦稍有差池,必将落人口实,朝廷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辩道:“马德庸已伏法,他再也掀不起风浪来了。”

      “是,马德庸是死了,可你知道——你姐姐是为何而死的吗?”建彦转身怒喝,满面赤红,双目死死地盯着我,似两道银针向我心中刺来。

      我垂头避开他那令人可怕的眼神,再也说不出半句。

      朝中的腥风血雨,并未因马德庸的死而有所减缓,反而愈演愈烈。谨佩、姐姐,均成了这场政权斗争中的牺牲品。皇后依然逍遥法外,建斌太子之位依然稳固。

      建彦上前扶着我的双肩,泪水在红润的眼眶里打着转儿,哽咽道:“停手罢,已经有太多的人,在这场权利的斗争中牺牲,我不想有朝一日你也像你姐姐那样,化作一块石碑,躺在西北的不毛之地。”

      停手?不,绝不可以。

      姐姐用自己的生命来助我扳倒皇后,我绝不能失去只有千载难逢的机会,也绝不能让姐姐白白牺牲。而今只差一步,就一步,一旦皇后被罪证查实,凤位必失。皇后的失势,也将预示着太子一脉的彻底瓦崩。

      我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已经回不了头了。”

      建彦深深一叹,松开我的双臂,回到案前犹自苦饮。不知他喝的是酒,还是泪。

      穿上铠甲的建彦,还是未能成为一名真正的战士,在他的骨子里,仍旧是一副优柔寡断。他被迫无奈,来到骊山,做着他不想做,不愿做的事。

      他内心的痛苦,我亦能深深体会。就如同当年,我抹着妖艳的妆容,故意在高翔面前百般妩媚,目的只是为了刺激赵嫚。可每当我回到金桂宫,在镜子前照着自己那张丑陋的脸时,那种对自己深深的鄙视,让我痛苦难熬。那时,我恨极了自己,感觉自己与玲珑阁的娼妓,但无分别。

      我想,建彦此刻的心中定是与我当初一样痛苦,或许更加痛苦。

      可这就是残酷的现实,世人只会记住胜利者的名字。那些失败者,只会随着历史的长河静静流淌。最后,消失在世人的记忆中,仿佛从来不曾来到过这个世上。

      这时,罗鹊端着膳食入帐,见到我稍稍一怔,擦着我的肩,走到建彦近前,跪在他的身侧,服侍他用膳。

      罗鹊轻声向我询问道:“不知宜庄夫人是否要一同用膳,我这就叫人去准备。”

      我瞟了一眼那二人的膳食,竟只是两碗如清水般的稀粥,挤笑摇了摇头,向二人告辞。

      难怪建彦消瘦了这么多,原来这些时日以来,他与大伙儿吃着一样的食物。身为皇子的他,分明可以吃得贵奢一些,可他坚持与罗鹊粗茶淡饭,定是以此来惩罚自己的罪行。

      临行前,我将身上所有的银两全部悄悄给了罗鹊,让她好生照顾好建彦,多加些小菜。

      罗鹊一个劲儿地摇头不肯收,道:“我们不缺银子,只是……”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忙改口道:“那就当做官饷,给劳役们添些菜罢。”

      “多谢。”罗鹊噙泪手下了银子,与我挥手告别。

      建彦没有来送我。我亦未向他辞行,就这样带着玉莺,匆匆地逃离了骊山,向京都进发。

      在车舆上,玉莺道:“天色已晚,怎不住一宿,明日再启程?”

      我不忍看到骊山的劳役日夜不歇地干着粗重的活儿。

      我不愿再见到建彦那张分明痛苦,还要装着一副坚强的表情。

      我急着回到京都,打探皇后一案的消息。

      我迫切想知道,高翔是否能够应付得过去。

      可这一切,我都不能对玉莺说,她正沉寂在做母亲的欢乐之中。我不愿向她提及此事,让她与我一同徒忧。

      我掀开帷幔,一轮新月高挂天空,将身后的骊山洒上一层淡淡的银光。无数繁星在骊山的上方绽放出璀璨的光芒,交织成一张闪闪发光的人脸。

      是姐姐——是姐姐在向我微笑。

      她好似在对我说:“雪妍,要坚强地走下去,寻找自己的幸福。你是我陆家引以为傲的女儿,是姐姐的骄傲。”

      “我会的,姐姐!”我挥舞着手臂,高声呐喊,向群山告别,向姐姐告别。

      短暂的旅程即将结束,我又将回到那个到处都是豺狼虎豹的猛兽乐园,我的心中不再惧怕,不再感伤。

      路过京郊,瞥见一片荒凉之地上,凸起两座坟冢,坟前竖着两块黑腐的木牌,已经看不清上面刻的什么了,这才想起是爹娘的坟头。

      “停车。”我急喊道。

      车舆猛的停下,我身子朝前一倾,险些扑倒磕在车门上,好在玉莺在身后拉住了我。

      “怎么了?”玉莺将我拉回座位,疑问道。

      我道,前面是爹娘的坟,来都来了,就顺便祭一祭。玉莺点头,扶我下车。

      坟头的草很是稀疏,像是有人定期来整理过。不用说,定是高翔,也只有他,才会这么做。忽然感到有些自责,爹娘去世许久,我却鲜少来探望他们。

      我蹲下身子抚摸着那块漆黑斑驳,早已辨识不清的腐木,心头一阵酸涩。

      当年身无分文,迫不得已草葬爹娘。今日我衣食无缺,也该是为他二人迁个风水宝地,以表孝心。

      我将自己的想法告诉玉莺。玉莺沉思片刻,摇头劝我不可。她道,当年爹爹是被砍了头,身首异处,已经凄惨可悲。如今再要迁坟,必大费周章,不如重新立块新碑就好。

      思来想去,玉莺所言也不无道理,便在坟前磕了几个头,匆匆离去,待回到城中找个石匠,刻了新碑,再且换上。

      一路颠簸,又值夜深,一觉醒来,车舆已经停下,我挥开帷幔探头望去,星夜灯火将城廓耀得熠熠生辉。前方道路上,持枪执戟的守卫林立,正在盘查往来的行人。

      一名守卫见了我,疾步上前,作揖道:“参见王妃。”

      “发生了何事,城门怎又封了?”我向那名士兵询问道。

      士兵道:“属下不知,大将军有令,所有通关行人,一律严加盘查,王妃请入城。”

      此时,玉莺也探出头,道:“城里可是出了事?”

      士兵抱拳道:“两位莫要惊慌,近日市集铁器价格一路飞涨,短短几日已经翻了一倍,大将军下令所有进出京都的关卡都要查个仔细。”

      士兵只说了一句,我便听懂了。京城物价向来平稳,铁器价格异常,必是有居心叵测之人大批收购所致。如今边关稳固,各地又未有战事,囤积铁器必有阴谋,或是在酝酿内乱,图谋造反也未必。事关重大,高翔封锁各处城门也在情理之中。

      可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胆,胆敢在天子脚下,干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来?

      我心中暗自思忖,顿而一惊。

      莫非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0章 第九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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