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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暴雨将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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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将至，青紫色雷光在长安城上方的云层里时闪时现。
才过午，天色已然暗极。
京兆府幽深的大堂里，一整排高耸的青铜烛台早已经被悉数点燃。
只可惜这些在“明镜高悬”的牌匾下乱跳的烛火，并不能驱散空气里厚重到让人有些窒息的湿气。
至少此刻，柳明夜就感觉气氛压抑的有些让人窒息。
瞄了一眼手持杀威棒，泥塑一样的杵着两排衙役，再抬头看一眼端坐正中，面色森冷的京兆尹，柳明夜更觉头疼，甚至有些轻微的后悔涌上心头。
唉，自己本来只是想找个糊口的活计，怎么就莫名其妙的和京兆尹杠上了呢？
说到底，还是怪自己上辈子当警察养成的职业习惯，控制不住的爱管闲事，尤其碰到案子，那更是下意识就要分析一下。
没错，柳明夜是个为了办案熬了几个大夜，终于撑不住合上了眼，再一睁眼就穿了的警察。
别人都穿个高门贵女，她其实也算穿了个高门贵女，可惜得加个前缀，曾经。
原主一家是河东柳氏的旁支，祖父曾任从三品御史大夫，其父为正五品刑部郎中，不过在这达官显贵，王侯公卿遍地的长安，倒也排不上号。
但原主一家有一门好亲戚，原主他爹的堂姐因貌美多才颇有盛名，在当今圣人还是王爷的时候被选为王妃，后来一路晋升，先当了太子妃，又升职当了皇后。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凭借这个当皇后的堂姑，原主一家很是风光了一阵子。
也就是在那会儿，原主与宋国公之子萧林城定了亲。
萧林城仪表出众，善骑射，亦颇有才名。更重要的是，在原主跟随皇帝皇后秋狩的时候，萧林城偶然救过她，原主情窦初开，一见倾心。
若时间停在此刻，原主的生活确实说的上是称心如意。
只可惜自来人心易变，曾经艰难时互相扶持的帝后感情迅速变质。
先是圣人有了宠冠后宫的贵妃，而后贵妃生子，圣人大赦天下，数月后，柳皇后独子早逝，帝后为此发生了激烈的矛盾。
最终柳皇后以巫蛊之罪被废，自焚于无妄寺，柳国公一家被籍没流放。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原主这一支也受了牵连，家产被抄没，原主父亲被贬谪岭南，病死途中。原主生母在出事时候就留下了一双子女，和离归宁，如今已再嫁生子，原主祖父年老体迈，免职在家，倒是逃过死劫。
虽然没被流放，可家中老的老小的小，全靠原主接些绣活，老祖父和幼弟给人抄书过日子，日子过得极艰难。
待到原主落水后高烧不退，不仅几乎断粮，为给原主抓药治病还欠了外债。九出十三归的高利贷，待到月底不还，原主或者原主的弟妹说不得就得被逼卖身还债了。
柳明夜穿过来的时候，面对的就是这么彻彻底底的一个烂摊子，别说咸鱼躺平了，想当牛马都难。
这年头女子的工作机会极少，柳明夜试着找了几次，都无功而返。
也不能指望一个常年忙碌，日常就是吃食堂和外卖的警察会什么才艺，事实上她连饭都不会做，只会煮各种方便面。
倒是在去西市宋记绣坊讨要原主被拖欠的工钱的路上，柳明夜遇见原主她爹柳侍郎曾经的下属，一位叫段平的捕头。
相较于原主经常碰见的落井下石甚至恩将仇报，这位段捕头倒是还念着原主父亲昔日照拂之情，给柳明夜提了个非常适合她的建议——
新任京兆尹崔陵之刚处置了一些私下勾结匪盗贼人的污吏，京兆府里正缺人，捕快一般不收女子，女牢头倒是还缺几个，如果柳明夜愿意，他可以找参军大人提一下。
柳明夜盘算了一下，这活觉得能干。
不就是女狱警么，她虽然没当过，也见过，而且能进京兆府，那群放贷的多少会有些顾虑。
何况待遇么，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反正比原主辛辛苦苦的刺绣强不少，养的起个七十老头加两个半大不小的弟妹。
阻力也不是没有，至少原主祖父就极力反对，觉得女子做这些说出去不好听，于名声有碍，何况他们柳家也是世家，身份清贵，便是饿死也不能从事这种贱业。
柳明夜懒得理这思想落后的老头，都混成这样了还搞歧视呢。
再说了，饿死就光荣了？
本来这事都有七八分准了，毕竟柳明夜识文断字，在寻常女子中还是比较少的，今天来京兆府不过是走走过场。
谁料到柳明夜刚走到京兆府门口，便看见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滚在地上，哭着被几个男女踢打，旁边一群人围着，一个拦着的都没有。
当街殴打儿童？这还得了，她下意识上去就拦。
拦就拦吧，结果柳明夜这职业病一犯，拦完了还要问个为什么，问完了还非得分析分析。
分析着分析着，她就被群众围观了，然后就给自己惹了大麻烦，被牵扯到了这宗陈姓商人醉酒后溺毙的案子里了。
说一点后悔没有也是假的，这陈家的案子和她真是一点关系都没有。自己只是根据小女孩讲的情况分析，认为小女孩的母亲，也就是死者的妻子嫌疑很小，看不惯一群人以此为借口欺负小孩。
结果也不知道哪个家伙跑去告了京兆尹，非说自己对京兆尹的断案不满，然后就被京兆尹喊到这大堂上了。
不过事已至此，后悔也无用，烦恼了那么两秒，柳明夜的神色反而坦荡起来。
柳明夜颇有几分破罐子破摔，却不知道旁边那一众泥塑般的衙役虽然面上不敢有什么动作，内心早对她肃然起敬。
这面容苍白，衣裙破旧的瘦削女子真是好胆魄！
面对府君大人的冷脸，竟然还能站得笔直，而不是瑟瑟发抖！
要知道这任府尹大人可是姓崔的！
不像前任那位倒霉催的出身贫寒，现任京兆尹崔陵之背靠清河崔氏，有个当尚书令的伯父，还有个郡主娘亲，王爷外公，根基可是相当深厚。
就说前几日吧，府尹大人联合了左金吾卫，将远郊山里盘踞的那伙盗匪全砍了，杀的人头滚滚，血流成河，更把和那伙盗贼有勾兑的捕快小吏当庭杖杀。
闹的这么大，难免被御史参几本行事酷烈，结果呢，圣人不仅没有责罚崔大人，还夸他耿介正直，赏了他一百金。
就这关系硬的，谁敢得罪？
府衙里各位辅官现在看见府尹大人都绕着道走，生怕一个不小心得罪了府尹大人丢了小命。
众人惊讶于柳明夜的大胆妄为，崔陵之其实也对触犯自己威严的柳明夜非常恼火。
这柳明夜真是胆大包天，只凭那陈家小女的言辞便断定不是陈先之妻孙氏所为，惹的一群百姓议论纷纷，简直是在京兆府外妖言惑众，搅乱人心！
若在平日就罢了，自己才立了威，便来毁自己的名声，保不齐背后就有别人指使。
尤其，这还是个柳家人。
想到这里，他的眸色深了些，不免想起当年柳废后的案子。
虽然时日已久，柳后与其子都已经死，柳家在朝堂也早已无影响力，但当日牵连甚多，如今朝中之局势，诸皇子的争夺，皆从此起。
想及此，崔陵之心中主意拿定，一拍惊堂木。
“你也是前刑部郎中之女，可知在京兆府外胡言乱语，惑乱人心，该当何罪？”
柳明夜并不知道崔陵之的权衡，不过她刚工作就能为了案子和大领导拍着桌子据理力争，自然不可能因为一块惊堂木退缩。
她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具有说服力。
“民女并非在胡言乱语，若陈家小女湘莲所言非假，孙氏不会是杀人凶手。”
崔陵之没想到柳明夜竟然如此嘴硬，面色瞬间冷肃。
他年纪虽不算很大，但为官也近十载了，加之出身不凡，文武兼备，早已养出官威，若沉下脸来，别说寻常平民女子，便是世家贵女，在他面前也会惊慌失措的。
纵使有人指使闹事，这胆子也大的过分了。
崔陵之不愿意承认自己轻视了柳明夜，但确确实实是第一次认真的去审视堂下的女子。
恰好柳明夜正抬头说话，两人视线交汇，彼此的容貌神色一目了然。
柳明夜并不认识崔陵之，原主倒是在宴会上和崔陵之见过，不过当时原主心中只有自己的未婚夫萧林城，对这位早已经入仕的崔氏贤才毫无印象。
崔陵之却是对当年的柳家小娘子有几分模糊的印象，固然是有着柳家人的好相貌，姿容明艳，矜贵自傲，但也不过如此。
那样的贵女，京城中一抓一大把，再骄纵，内里都是需人呵护的名花。
不过现在的柳明夜却让他印象深刻，从前的锦绣衣裙换做荆钗布裙，人是极清瘦的，眼睛却亮的惊人，更难得的是眼神极清正坚定。
这样的人，是会听从别人指使来闹事的吗？
其实崔陵之本打算直接让人把柳明夜赶出去的，但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给这柳家女一个机会。
他心似电转，面上却不显，依旧是斥责道。
“小儿之言不可信，你对这案子才知道多少，便可妄下断言？”
这话其实倒是不错的，对于这个案子，柳明夜确实了解的不够多，别说出现场了，卷宗都没看过。
崔陵之见柳明夜沉思不语，心中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放松，最终还是道。
“看在你父亲昔日的清名，今日本府尹便不与你计较，自去吧。”
理智上讲，柳明夜知道自己其实应该借坡下驴，承认自己对案子了解不深，不再掺合这事。
这崔陵之虽然看着恼怒，倒不太像一点道理都不讲的那种，能够全身而退已经侥幸，不然真把自己拖下去打一顿，难道还会有人替自己伸冤不成？
但想想大堂外遍体鳞伤的小女孩，柳明夜还是张不开那个口。
不知怎么的，她突然想起自己刚刚从警的时候办过的一个案子。那是一桩故意伤人案，主犯是个单亲妈妈，有个刚成年没多久的女儿。
证据确凿，那个犯人判了六年。
四年后，柳明夜在另一桩案子里遇到了那个犯人的女儿，作为一个失足妇女被害案的证人，死的那个是和她是在一个夜场混的姐妹。
曾经青涩天真的脸，变得既精致又疲惫。虽然柳明夜不知道那个女孩经历了什么，但对方老练点烟的样子，总会在以为自己已经忘记的时候闪现出来。
那还是个法制的，文明的社会，那个女孩也已经成年，当初警局也联系过那女孩的亲生父亲，并且联系了街道工作人员帮扶，做的也无可指摘。
现在门外等着的那个小姑娘呢？只是因为父亲死了，母亲被怀疑杀人，就被如此欺凌。
她的结局会如何？
柳明夜沉默了片刻，大堂里也无人说话，或许崔府尹也在等她的回答。
片刻后，柳明夜还是清晰的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大堂里回荡。
她听到自己说——
“府尹大人所言甚是有理，所以，民女想要看一看案卷。”
话音落下，有那么一瞬间，除了烛芯燃烧的噼啪声，远处隐隐的雷鸣，寂然无声。
大概过了两息，方才如同泥塑木偶一般的衙役再也控制不住，神色各异的看向了当庭站着的清瘦女子。
与众人的猜测不同，崔府尹倒是没有马上发作，甚至收起了恼怒的表情。
“哦？你还想要看案卷？”
“是！”
“好！好！好！”
崔陵之突然笑了，他虽然年纪不算很轻了，但保养得宜，瞧着不过二十许人，笑起来的时候还是颇为俊美，加之浓紫的官服趁的他肤色颇白皙，瞧着竟有几分艳丽。
不过落在柳明夜眼里，这艳丽却非常危险，她是可以清晰的看出来这位崔府尹是真的恼怒了。
“柳明夜，你可要想好了，京兆府的案卷不是那么好看的！你一个罪臣之女，当得起吗？”
“我想好了。”
柳明夜声音平静，她自来就是这个性格，真的决定做了某件事，几乎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好！来人，把案卷拿给她！”
崔陵之怒道，但四周的衙役皆噤若寒蝉，并无人敢行动。
“我说了，把陈家案子的卷宗拿给她！”
崔陵之又重复了一遍。
他身后一个皂衣小吏才悄无声息的绕到堂后，取了卷宗过来，躬着腰递给柳明夜。
崔陵之居高临下，收起了笑容，审视着正认真阅读着卷宗的年轻女子。
那张过分清瘦，但依旧不失明艳的脸在烛光的映照下，竟有几分肃杀。
他得承认，他看走眼了。
没想到这柳氏竟真别有心思。
崔陵之心思翻转，而后微微侧首，目光滑向堂后，不过旋即又转回堂中，看向了柳明夜。
看见堂中女子神色镇定，崔陵之微微皱了皱眉，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不过，此时的柳明夜并非如崔陵之所想的那样心怀叵测，甚至为人指使。
恰恰相反，她越看卷宗，心下越沉。
这陈家的案子，还真的不是那么简单。
或许，她真的给自己惹了个大麻烦。
，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