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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陈先之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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烦恼归烦恼,柳明夜看的极细,也幸好这卷宗的内容,写的倒也颇为详尽。
敦义坊东北角的福田寺旁有一池塘,因池边遍植梅花,便被命名为梅花池。受害者陈先便是一天前的清晨被人发现溺毙于长安城敦义坊的梅花池里。
这陈先是做花卉生意的一名小商人,自家也住长安城西敦义坊,据其妻孙氏所言,事发前一日陈先于外面喝的醉醺醺的回来,她为此抱怨,陈先与她发生了争执,两人动了手,陈先把她推到在地后便又出门,说是去找一王姓友人痛饮达旦,之后便没有回来,她还以为自己这位又去喝酒作乐了。
是的,这位死者陈先并不是什么好人,确切说是个吃喝嫖赌样样俱全的败家子。
陈先之父在的时候,陈家家业颇大。
其父陈兴德在西市做花卉生意,城外有几百亩地,自从祖上那辈便专种梅花,累年经营,颇有家资,得了个诨号叫梅花陈。陈兴德颇有点野心,攀附关系,将其子陈先送到了在京城名气颇盛的终南书院读书,意图改换门庭。
不过陈先并不是读书的料,倒是在书院里结识了一群高门阔少,整日斗鸡走狗,流连章台。
其父陈兴德虽然不满,但因其子结交往来的多是权贵豪富子孙,对自己的生意多少也有帮助,便渐渐地不再约束儿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支持儿子与权贵子弟交游,也就是那会儿,陈先染上了种种劣习。
之后陈兴德早逝,陈先年纪轻轻的接了家中生意。起初还好,后来陈先渐渐的瞧不上单纯的花木生意,在西市开了颇大的生药铺子,因对药材也不熟,没两年便赔了个底儿掉。
这倒也罢了,家里的花木生意虽然也经营不善,丢了老客户,但从前也累积了些田地房宅,若能安心过日子,亦是殷实人家。
可这陈先素来豪奢惯了的,哪里过得了小康日子,照旧是吃喝嫖赌。没过几年,偌大的家业几乎殆尽,祖宅田地全都卖了,连其妻孙氏的嫁妆也被他送进了赌场。
迫于无奈,陈家人搬到敦义坊从前租赁给人的两间旧屋里,靠勉强经营一些小生意过活,陈先之妻还要靠纺纱织布补贴家用。
事发当日,陈先不知道哪里弄来了一笔钱当做赌资,跑到长安有名的平康坊的利通赌坊赌钱。
按与他同行人的供词,这日陈先手气倒是不错,带的本钱本来就不少,大大的赢了一笔,便请同行的朋友在平康坊最负盛名的青楼里大肆挥霍,颇有些当年五陵阔少,挥金如土的错觉。
不过错觉就是错觉,陈先带着醉意和另一位纨绔争夺歌姬,被对方的随从打了一顿赶了出来。
其同行的朋友姓张,名叫张志业,便扶着喝的烂醉的陈先回了其敦义坊的家,这会儿接近天黑,此二人差点没赶上坊门关闭。
这点有当日在坊门口当值的金吾卫作证,这二人确实是在傍晚时分赶回了敦义坊,因陈先醉后口出狂言,当值的金吾卫差点教训了他,还是张志业好说歹说求情,才饶过了陈先。
此后,按张志业的自述,他将陈先扶至家门,见他进了家门方才离开,之后并未见过陈先。
他也没和陈先的妻子孙氏见面,他和孙氏不熟,孙氏也不喜欢他们这些陈先的狐朋狗友。不过离开前王志业听见了陈先和其妻孙氏好像发生了很激烈的争吵。
但是他想了想,陈先喝了个烂醉,身上还有浓厚的香粉味,孙氏心有不满很正常,便并没在意。
陈先再次出现在人前是第二日清晨。
清晨天还没亮,寺里的和尚早课前出来打水,结果没看清,脚一滑踩到一只人手,再一看是一具浮在池边,头上有伤的男尸。
那男尸脸泡的肿胀发白,头发披散着漂浮在水面上,正直愣愣的面对着老和尚,当时就把年近六旬的老和尚吓了个仰倒,话都说不出来,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才去把附近当值的金吾卫喊了来。
因为也是凑巧,当时的金吾卫正是被陈先仗着酒骂过的那个,故此认出了他。陈先既无功名官爵,也非世家官宦出身,不过是个败落的商人,属于平民百姓,而且瞧着像是失足落水。
金吾卫懒得管,便把此案交给了京兆府,本来也无人在意,以为陈先是酒醉后失足落水。
没想到这一查,本以为简单的一个溺亡案,变成了凶杀——陈先并非正常溺亡。
柳明夜看了一遍卷宗,又倒回去看第二遍,看到一半,大堂上端坐着的崔陵之不耐烦了,冷斥道。
“闹着要看卷宗,看完了,如何?还坚持自己的看法吗?”
柳明夜合上卷宗,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然后直视着崔陵之,声音并不大但很清晰。
“臣女有了些新的想法,府尹大人,真的要我当堂讲吗?”
“哦,你还有什么话私下要讲?可惜本府不是会徇私枉法的官员。”
“既然府尹大人自认正直,那我就直说了。”
柳明夜并不完全相信崔陵之的操守,不过有这个话放在这里总会好一些,反正她也不打算讲假话。
因此停顿了一下,她还是把自己的看法照实说出来了。
“看过案卷后,民女坚持自己的看法,陈先之妻孙氏并没有能力杀人,且案卷上三个嫌疑凶手皆不是真凶。”
柳明夜一句话,堪称惊雷。
也是巧了,她话音刚落,外面便划过一道紫雷,紧接着轰隆隆的雷声便从不远处传了过来。
不过堂上众人并没有有注意到这些,几乎所有人都因为柳明夜的出言不逊倒吸了一口气,虽然极力压制,但也有人控制不住发出了惊呼。
这可真是不要命了!
这女子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那三人颇有嫌疑可是府尹大人亲自圈出来的,这等于全盘推翻了府尹大人的判断!
崔陵之更是脸色瞬间铁青。
半响,崔陵之才压着怒火道,“你为什么认为这三人都不是凶手?”
众人震惊,但对于柳明夜而言,最难讲的话已然出口,内心却放松了许多。
她刚刚看过了卷宗,对案情有了基本的判断,眼下只需整理思路讲述出来。
陈先的案子里有三个嫌疑人,陈先的妻子孙氏,当夜打更的更夫,陈先的朋友张志业,这三个人全是有足够动机,部分证据以及没有明确的人证的嫌疑犯。
按常理推断,这嫌犯确实是三人之一,但此案确实疑点重重,眼下见崔府尹发出了疑问,柳明夜便非常流畅的分析了下去。
“按仵作所验,陈先乃是昏迷或者醉酒后被丢入池中溺毙。也就是是说,谁将昏迷的陈先丢入水中溺毙,谁便是此案的凶手。这点,我与府君大人的看法相同。”
崔府尹点了点头,他的确按着这个思路去断案的。
“那陈先在平康坊先是赌钱,赢钱后与人饮酒,喝的烂醉,被同行张志业扶持归家,归家后被其妻唤醒,因其妻孙氏抱怨他醉酒,痛殴孙氏,孙氏吃痛,随手拿起手边烛台反殴陈先,致其头部有伤,仵作也验过了,应是确为其事。”
崔府尹没想到柳明夜首先承认了卷宗的内容,倒是真来了些兴趣。
“你承认此妇人确实对其夫君动过手,为何又说能排除其嫌疑呢?”
“孙氏极有可能是失手将陈先打晕,误以为陈先已死,便丢其入水制造意外落水的假象。”
察觉到崔府尹态度的变化,柳明夜笑了笑,不慌不忙的解答了崔府尹的问题。
“从动机上讲,确实不能排除孙氏嫌疑。陈先此人吃喝嫖赌,偌大的家产几乎耗尽,对其妻动辄打骂,孙氏身上新旧伤有十数处。”
“不过,孙氏若是想将昏迷的陈先丢入同坊的梅花池,必有帮手,而陈家家事已败,除了孙氏和其七岁的小女湘莲,已无仆役佣妇,其相熟邻里也都有不在场的证据。”
崔府尹皱了皱眉,追问道:“为何说若是她把陈先丢入,必有帮手?”
柳明夜听见这问题,便知道这位出自清河崔氏的府尹素来养尊处优,缺少一些生活的经验,不过,她还是耐心的进行了解释。
“不管是烂醉如泥无法行动,还是被打晕,其人完全无法配合的话,身体之沉重,绝非平日搀扶背抱所能比的。别说孙氏身量娇小,且是一个素日极少出门的妇人,便是壮汉,拖拽一烂醉如泥的醉汉,也要颇费些力气。何况,若说拖拽,卷宗里所记录现场痕迹也不支持这个判断。”
“真有那么重?”
崔府尹其实并不是那么相信柳明夜的话。
一方面,一个落魄官家小姐,就算识文断字,会懂断案?多半是背后有人指使,想要坏他官声。崔陵之很清楚京兆尹这个位置有多重要,尤其当前朝堂的形势下,有多少人在盯着这个位置。
另一方面,柳家这小娘子纵不是为人指使,她在门外等候的那会儿,抱着陈先与孙氏的女儿哄了半日,难保其同情心大发,故意帮孙氏洗脱嫌疑。
柳明夜倒是非常自信,“这点民女可以确定,喝醉或者昏迷之人,拖抱难度与死尸无异。”
崔府尹扫了一眼柳明夜,见她神色并无慌乱,摆了摆手道,“方捕头,你来说说。”
方捕头早就想说话了,闻声连忙出列,拱手回道,“回府尹大人的话,确实如此。我等习武之人,尚且会觉得有些困难,那娇弱妇人确实很难独自将昏迷的陈先带到梅花池后抛下。”
“照你这么说,那孙氏的确暂时洗脱了嫌疑。”
崔府尹有些微的不自在,不过好在并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这些小情绪。他也飞快的掩盖掉了,继续做出一副冷漠的样子,追问道。
“其他二人呢?你为何说此三人都非杀人者。”
“那更夫与孙氏同理,他虽然是男子,却是从边塞退伍回来的伤兵,右腿有伤残,我见案卷中抓捕他的时候,其行动依然自如,可见他既没有和陈先发生争执,也没把昏迷的陈先带到梅花池边,扔如池中。他身上不该有的财物,或许真是捡到的。”
崔府尹略思索了片刻,又挥了挥手。
“方捕头,你讲讲当时抓那更夫的情况。”
方捕头又一次站了出来,颇有些佩服的看着柳明夜,与崔府尹心思几番翻转不同,方捕头心思就单纯的多了,他当初可没把这瘦瘦弱弱的女娘看在眼里,没想到对方不仅心细如发,更有几分料事如神的本事。
别说,还真是的干这块的好料子,就是看着娇弱了些。等回头还是向府尹大人建言一下,还是把人招进来吧,他手上还有几桩命案积年未破呢。
方捕头心里打着小算盘,寻思着等会儿怎么说服府尹大人,面上倒依旧一副恭谨的样子。
“那更夫确实如柳娘子所讲,我们过去抓人的时候,他一开始反抗的颇为激烈,行动也很灵巧,但没过一会儿,他腿部旧伤就犯了,被杂物绊倒在地,想来确实很难把陈先一个大男人丢入池中。”
柳明夜微微颔首,又问,“他身上有没有新鲜的伤痕。”
方捕头没想到柳明夜问的那么细,有些诧异,不过很快反应过来,“除了我们抓捕的时候的殴伤,并无新鲜伤痕。”
柳明夜点点头,“那就确定不是更夫了,更夫与陈先并不相识,若陈先并未昏迷”
崔府尹这会儿面上已经没有什么冷色,语气也温和了一些。
“那王志业呢?他一个壮年男子,也颇为壮实,身上也无陈年旧伤。”
柳明夜点头,“这点我与府尹大人的看法是相同的。”
“与陈先同饮的张志业嫌疑确实是最大的,他自述送陈先回家后,因酒醉乏力,颇感疲倦,坐在路边休息了一会儿方才回家,但无人能证明他所说的话,也就是说不能完全排除他作案的可能。”
崔府尹点点头:“那你又是如何排除张志业嫌疑的?”
柳明夜正待继续讲,突然一个皂衣小吏从堂后绕了出来,面色焦急的上前拱手。
崔陵之皱了皱眉头,不悦的道,“何事?没见本府正在断案吗?”
那小吏犹豫再三,轻声道,“府尹,还请往后面一言。”
崔陵之有些犹豫,不过这名小吏乃是他家下人,虽非心腹,也颇受信赖,素日里也不是不知轻重的。
看了一眼堂下众人,还是摆了摆手,道,“你们且候着,本府尹去了便回。”
他这一走,众人就没有刚刚那么整肃了,本来跟泥塑木雕一般的衙役们瞬间活泛了起来。
方捕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凑上去跟柳明夜搭话,这女娘聪明啊,只是看卷宗就能分析出这么多东西,他觉得还是得结交一二。
他这一动,其他几个捕头也凑上去,都一起混了这么些年了,方捕头心里想什么,不用看他们都猜的到。
等跟柳明夜搭话了几句后,发现这位文文雅雅的小娘子说话又好听,态度又温和,更是对柳明夜印象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