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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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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几天,罗明下班后都来云甸找贝珍宝,他们从不唱歌拼酒,也不去哪里洗澡睡觉。在外人看来,他们关在一个包间里,似乎是什么都做了,但实际上,只有他们知道,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
大多数时候,贝珍宝充当一个倾听者。罗明大约正如他自己所说,是个极度内向的人,在医院里,工作的场合上,几乎不和别人交流公事以外的事情,所以他所有的滔滔不绝,都在贝珍宝这里显现出来。
贝珍宝和他没有什么别的交集,所以那些苦水琐事,罗明能够喋喋不休地重复。他花钱来云甸,和别的男人不一样,他很纯粹,就是来倾吐憋坏了的心事的。
但真要计数起来,其实也并没有多少心事。罗明这人生性无趣,下了班直接回家,基本不参加什么额外的活动,不结交新的朋友,也不善社交。在家里也从不打游戏看电视刷手机,所有的空余时间,他都用来看书,看一些医学书,也看一些文学性的杂书。
他所有的心事,反反复复地讲述,就是围绕着他那见异思迁的未婚妻,以及他平淡无奇的工作。到后来,贝珍宝几乎能把罗明这短短几年的经历倒背如流,如数家珍。到这时候,罗明才觉得有些难为情,自己一个大男人,在一个女人面前,说起话来,像个碎碎念的老太婆。
他们之间的话题转了转,绕到了贝珍宝身上。
罗明对大部分时髦的事情并不了解,最引以为傲的,就是他的职业。他的前半生,以及后半生,大约都要致力于精研他的医术。贝珍宝的病况他知道一些,他打心眼儿里希望贝珍宝能尽早就医。但他口才一般,搬出了一大摞的专业知识,那些医学上的专业名词,贝珍宝听得一知半解,她没有打断罗明,但在话题最后,还是委婉地拒绝了他。
罗明说得口干舌燥,看着贝珍宝云淡风轻,仿佛是事不关己的样子,心里就忽地蹿上一股无力感,“贝贝,我发现了,你就是看起来好说话,但其实很固执。”
贝珍宝笑了一下,说:“我不想浪费无谓的时间和钱。”她摇摇头,“治疗艾滋的药物并不便宜,我负担不起。”
“但是你得知道,政策变了,四免一关怀以后,药物的费用已经大大降低——”
“就算是这样,我依旧不想把钱投进这个无底洞。”贝珍宝打断罗明,“我每个月拿到的钱,不是只供养我自己的,我还得抽出一大部分,用来养家。”
“你家几口人呢?”
“四个老人,我的父母,还有一个弟弟。弟弟还是学生,没法挣钱的。”
农村出来的贫困家庭,罗明是有所体会的。他也是农村人,家里三兄弟,各个都有出息,上了大学,在城市里找到工作,几年时间稳定下来,把老家的父母老人接过来,生活还算富足。但眼前这个女人,显然没他这么好运。
“那——不说这个了。”罗明顿了顿,举起小茶几上的水杯,这个水杯曾经在某个雷雨晚上烫过他,他想了想,说,“贝贝,那天我和你提起过,我的未婚妻——哦,当然现在她是别人的未婚妻了,她要和那个人结婚了,时间就定在这周。她在请柬上说,希望我能带着女朋友去——”罗明干巴巴地笑了一下,带着嘲讽,“但是我哪有什么女朋友,我甚至连女伴都没有。所以,我想,你,能不能——”
他没有把话说完,脸上是乞求的神情。他大约会被新娘安排在朋友那一桌,而他和她的那些朋友,互相都认识,那么这场婚宴,肯定会使他坐立难安的。他一个人,根本无法面对和应付其他朋友的询问和关心。
罗明的请求是临时兴起,脱口而出后,他就有点后悔。并没有期盼贝珍宝会答应,他甚至想快点想个新话题,把这一页翻过去,以免女人的拒绝让他更加难堪。
然而,贝珍宝点头同意了。
婚宴上,自然有不少人问起罗明,身旁的女伴是谁,贝珍宝一律不发言,大部分时候是在微笑,这样看起来,她还是很有几分小家碧玉的味道的,给罗明撑足了场面。
婚宴结束后,罗明开车送贝珍宝回云甸。不知是热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罗明整个人看起来容光焕发,整张脸都很红,仿佛松了口气,劫后余生地谈起婚宴上的一些细节。
贝珍宝盛情难却,喝了一点点酒,现在头有些沉。她支着脸,侧目看向罗明,说:“你不怕他们发现吗?”
罗明顿住,“发现什么?”
“我们都在演戏。”
“不会的,只要我不说,你也不说——”罗明往旁边看了一眼,开了个玩笑,“你不会跑去揭发我吧?”
贝珍宝笑了笑,没有回答。
罗明说:“你不是这种人,我也不是。你的事情,我没有和任何人说,也包括你们云甸的老板娘。你和我说,你没有接待过任何男客人,我是相信你的,而我在想,这件事可能已经超越了道德本身,你的家庭是那样的,所以你必须出来讨生活,大家都不容易。”
“谢谢你。”贝珍宝说。
“不用不用,虽然才没几天,但我觉得我和你意气相投,不管你怎么看我,我已经把你当做朋友了。所以你有任何需要帮助的地方,来找我就是。”
罗明明显地停顿了一下,舔了舔嘴唇,说:“包括你来医院——我是说真的,你好好考虑一下吧,我真希望你能好。”
贝珍宝没有吭声,静静地望着车前,过了好一会儿,才自顾自地点点头,说了一句:“好的。”
到了云甸,罗明把车停在后门,贝珍宝下车,目送车走。
云甸后门不比前门,门前窄,也不够敞亮,大晚上靠着一盏路灯照亮。路的两头黑黢黢的,罗明的车陷入进去,很快就看不清轮廓了。
贝珍宝回身,不知哪儿乍然起了亮光,眨眼睛一般闪了两下。她循着看过去,正好迎上了两束车头光。等车灯熄了,贝珍宝才渐渐看清楚,从驾驶位下来的男人。
“在这儿等你快一个小时,云姨说你吃饭去了,你这是吃饭吃到别的男人车上去了。”
啪地一声,于东把车门关上,不紧不慢地走过来,实在等得无趣,嘴上玩儿似的叼了根烟,没抽,烟嘴都快被他抿软了。
“你怎么来了?”贝珍宝吞咽了一下。
于东几步走到她前面,一手插兜里,一手捏住烟,要拿不拿的,说:“你不说一声就走了,我忙没时间找你,现在倒是有空了。”他终究还是把烟拿下,在两指滚着玩,“准备好的话,我就带你去医院。”
“我不去。”贝珍宝反射性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在于东看来,完全就是个不懂事的姑娘,讳疾忌医。但这姑娘又不好糊弄,于东也没法直接把人捆了,扔到车里去。
他想了想,说:“如果你是考虑到隐私问题,那么我可以请医生出来问诊。如果你是考虑到钱的问题,你就更不必担心。如果没问题的话,我觉得你要考虑一下自己的问题,你没时间一拖再拖了。”
这番话很周全,贝珍宝没法反驳。
她看着眼前于东,全然没有在想自己的问题,心里满满都是复杂的情绪。从刚才见到两束车光的时刻起,她就有所感应。知道于东等她一小时,心底隐隐冒起欣喜。但很快又冷静下来,摆正了自己和对面男人的位置。
早和于东说过,她要和他划清界限,尽管觉得难过,但真的不是说说而已。她确实这么做了,但是于东却一得空,就放下工作过来找她。
她一身毛病,一生破事,怎么好意思再拖累他。
“你管太多了,”她故作冷漠地说,“我去不去医院,是我的事,你又不是在做慈善,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救济我了。”
于东盯着她,没有说话,半晌,呵笑一声,“说你白眼狼,还真是白眼狼。我做不做慈善,你也管不着。就算我做慈善了,要救济的也不是你。”
“既然如此,你还在这里和我说这些干什么。你忙,我就不忙么。”
“你忙什么了?”于东偏了偏脸,往路的尽头看一眼,那里早已没有什么车的踪影,“忙着和男人上车吃饭?吃的什么饭,要一个小时?”
“我上谁的车,和谁吃饭,和你也没有关系吧。”
于东抿紧嘴,定定看着贝珍宝,某一时刻,忽然把烟掷到一边,力气不小,烟重重扎进路旁的散泥里。他点点头,没好气地说道:“好,好,和我没关系。”
贝珍宝不去看他,反而盯着那支成了出气筒的可怜的烟,耳边很快传来车的轰鸣声,于东猛地起步,从贝珍宝身旁错开,开出了这条小道,一时间,尘土飞扬。
她发着愣地站在那里,冷不丁手机响起来,罗明到家,给她发了短信,她没回复,很快,第二条短信又飞了进来。
罗明:过两天有个朋友请吃饭,要是有时间,你和我一起去吧。不用觉得不好意思啊,那个朋友人很和善的,和我关系也很好,好久没聚了,咱们到时候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吃一顿吧。
贝珍宝读了一遍,一边回包间,一边回复:谢谢,我不去了,你们好好吃吧。
罗明:没事的,一起去吧。我都和他说好了,他也想见见你的。
贝珍宝皱了皱眉,没有马上回复,她不知道罗明和那个朋友“说好”是怎么说的,和婚宴上的说辞一样?还是别的什么。婚宴是她好心帮他,但不代表他可以得寸进尺,借势而入。想了一会儿,她打算冷处理,什么也不回复。
但没过一会儿,罗明就像知道她是怎么打算的一样,又发了一条,打了苦情牌:好吧好吧,你不愿意就不去了吧,我也不去了,还是下回再聚吧。
贝珍宝回:你们自己去,不要带我了。
罗明:可是我已经和他说了你会去的,临时你放鸽子的话,我也觉得不太好。
贝珍宝:那你为什么先斩后奏?
罗明:这是我不对,我以为你肯定会答应的。
他把短信发出去后,自己也觉得自己挺不要脸的,但是他没办法,只能出此下招。好长时间过去,贝珍宝都没有给他回复,看来还是劝不动她。罗明暗自叹了口气,把手机放一边,去卫浴洗漱。回来以后再检查手机,新短信进来了。
来自贝珍宝:好的,我去。
罗明高兴起来,飞快地把时间发了过去,贝珍宝收到,看了一眼,就把手机关了。她不高兴,前是和于东闹不愉快,后又被罗明自作聪明摆了一道。她想,既然这样,不如就先应下,到时当面再说清楚。
当天一到,罗明很守时地过来接她,吃饭的地方离云甸不远,十分钟的车程而已。
贝珍宝早已打好了腹稿,可等进了包厢,她才忽然发觉,事情根本不是她想的那样。罗明确实处心积虑,给她设了一个局,但并不是为了自己。
是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