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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茶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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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灰白的包袱皮,斑驳的黄渍是岁月遗留下来的痕迹。
“什么宝贝啊奶奶?”余欢想去拿那个小包袱,被奶奶一把打掉了手。
“跟奶奶出去一趟,走。”
老太太的手比平时有劲儿,抓着她不由分说就出门了,二婶在后面招呼了好几声,老太太都没回一下头。
余欢怕累着老人家,在后面不紧不慢的跟,“这是要去哪儿啊,奶奶,咱们不是说好了,我回来和您一起收拾东西,明早咱们去医院。”
“赶趟儿,先跟奶奶走。”老太太站在道边,一招手,一辆绿色的出租车稳稳的停在跟前。
这下余欢不再追问了,老人家肯定是有要紧事要去做,平常日子她去菜场,连一元钱的公交车都舍不得坐,上了岁数腿又没什么力气,三个站地要走上半个多钟头,还得在有树荫的地方休息几次,连续不停的走是走不动的。
她们的目的地,不远也不近,三十几块的车费,路上,与余欢一同坐在后座的老太太一直紧紧攥着包袱的口子,她年轻时吃过苦,有风湿病,手指头很多关节的部位都变形了,变成很大的骨节,那是一双畸形的长满了老年斑的手。
余欢看着那双手,抚摸着那手背上粗糙的皮肤,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父亲死得早,没过多久,母亲也扔下她跑了,要不是奶奶把她管了起来,还拿退休金给她交学费,她早就没有学上了,可能饭都吃不上。奶奶是她见过最有奉献精神的老太太,自己吃大酱拌饭,却让她每天都能吃上一颗鸡蛋,每周能吃到一顿肉。在那个艰难的年代,在棉织厂工作的奶奶一个人能做两个人的工,年年评得上劳模,带大红花,就因为要在家照顾她念书,还不到退休年龄,便办了内退,这么多年过去,退休金比工友们低几百块,工资也涨不到别人的一半。
这份养育之恩,她愿意用全部来报答。
出租车拐过一处转盘花坛,就开不进去了,因为从那条双排车道的道口,就开始有警卫站岗了,那阵仗堪比省政府大门口。
余欢扶奶奶下车,两人开始步行,两侧是修剪得圆润整齐的松柏,草坪也打理得一丝不苟,串儿红开得一簇一簇的,那是余欢小时候最喜爱的“零食”,不要钱,随处可见,串儿红的花屁股很甜很甜,她常常偷着到学校花坛里面撸一串,上课的时候偷偷拿出来舔。
走到正门口,还是被警卫拦了下来,奶奶像早有预料似的,从素青小褂的上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红本本,递了过去,那年轻的警卫打开一看,转身往里走,和铁栅栏里面的警卫碰了碰头,两人商量一番,面面相觑,想来也没商量出结果,他拿着小红本出来,让她们稍等片刻,他没处理过这样的来访,需要进去请示。
奶奶也不着急,拉着余欢进墙根的阴凉地等待,余欢认得那个小红本,那是爷爷的军~官~证,她的爷爷早在她才上学前班的时候,就过世了。
去请示的警卫很快回来了,不仅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双老人,穿着考究却低调朴素,后面的老爷子步伐稳健,前面的老太太就有些踉跄了,她走路的时候上身不自觉的往前扑着,恨不能快一些,再快一些,老爷子走几步就要扶她一下。
是奶奶的朋友吗?余欢从来没听奶奶提起过,她有住这样气派房子的朋友。
距离越是一步步拉近,那位老妇人走得越急,最后三步并两步,上来一把抓住奶奶的手,“桂琴!你真是桂琴!”
“小姐,我是、我是桂琴啊……”奶奶松弛的脸颊随着眼角一起颤抖,她叫那位老妇人小姐,叫那位老爷子“先生”,还保留着旧时代的叫法。
“快,快进院,咱们回家说。”老妇人迎着她们两个,“这些年你们搬到哪里去了?”
“就在这江城里住着,这么多年也没来看望小姐,真是没脸来……”
“这是说的哪里话,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余欢默默在后面跟着,听着她们老姐俩热切的聊个不停,进入到深宅大院,廊亭均是古色古香,搁在过去绝对是大户人家,放在当今,应该叫豪门了。
她看看腕表上的指针,再看看越发幽深的回廊,看来这旧一时半会儿是叙不完的,老太太自从得了这场病,真是越发任性,她下意识从牛仔裤屁股后面的兜里摸烟出来抽,走在前面的老妇人忽然回头招呼了一声:“丫头,跟上呀。”她手一哆嗦,雪白的香烟就藏进了手心里。
一进客厅,一屋子上好的紫檀木家具,淡淡的木香滋养着肺腑,紫檀乃木中之王,过去只有皇家才有能力到南洋采办,寻常人家是没有能力使用的。看着一屋子陈列的器具摆设,这家人可谓是把低调而奢华发挥到了极致。
老爷子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问:“老余他……还好吗?”
老余应该就是指自己的爷爷,余欢想,他们还真是有年月没联系了,连爷爷去世的消息都不知道,算起来,起码有十六七年了。
奶奶缓缓说:“老余早走了,他常年坐轮椅,不爱出去走动,有一年年根儿受了寒,到底躺下了,三个月不到就走了,好在,他走的时候,没遭什么罪。”
说罢,三位老人几乎是同时叹了口气。
老爷子枯藤一般苍劲的大手紧紧扒着桌沿,一拍桌子,摇摇头,那样子悔恨极了,“这老伙计,怎么走了也不说给来个信。”
“是啊,正月时候我还跟老徐说,老余一家子怎么好些年都没音讯了,你说这人,怎么说没就没有了呢……”老妇人掩面而泣。
“老余是不想麻烦先生和小姐,家里两个孩子不争气,老大年纪轻轻的,就出车祸过世了,老二这么多年也没混出什么名堂,小姐!”奶奶说着,竟扶着椅子跪了下去。
“奶奶你这是做什么!”
“桂琴!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你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难处?”
最后还是老爷子发话,奶奶才在老妇人和余欢的搀扶下坐回了椅子上。
“这是我孙女,余欢。”奶奶拉她起来,说:“小欢,快叫人,叫大爷爷,大奶奶。”
“大爷爷,大奶奶。”余欢往前走了两步,冲两位老人微微颔首,“我是余欢。”奶奶对他们家很恭敬,这样的人家,是一代又一代人经久不衰的辉煌下来的,家庭作风多少都有些保守,之前长辈们没问话,余欢也不敢轻易插嘴。
“哎!”两位老人双双应了一声。
那位大奶奶抹干了泪,眼眶仍有湿润,笑盈盈的朝她招手:“丫头,过来,坐到大奶奶跟前来。”
余欢踟蹰,奶奶从后面轻轻推了推她:“快去。”
她在大奶奶身前的高背椅上坐下,奶奶终于将一直紧紧攥在手里的包袱皮展开,那里面,安静的躺着一只破旧的搪瓷茶缸。
高坐上的老爷子一见那茶缸,眼睛顿时直了,差点站起来。
“说来惭愧,家里这个情况,不得不把这孩子托付给先生和小姐了。”奶奶的背很多年前就站不直了,她弓着身子,把茶缸放在两位老人中间的茶桌上,“我老了,没几天活头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孩子,小欢命不好,没爹没妈的,就我这么一个没本事的破奶奶,当年的约定不用做数,我们没想过高攀的,你们帮着照应着些就行,她很小就很懂事,不会给你们添麻烦。老余最疼这个孙女,要是不安顿好了这孩子,我到了那边,见了老余,都不知道该怎么交代……”奶奶说着说着,情绪也跟着有些激动,拿着手里的包袱皮抹了一把泪。
座上两位老人亦是唏嘘不已,老妇人说:“桂琴,你放心,既然你领到了家里来,就是咱们自己家的孩子,我和老徐不会不管的。”
“不仅要管,就履行当初的约定吧。”老爷子摩挲着搪瓷杯身,边缘已经磨损的茶缸,紧贴着杯耳朵的地方,有一道黑色的金属擦痕,上面的白色搪瓷已经完全蹭掉了。
“现在的孩子都时兴自由恋爱,咱们不好多加干涉,你还没问过丫头的意见,再说,你那两个孙子什么情况你还不知道。”老妇人说。
老爷子一挥手制止了她再说下去,饱含威严气概的眉宇之间是数不尽的沧桑,“抗美援朝那会儿,是老余推了我一把,子弹擦过我行军包上挂着的这个茶缸,打上了他的胯骨,要不是他给我挡了那颗子弹,我徐沛霖走不出朝鲜半岛,你早都守寡了,也不会有他们爸爸建国,哪里来的那两个毛小子。”老爷子把茶缸放下,半闭着眼感慨:“老余的功勋章比我多,要不是坐了半辈子轮椅,当初我那个位置,应该是他的。”
从他们谈话的片段,余欢听出一些门道,当年,自己的爷爷应当和眼前这位老爷子是战友,而自己的奶奶,是这位老妇人打小儿在娘家时候的使唤丫头,因为爷爷当年舍生忘死救下了这位老爷子,于是他们之间,口头许下了某种在当时看似寻常,在如今格外荒唐的约定。
怪不得,从她有记忆开始,爷爷就一直坐着轮椅,没活多大岁数,就过世了,听说当年在战场上受的伤,因为医疗条件有限,也没怎么养好,落下了病根。
那么,奶奶特地把她带到这么个气派的人家来,托孤么?
余欢的心沉了下去,说不怕死,说活得够本了,说无所谓,宽的只是别人的心,不是自己的,谁能做到真的那么洒脱,那么无牵无挂?刀子捅在谁身上,谁才知道疼,奶奶还有很多牵挂,只是不说罢了,一个老得只到她肩膀的老太太,自己的路已经看到了终点,却还想着为她再多铺几步路。
“奶奶……”余欢轻轻的喊,“我已经成年了,我可以照顾自己的,我们、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
“小欢,你和小乐不一样,奶奶看着你们两个长大,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你一个姑娘家,将来没个倚靠,遇上困难,没有人帮你,奶奶闭不上眼啊。”
“不如让丫头先住过来,放心,有我们两个老的看着,没人敢欺负她,午饭就留下来吃吧,我这就给两个孩子打电话,叫他们回来,给丫头认识一下。”老妇人说着,起身去打电话。
余欢刚想阻止,可看到奶奶坚决的神情,硬是把嘴里的话咽到了肚子里,这时候没什么比让老人家安心更重要了。
当初没有申请宿舍,一来是研究生宿舍的费用比较高,二来,她在重生的那份工作,晚上下班的时间会比较晚,实在不方便住在学校里,没想到,给如今的状况造成了麻烦,看样子,奶奶今天是下定决心要给她找个归宿和靠山,她刚得罪了二婶,一旦奶奶住院,那个家她怕是回不去了,如今也只能先看看情形,反正她打算好了,大部分时间都是要在医院陪夜的,要是到时候人家非要她搬进来,大不了再借口课业忙,跟老人家说搬到学校里住,相信他们也不会阻止。
余欢盘算得很好,至少,在看到徐家两兄弟之前,一直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