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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成魄(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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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容莫羡一只眼睛瞎了的事情,云山扶风崖大发雷霆。他们不能找洛南星的麻烦,但肯定不会轻饶了梅恨水。
就算看在洛南星的面子上,也明里暗里的针对梅恨水多次。
此事的确梅恨水不占理,洛南星也不好护着。
更何况找麻烦的人是容家主母,她爱子心切,又是妇道人家。说急了便流几滴眼泪,洛南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容莫离也总打着切磋的幌子来找梅恨水的麻烦,云山虽然势大,但同辈子弟间没有一个能比得过梅恨水的。
容莫离没有办法,因母亲的哀求,不得不厚着脸皮以大欺小。
但他要胜梅恨水并不容易,本来是借着切磋的名义,实际上来教训人的。但目前看来,变成了真切磋。
好在不算太丢脸,梅恨水再厉害,到底年轻。
他尚未觉醒,和容莫离对上几百招也是极限。
但他越挫越勇,每每被打得鼻青脸肿后,第二天仍不怕死的继续挑战。
容莫离在南山待了一段时间,临走前不放心幼小的弟弟。
“你这个师兄不简单,心狠手辣,下手丝毫不留情面。我现在还能打败他,等过几年,估计就力不从心了。我就怕你受委屈,要我说,还是回云山罢了。”
“他不是我师兄!”容莫羡反驳他,手里挥舞的剑招没有停下,“等再过几年,我必定能打败他!况且,我们世家子弟,哪里能因为害怕就退缩?即使我现在退了,等日后还是要面对。”
自从盲眼后,他几乎一夜成长。
容莫离手中折扇“唰”的打开,轻轻扇动,“你说得对,你和昕儿都比我坚强。”
容莫羡停下舞剑,不觉神情低落,“大哥,阿姐真的要嫁到盛京去?”
容莫离点点头:“嗯,也不知她怎么想的。”
容莫羡抿唇道:“盛京之祸后,归绥实力大降,阿姐为什么要嫁给那个京墨?娘亲说,因为阿姐喜欢他,大哥,这是真的吗?”
容莫离晃了晃手中折扇,“也许吧,昕儿的小女儿心思肯定不会同我说,想必是告诉娘亲了,否则娘亲也不会同意。”
他不知想起什么,不觉叹了口气:“就是可惜了,我那时候以为,她是仰慕知非的。”
容莫羡的眼眸微微亮起,没有瞎的那种眼睛带着亮光。
“是知非哥哥吗?”
容莫离一眼看到他另一只黯淡无光的眼睛,不觉难受。他不敢表现出来,引得幼弟更伤心。
他忙道:“你还记得他?”
容莫羡露出天真活泼的笑,带着孩童天生的稚气,“当然记得,我那时候可已经六岁了!”
仿佛六岁是什么了不得的年纪。
“我记得知非哥哥穿了一身红衣,站在高台上,京家那些人对他喝了一声。他一眼扫过去,吓得他们一瞬间不敢开口。我那时候就想,以后一定要变得比他还厉害!”
他说到这里,眼神微微一黯。
“可是他为什么是精魄啊?先祖手札上记载到,精魄都是不好的,可我觉得知非哥哥很好啊,他还给过我一个烤鸡腿,把第二大的一个给了我。”
容莫离不知道这一桩,也是故意避开沉重的话题,好奇道:“那第一大的给了谁?”
“当然是给了含玉哥哥啊!”容莫羡一下神情激动,带着无限的生机,“含玉哥哥也好厉害,我最大的目标,就是一定要打败他!”
江归晚隐在旁边,心情多少有些复杂。
他没想到就一根鸡腿子,会被这小孩记那么久。
那时候他刚抵达盛京,初来乍到,在静海江都纨劣惯了,一时半会性子根本收不起来。一时之间把大部分人都得罪遍了。
在家里的时候,即使把人得罪了,也没人敢明目张胆的给你使绊子。
但在外面不同,在盛京的第三个晚上,底下人便没有给江归晚送膳食。
到了半夜,他饿极了,拖着苏含玉陪他一起出去寻食。
江归晚是打野食打惯了,很快便抓到一只野山鸡。
一阵折腾之后,整个院子里肉香四溢,其他的世家子弟也纷纷冒头,出来探寻是谁在吃独食。
看到是江归晚后,纷纷腆着脸求分食一口。
江归晚自己饿极了,哪里理他们?顺手将大的那只鸡腿给了苏含玉,自己刚想吃,就看到了才五六岁的容莫羡。
小孩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从屋子里出来,连鞋子都没有穿好。
赤着脚站在青石板上,仿佛是饿极了,嘴里咂巴咂巴,像是馋,又像是在说梦话。
江归晚脸皮再厚也不好跟一个小孩抢食,于是便把剩下的鸡腿子给了他,自己可怜巴巴的啃鸡骨架。
不过后来苏含玉把他的那根鸡腿分给他一半。
没想到就这么件小事,容莫羡竟然还记得。
江归晚想想自己,五六岁的时候,除了小白哥哥,他是一概记不得了。
容莫离离开后,南山又只剩下三人。
容莫羡从小就被他父亲教育着,莫羡莫羡,你千万不要羡慕他人的荣耀。要保持一颗不卑不亢的心,做到练达于世。即使面对伤害自己的人,如无深仇大恨,不必报复,远远避开就好。不要因为别人的错误,而惩罚自己。
容莫羡谨记父亲的教诲,即使半夜无人时自己偷偷哭过无数次,也痛恨梅恨水没有提醒自己,害自己失去了一只眼睛。
但小小年纪,他便努力告诉自己,不要怨恨。怪不得别人,是他自己不谨慎。
毕竟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为了不让洛南星难做,容莫羡是有意和梅恨水修复关系的。
可惜,梅恨水不领情,他拒绝任何和容莫羡一起出现的场合。
以前每到六月,梅恨水便会跟着洛南星去摸螃蟹,他今年同样准备好装备后,听到隔壁房间传出来的笑声。
“哇!师父,这是给我准备的衣服吗?……我们要去干嘛?……捉螃蟹?我没有捉过螃蟹啊!……嗯嗯,就吃过几次,父亲说是别人送来的,我特别喜欢吃,但是云山没有……”
低沉温柔的声音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清越带着兴奋和稚气的声音又响起来。
“真的吗?好开心,师父你真好!”
梅恨水愤愤的将穿了几年,却仍旧干干净净像新的一样的衣服扔在地上。
这件衣服有多新,就代表他有多珍惜。
每次捉完螃蟹回来,他都会仔仔细细洗去上面的泥,每一寸、每一个角落都会洗得干干净净。然后等晒干之后再收起来,放在衣柜的深处,同阿娘留给自己的那件衣服一起,好好的收起来。
他本来以为,那个人的温柔只给自己。
但现在看来,他只是习惯性温柔,对谁都这么好,这么贴心!
梅恨水表情狰狞,越想越气,狠狠地一拳砸在墙壁上。可怜本就破落的小木屋瑟瑟发抖,看起来摇摇欲坠,掉下来一众木渣。
梅恨水仍是不解气,一把将扔在地上的衣服捡起来,手上一用力,便作势要将它撕烂。
但随机脸上表情一顿,他猛地一咬牙,将衣服甩进衣柜里,将自己的身体砸到床上,睁着眼睛望着破烂的屋顶。
隔壁房间的洛南星大概听到动静,猜出了些什么。他走到门口,敲了敲门,问:“阿水,准备好了吗?”
往常这个时候,梅恨水早就穿好了衣服,明明期待却仍佯装淡定的等着他了。
梅恨水不想理他,自从容莫羡来到南山后,他和洛南星的交流越来越少。
到了现在,几乎是见面不说话。
若不是……梅恨水想,若不是他不愿这么离开,他必定放一把火烧了这里,然后潇洒的离开。
至于为什么不愿意离开,他心里清楚,又觉得可笑。
洛南星也不是非要他应自己,只是告诉他一声,“你准备好了就出来吧,我们要出发了。”
这么敷衍,梅恨水冷冷地想。
在容莫羡来之前,即使洛南星也不会哄着他,但绝对没有那么敷衍过。
洛南星豁达惯了,认为没有什么事情是想不开的。他自己如此,当然觉得别人也是如此。
那时候梅恨水虽然脾气差,他也觉对不会哄着,好好说清楚就好。
其实现在也差不多,但梅恨水不是这么想的。
他猛地坐起来,负气道:“我不去了,你们师徒倆自己去吧,省得我碍你们的眼。”
洛南星知道他在说气话,但这样也好,省得他和容莫羡相看两相厌。
他在门外站了一会儿,道:“那我们走了。”
在洛南星的心里,梅恨水大概属于那种,虽然年纪比容莫羡大,但实际上没有容莫羡懂事的熊孩子。
三天两头闹脾气,还特别犟,主要是危险性大。一不小心放出去了,说不定就闯事了,他也不好让梅恨水离开。
按实际来说,十四五岁的年纪,放在两年前,早就该前往盛京了。
只是如今盛京式微,没有哪个世家再愿意把孩子送出去任人折辱,没有人提这一遭,也就不了了之了。
洛南星记得自己那时候,认为自己是南石老人的徒弟,心高气傲,谁也瞧不起。
但偏偏一到盛京,连京长卿的三招都没有接住。
那时候,京长卿也不过少年郎当。
洛南星想了想,是时候让梅恨水自己出去历练了。
等见识到天外有人,也许他的性子就能收敛。
梅恨水独自一人在南山等了一天,山上的魂兽、花草都受到了他的迫害。
等洛南星两人回来的时候,天已近黄昏。
容莫羡手里提着竹筐,里面装满了小螃蟹,他个子小,提起来很吃力。但即使脚步沉重,却不难看出心情很好。
他原本正在跟洛南星说笑,他嘴巴甜,哄得师父笑个不停。
远远看到梅恨水,立即举高了竹筐给他示意,“阿水哥哥,我们今天抓到了好多螃蟹呢,师父说,这些螃蟹够吃三天!”
梅恨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觉得他脸上的笑容十分碍眼。
他冷冷一笑:“呵!”
容莫羡知道他不喜,也不愿意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便闭了嘴。
洛南星也收敛了笑意,想到早上心里想的事情,准备等吃完饭跟梅恨水说说看。
“你要赶我走?”梅恨水果然对这件事的反应极大,他怒不可遏的上前几步,一下伸手将洛南星推到墙壁上,“这么急着要我给你的宝贝徒弟腾地方!”
洛南星没料想他还敢跟自己动手,这么近距离接触,他心下一愣,在他的心中,梅恨水一直都是个孩子一样。
但现在一看,这孩子竟然跟他差不多高了。
洛南星想推开他,却被梅恨水抓住手腕。
梅恨水靠得他极近,几乎是鼻尖抵着鼻尖,洛南星能清清楚楚感觉到梅恨水呼吸间喷薄在自己脸上炙热的气息,以及带着淡淡的青草味。
“你说啊?”梅恨水冷冷道:“要让我腾位置就说明白,不用打着为我好的旗号!”
他说话的时候,嘴唇一张一合,几次蹭到洛南星的脸,有一次甚至碰到了他的嘴角。
“放开!”洛南星心里不适,像是堵着一口恶气。他手上使劲,魂力聚到指尖,一下将梅恨水推开。
“凭什么?”梅恨水反应更快,被推开之后立刻欺身上前,一只手揽住洛南星的腰,另一只手压在他的肩头,用力一带,带着洛南星转了一个圈。
几步之下,他将洛南星压在了床上。
洛南星气道:“你要造反?”
“造什么反?”梅恨水压在他,不让他动弹,“你又不是我师父,就算我杀了你,又能怎么样?”
洛南星听他这么说,不气反笑:“你快杀了我算了,省得日后惹事了还要算到我头上。”
梅恨水脸上怒气一顿,哼了一声:“我偏不!”
洛南星推他的肩膀,“快起来,松开我!”
梅恨水却压得更紧,“你打不过我了。”
“我打不过你?”洛南星笑起来,手上的魂力凝聚,即使没有君子剑在手,却也剑意凛冽。
几下间,澎拜的剑意在房间中流转。
梅恨水一下翻滚,躲过气势汹汹的剑势,回身接下第二道剑意。
洛南星趁势起身,还不忘整理翻扯间弄乱的外袍。
他负手站在床边,“等你能打过我再说吧。”
梅恨水一时狼狈,他将凌乱的发丝随手捋到耳朵后边,“你当真要赶我走?”
洛南星道:“不是赶你走,是让你去历练。若你中途觉得累了,随时都可以回来,这里一直是你的家。”
梅恨水狠戾的神情一顿,翻涌的气势一下偃旗息鼓,他佯装凶狠道:“说得这么好听,还不是要赶我走?”
洛南星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被师父丢下山了。”
梅恨水恨道:“你又不是我师父,凭什么管我?”
若是换了旁人,早就口不择言,说这是自己的地盘,让他滚就滚。
但洛南星向来涵养好,也知道再气也不能跟梅恨水计较。
他笑道:“那你要不要我管?”
梅恨水一下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他当然一气之下想说不让,但又怕自己这么说了,洛南星就真的当他是陌生人,再也不管他的死活。
他憋着一口气,就是死撑着不说话。
洛南星知道他是服软了,相处这么久,就算这小孩再难治,他也知道该怎么制服他。
他招招手,道:“过来,别站那么远,我还能打你不成?”
梅恨水往他跟前走了几步,嘴里却还是逞强,“又不是没打过。”
他刚来南山的时候,气性大,不爱搭理洛南星,还总是欺负上山来的孩子。
洛南星说了几次没用,一气之下把他狠狠抽了一顿。梅恨水那时气急离家出走,洛南星将他追回来,好不容易好吃好喝的待着,才让他消了气。
洛南星想起来也觉得好笑,他道:“你小时候还比现在好哄一点。年纪越大,脾气也跟着见长。”
梅恨水站到他身边,从侧面看过去几乎跟他一样高。
洛南星又笑着加了句,“身高也跟着在长,之前准备的衣服都小了,穿着都不合身了。”
他瞧了瞧梅恨水身上的长袍,一件宽松的外袍硬生生被他穿成了紧身衣,他手指比划着在梅恨水身上量了量,道:“得做几套新衣服了,先前是我疏忽了,你自己也不知道说。”
梅恨水被他比划的心痒痒的,一下握住他的手腕,“你都要赶我走了,还做什么新衣服?”
洛南星为了安抚他,没有挣开,“我只是跟你一提,又不是要你立刻离开?再说了,就算是下山历练,我也要陪你一段路的。”
听他这么解释,梅恨水心里才好受一些。他低着头,双手摩挲着洛南星的手,把玩般捏着他的手指,翻来覆去。
“真不是要赶我走?”
洛南星将手抽回来,嘲弄他道:“若是我跟莫羡说,让他即刻下山历练,他必定兴奋的睡不着觉。哪像你,这有什么可怕的?连个孩子都不如?”
梅恨水听着他喊容莫羡这么亲密,心里膈应,冷下脸道:“你别提他!”
洛南星的笑一下也收敛了,他本来就对容莫羡感到愧疚。若不是因为他,这孩子也不至于失去一只眼睛。而且云山没有对梅恨水太过分,也是看在他的面子上。
若不是因为他,云山不会这么善罢甘休。
洛南星也觉得自己有失偏颇,倘若另一个当事人不是梅恨水,他必定也是要为弟子讨回公道。
但只因为是梅恨水,他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只能想着日后好好对待容莫羡,将毕生所学都教给他。
但即使这样,仍旧不能消减他内心的愧疚。
尤其在这种时候,梅恨水还死不悔改。
明明容莫羡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情,他却偏偏要像对待敌人一样对待一个孩子。
洛南星原本想骂他几句,但此时也感觉到言语的无力。
他冷着脸站了一会儿,甩了下袖子,转身离开。
梅恨水脸色微变,迈出的脚步一顿,咬了咬牙,又收回来。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爬上床将自己埋起来。
一直到梅恨水离山,洛南星都没有主动跟他说过一句话。
他们两人的关系,一直都是洛南星在主动维系。若是他不开口,梅恨水是拉不下那个脸主动搭话的。
原本说好的新衣服,洛南星让山下裁缝店直接送过来,自己没有接手,也没有询问是否合身。
原本说好的陪他一起下山,也沦为空谈。
梅恨水离开的时候,正飘着蒙蒙细雨。
他没有撑伞,背对着站在破烂的茅草屋前,一直没有回头。
容莫羡在后面轻声问洛南星,“师父,下雨了,要不我去把阿水哥哥喊回来,让他等天气好了再下山吧?”
洛南星道:“不用管他。”
梅恨水便下山了。
江归晚扭头看旁边的苏含玉,问道:“还要等两年啊?”
苏含玉也看他,“嗯。”
江归晚抓了抓头发,仿佛是犹豫了一下,讷讷道:“那个,我想收回之前那句话。”
苏含玉看他,“嗯?”
江归晚一咬牙,语速飞快道:“我是说,上次说要是洛南星是我师父多好这句话。虽然这样就有人陪我摸螃蟹了,但是如果是他的话,当时一定不会追上来的!”
如果换了另外一个人,被他如此对待,定然不会傻傻的跟上来,还为他冒天下之大不韪。
他最后悔的,就是那天让苏含玉滚,并刺了他一剑。
苏含玉微微一顿,又嗯了一声,连表情都没有太多变化。
江归晚一下觉得难堪,他难得这么矫情,结果对方还无动于衷。
他气哼哼的推了苏含玉一下,“嗯是什么意思啊?”
苏含玉想了想,慢慢露出一个浅笑,“就是很高兴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