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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故人依旧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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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哎哎,这坛酒可别乱喝,那边——看到没,这些你想喝多少喝多少,只要记得把钱给我。”
“也不知道掺了多少水,还想喝就喝?杏花酿和米酒哪个好我还能不清楚,也太小看我千杯不醉君山人了。”
褚言,丐帮扬州分舵新任舵主,收到情报后撂挑子走人,跋山涉水来到龙门荒漠,倒是很快和龙门客栈的老板、跑堂的打成一片。
掌柜的是个爽快人,除了掉进钱眼儿的抠,没别的不好。
看出他是个有故事的江湖人,二话没说就给他留了间空的屋子,不过是原来放杂货的那种。
褚言是随意惯了,披身衣服都能睡在地上的那种,倒也无所谓。
但是掌柜的不能容忍自己白白送出去一间屋,和褚言约法三章,给他介绍点活儿干,挣点儿小钱抵房钱,其余的时候他想找人找人,想去哪儿去哪儿,想喝酒喝点酒——除了不能喝那辛辛苦苦从太原带来的杏花酿。
掌柜的效率奇高,没两天就给他找到了一个还算合适的活计——护镖。
“我看你是会点儿武功的样子,这个活计想来难不倒你吧。”掌柜的打着算盘,头也没抬地就跟他说,“咱隔壁就是龙门镇,浩气盟的据点。北边飞沙关是恶人谷的据点。我这有块小牌子你拿着,一些人喜欢跑商的时候找人唠……不是,喜欢让人护镖。”
“都是江湖人还能怕了打架?”褚言一直中立,没有参与过浩气恶人之间的斗争。
何况这些年山河动荡,庙堂不太平,江湖却颇有一番同气连枝一致对外的气节。
怎么现在又开始势不两立了……
“嗨,谁怕打架呀。想打架还得顾念那些货物碎银吧。”掌柜的撇撇嘴,笑他见识短。
“也就您这种在钱眼儿中出不来的人才怕丢碎银吧。”褚言收起象征着镖师身份的小牌子,朝掌柜的挥了挥手,抬脚走出客栈。
“哼,天真。”掌柜的鼻孔朝天,冷冷地自言自语,“这世道还真就金银不会变,永远干净纯粹。”
跑堂的刚擦完桌子,看了一眼正打着算盘的掌柜,深以为掌柜的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天真的不止是褚言,还有归心似箭的颜珩。
从雁门关一路往南,从风霜的泠冽到桂香的四溢,让人算不清这一路过了多久,不知这落脚的地方究竟是真实之景,还是他千回百转快乐过也挣扎过的梦中故土。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他辞别了一眼就能眺望到苍茫群山的雁门关,在桂花盛开的时节回到了扬州。
终于还是回来了。
五年的时间没有将这座温婉的城池打磨到尽失模样。磕磕绊绊地寻着记忆,摸索到了昔日颜府的所在。
颜府还是那个颜府,在鳞次栉比的宅邸中显得格外低调,至少多了些许破败。
父亲被害入狱,一大家子人惊惶四散,平日说着仁义礼智信的兄长们急着改名换姓他处谋生,却最终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只有他,和这院子,是颜家存在过的证明。
据说这宅邸充公后曾被赏给过别的人,后来此人哭闹着说此宅有鬼,想要出手,始终没有人再敢住进来,也因而成了一座破败的废园。
“咦?小兄弟,对这屋子感兴趣吗!便宜卖给你啊。”
“……”
想来颜珩这位江湖人总有一天要因为没有钱,羞愧而亡吧。
绕到没有人的后街,轻功一施,稳稳落入园内。随便找了间破屋子把包裹放下,匆匆出门。
刚才似乎在茶馆看到了熟悉的人,他抬脚走过去,想看个究竟。
从颜府到茶馆的路,几乎是闭着眼睛都能认清楚的,以前带着骆白那家伙当街乱窜,玩累了轻车熟路的就能找到云睿姐的茶馆蹭上一杯茶,歇歇脚,然后回去挨一顿颜父不痛不痒的骂,第二天照旧。
少年不知愁滋味,而今是想回也回不去的落寞。
云睿姐风姿依旧,盈盈笑意,迎来送往。
站在茶馆门前的颜珩突然有一种感觉,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变,只有自己变了。
原本那个嘴里抹蜜、油嘴滑舌的倜傥小少年,如今僵硬地站在这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军旅生活和满腹心事让他沉默寡言,就连一句“云睿姐”都被他憋了好久。
身型硬朗的男子站立良久不动,引得客人频频转头张望,窃窃私语地猜测这是哪方仇家还是老板娘的爱慕者。
骚动不小,赵云睿终于看到了这个在不远处站着的人,疑惑地往外走去。
咦?有点眼熟……
“……云睿姐。”颜珩终于憋出了一句,只是这一声早已没有了当年那份神采,坚硬而冰冷。
与其说是变得沉默了,不如说是根本不知道如何面对。
“你是……”赵云睿仔细辨认着这张俊秀而有些黝黑的脸庞,终于在上面发现了些许旧人的痕迹,“……是颜家那小子吧!”她声音不大,但满是惊喜。
他扯了扯嘴角,这些年边关的风已经吹得他脸部僵硬,快要不会笑了。
云睿姐热情地拉他坐下,给他倒了杯茶:“臭小子以前就知道来我这儿蹭茶喝,给,你最喜欢的君山银针。”
他垂眼,“谢谢云睿姐。”
赵云睿不说话,心想,原来这个小家伙哪有这么谦逊有礼……一想到这翻天覆地的变化后承受的是家破人亡,她就心疼地说不出话来。
“……云睿姐这些年还好吗?”颜珩抬起头来,问道。
可问的是赵云睿,想知道的却是另一个人。
“唉,马马虎虎吧。走了很多地方,开了很多茶馆,见了许多人……本来想着,就算有一天没能活过这乱世,多走些地方也是好的。后来还是想念这里,就想着那就回来看看吧。”
颜珩听她讲广都镇、讲太原、洛阳,讲阴山大草原,不由得有些艳羡。
“不过啊,我这趟没白来。以前觉得这世道变得太快了,这次回来见到了骆家那个孩子,现在又见到了你,才觉得还是有些东西没有变啊。”
一滴茶水陡然溅到了木桌上。
他神色微晃,片刻后恢复过来,正了正脸色,低声问:“您……真的见到他了吗?他在哪里?我……我之前收到了好像是他从扬州寄来的信……但是颜府和隔壁骆家的宅子都……”
“都废弃着了。”赵云睿接道。
上次见过萧白洛时候她也打听了颜府和骆府的情况,这两个,都是苦命的孩子啊。
“那您知道他在哪儿吗?”颜珩忍下心中的急切,装模作样地喝了一口茶水。
原先那个喜怒总形于色的小男孩早已学会克制自己的一切情绪。
赵云睿点点头:“他说有需要可以去秀坊找他。上次见他带着小闺女来扬州了,小姑娘穿着秀坊弟子的衣服。”
……秀坊?七秀坊?是他知道的那个七秀坊?
闺女什么意思?这人给自己画了张芙蓉花送来就是为了通知自己有孩子了?
在赵云睿看不见的地方,颜珩攥紧了拳头。
而被赵云睿误会成萧白洛女儿的阿翎和阿羽,正围着他七嘴八舌地看她们师兄化妆。
“师兄让我我我来!我刚和师姐学了最近流行的妆面,保证好看!”
“师兄你别听她的,最近流行的那套在宫里早就落后了,我听从长安回来的师叔说,现在流行不是那么浓的妆面诶。”
“净瞎说,你看师叔带回来的那套胭脂就知道那是在骗你的了!”
萧白洛:“……”
好吵,什么时候这俩孩子的师父什么时候能回来把人带走!
又或者小七师父你把我带走吧,去哪儿我都跟着你。
只要留在秀坊一天,每月十五都有可能是他去水云坊起舞的时候。
穿裙子,化妆,他都不讨厌,可就是众目睽睽之下跳舞,太羞耻了。
虽然没人知道他是秀坊的男性,可偏偏这种羞耻感,在跳舞时就表现出来一种娇羞的姿态,还颇得一些文人墨客的称赞,只要是他表演,总能聚集比以往要多许多的人,于是师姐师妹们纷纷翘班邀请自己来替她们。
今天又轮到他,离弱冠还有两年,忍两年就可以再也不用跳了,忍!
告别赵云睿的颜珩咬着牙来到码头,等一班驶往七秀坊的船。
码头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交头接耳不知道在谈论些什么,只依稀听见“剑舞”“妙绝”等词语。
上了船发现,这些人都是要去七秀坊的。
颜珩有些诧异,也有些不自在。诧异在他根本不知道这么多人去秀坊到底是做什么,莫非是有什么武林集会?
不自在的是,穿惯了盔甲,习惯了手持刀盾,现在换了一身常服,拎一把看上去气势没有那么凶的剑,怎么站着怎么不舒服。
船夫很懂地把船直接开到了离水云坊最近的码头,不舒服的颜珩被人流簇拥着挤到了水云坊。
下船时听得人问船夫:“咦?今天是什么日子呀?怎的码头这般喧闹?”
船夫答:“这位先生莫不是才至扬州不久?这码头的人啊大多是前往瘦西湖七秀坊的。每逢初一十五,秀坊都会在水云坊以剑舞会四方之客,慕名而来之人啊,近至庙堂达显,远至江湖豪侠,骚客倾其舞资,武者叹其剑术,真是无不动容啊!”
听着本地人给外地人的极力宣传,颜珩摇了摇头,突然想起了这事。心中却道自己曾在这里生活数十载竟也从未观过剑舞之姿。心下想时,脚下已然动用轻功,朝瘦西湖畔飞去。
水云坊人声鼎沸,须臾,听得前方有人惊呼,只见两个粉嫩玲珑的身影从远方踏莲而来。
阿翎和阿羽稳稳地站在台上,相视一笑,手微微一抖,展开两把精致的大扇子——
一个旋转,一个撤步,两扇相拼成一个圆形,刚刚好遮住两人的身形。
十一二岁的秀坊少女表演毕,不卑不亢地接受着观者的赞叹和注视一步步地撤到舞台边缘。
阿翎悄声说:“该最后一支曲子了。”
阿羽的脸微红,轻轻点了点头,好像自言自语一样说道:“是啊是啊。”
琵琶声率先响起,丝竹管弦相继融入。只瞧着
一群人围着一个圆台,不知道在等着什么人出现。
“来了来了。”
“是她吗?”
人群中突然有人抽了一口气,一声惊叹。远方一抹亮色点燃了一些观者的眼睛。
谁啊……颜珩耷拉着眼皮,努力往人群外围走,余光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飘飘飞上高空。
众人目光随之移动,此人翩然而来脚下生风,步步生莲。越过众人头顶,手挽剑花,脚尖踏在两个秀萝的大扇子上,脚尖微点,旋转着盈盈落下,脚尖恰恰落在舞台中央,又稳又美。
喧嚣声早已不复,一瞬间,众人都屏息凝神集中精神望向舞台。
他不由得转头看去,目光对上那台上的一袭云裳。
腿上仿佛突然绑上了平日训练用的沙袋,挪不动脚步。
那从纸伞后露出脸的舞者,是化成灰他都认出来的眉眼!
竟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