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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重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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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疆,雨正潇潇。
一人一身黑衣黑布罩面,靠在一块山石上喘息着,他的右手鲜血淋漓,捂在胸口处颤抖不堪。
大雨打湿了他的衣衫,血顺着他的手腕流下来,淌在地上。
那人瞳孔涣散,露在外面的面容颜色惨白,一眼望去便是个濒死之人。
漆黑的树林里,他仿佛听到妖兽贪婪的低嚎声,听到从镇魔古洞深处刮来的风声,听到千年前那个女子坚决而凄凉的低诉声。
“今日至此,再不能回头……”
他低低的笑了,蓦然想起许多往事,那些曾经遗忘的,想要忘却的,始终不能忘怀的,悄然涌上心头,织就一番如火的画面。
为何回头,又怎么回头?
离去的人无法回头,而走远的人已回不了头。他面颊上肌肉颤动,目光无神的向未知处望去,这一眼像穿透了黑雾,望进了十万大山最隐蔽的洞口。
他怔然,沉浸在散乱的回忆里不愿醒来,就连身边突然传来的脚步声都不能让他有丝反应。
灰衣灰袍,在他身侧幽然站定。
上官策俯视着脚边之人,眼神似冷笑似怜悯,却仿佛在看着一只蝼蚁。他目光闪烁,带着渗人的冷意,道:“你为何回来?”
巫妖眼中含血,并没有看他,只是喘息道:“这是……南疆……”
这话无头无尾,上官策却是听懂了,他冷哼一声,道:“想不到老友竟然还有几分念旧,我倒是看错你了。”
巫妖睁着涣散的双目,无言沉默。
“只是,”上官策冷然道,“如今那老不死的得了另外半块玄火鉴……”
他言辞中寒意更甚,道:“若出了差错,你便去陪你那位娘娘罢。”
巫妖右手手指抽搐了一下。
上官策言语冰寒,已然不将此人当作“活物”,眼中隐约有些嫌恶之色,未尝隐藏。他看着巫妖扭曲的身体,喘息减弱的模样,冷笑了一声,似是极不耐再多停留,拂袖便要离开。
一步迈出,他忽然又停了下来。
“你可曾后悔?”他冷然问道。
巫妖眼中神光渐散,嘴唇蠕动了一下,终不得言语。
风雨交加,凄凉如故。
上官策没有回头,任由巫妖栽倒在一片泥泞里,无声无息。寒光一闪,他已行远了。
巫妖身子渐冷,迷蒙间又不知过了多长时候,幽暗的树林里,必然只有死路一条,然而世事与人无由,在他绝望前,右侧泥土小径,突地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虽然细弱,只是但凡有一丝生机,谁愿放弃?
巫妖艰难的挪动了下身体。
来人果然停下了脚步,口中“咦”了一声。
*
一日大梦初醒,不知身在何方。
巫妖难得自嘲,自己不止一次绝处逢生,说起来也算世间少有的幸运罢。
几日前与云易岚一战,他险些丢了性命,此时既然能活,以他的性子绝不再轻易招惹焚香谷众人,尤其是那个疯子一般的‘云谷主’。他的思绪飘荡无处着落,也实不愿再想与张小凡、云易岚等人的纠葛。
“兄台醒了?”
巫妖思虑被打断,喘了口气,终于抬了下眼睛,看向坐在一旁的人。
那人一袭湖蓝长袍,大约三十岁出头的样子,面貌清俊,看向他时面上带着一丝善意的笑容,观之令人多感亲切。
巫妖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那人知他重伤在身,也不太在意这些缛节,微微一笑道:“我见你倒在十万大山之中,可是被妖兽所伤?”
巫妖一怔,微微点头默认了此等解释。
那人目光微闪,似是疑惑似是确然,微笑道:“如此看来,兄台是吉人天相了。”
巫妖不语,半晌,哑声问道:“你是……”
那青年人性子极好,闻言笑容未变,道:“我姓王。”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又道:“是从大荒山外龙湖城来的。”
巫妖微愣,却是没再说下去。
十万大山中确实有一条山脉,险峻异常,被称为“大荒山”。而那“龙湖城”距离大荒山麓二十里,城池不大,名不见经传,若非他在南疆时日极久,怕是不可能听说的。
此人独自穿越十万大山,想必是修真人士,而看他的行踪,应该是要前往中土。巫妖想到此处,皱了皱眉。
那姓王的青年人仿佛猜到了他心中所想,倒也没想隐瞒什么,坦然道:“兄台所料不错,我正是往中土去的。”
巫妖本无意过问,但看他如此诚挚,毫无避讳,便耐着性子听他说了下去,轻声道了句:“龙湖城离中土不近。”
王姓青年点了点头。
巫妖淡淡道:“你是修行之人?”
那青年闻言却是面上红了一下,道了声“惭愧”,而后摇头道:“自修符篆之术,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
巫妖一怔,目光深处似有震动,蹙眉道:“中土道法?”
青年汗颜点头,苦笑道:“兄台果然阅历深厚,此次出山,我便是欲前往道家法术最昌盛的青云门拜会的。”
听完这话,巫妖看着他的目光又是一震,心下忽而生出颇多疑惑。此时南疆天火凶猛,按理说此人家在龙湖,要处理的事情肯定不少,怎的在眼下这个时候离开南疆,去往青云门。
那青年望着他诧异的神情,反而同样讶然了一下,道:“兄台难道不知么?”
巫妖疑道:“什么?”
那青年神色奇怪,敛起笑容,道:“天火已向中土蔓延,许多门派自顾不暇,偏偏这个时候青云门突传噩耗,掌门道玄真人于三日前羽化而去了。”
巫妖身子一抖,豁然睁大双目。
*
“可是当真?”客栈里,传来一阵低呼。
客栈除了楼下围坐在一起闲聊的茶客,便是客房中普泓上人一行众人了。他们离开那小镇后,几乎不曾再歇整过,这日他们已近河阳城,本想稍作休整,再前去青云,怎料青云门来人恭请,竟一并带来噩耗。
“三日间小僧零星听闻,也曾详细问过,只是那些人知之甚少。原以为是谣传……”法相眉头深锁,目中有极深忧虑,合十道,“阿弥陀佛。”
来人正是通天峰弟子常箭。他因需下山,并未戴孝,只是腰间缠麻,但这已然让众人心中一沉。他深施一礼,道:“晚辈前来见过众位大师,正因此事。”
普泓上人神情凝重,目光震痛绝非一般可比了。他眉头皱紧,垂眸叹息,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之后,竟是良久说不出话。
“事出突然,萧师兄特遣晚辈来此见过大师,说明情况。”常箭道。
普泓闭了闭目,深深叹息,道:“道玄掌门踪迹杳无已久,老衲曾料想或许师兄是闭关修炼,没想到今日……”他眉头深锁,思虑极长的时候,才缓缓开口,看着常箭道:“怎么……突然如此宣称已故一说,是否有什么误会?”
常箭面色显得有几分憔悴,摇了摇头道:“掌门突然西去,变故极大,已非敝派一派之事,所以晚辈也不敢隐瞒大师。掌门师伯的遗体前些日子在幻月洞府前被巡视弟子发现,虽尚有诸多疑点,但还是……”
普泓上人眉宇凝重,紧缩的眉头依然不得松开,只觉常箭口中“诸多疑点”一处确实令人存疑。然而,今时今日计较这些事情实在不妥,普泓上人叹了口气,也明白就算其中有什么疑虑难解处,青云门自会查清楚,只是片刻后他转念又想到,青云内中动荡,其他门派又无暇他顾,天火一事又该如何处理?
他双掌合十站起,微微欠身,惋惜道:“还请贵派节哀。慨叹正道又失去了一位巨擘。”
常箭默然。
“道玄掌门与老衲相识数百年,我等这就启程亲去贵派悼唁,不知此时贵派今日是否方便?”
常箭还礼道:“晚辈先代敝派上下谢过大师了。”
普泓上人低声诵佛。
又听常箭言道:“请大师稍作歇息,我这就回青云禀明,也好做准备。”
此时哪里还需这些礼数,然而普泓上人心头也是自有计较,于是叹道:“也好。”常箭立刻施礼,告辞离去,想来青云门内务繁杂,又有焚香谷在场,必要安排妥当才行,而他这一去一回不过半个时辰,并不耽误事情。
普泓上人握着手中念珠许久,忽然将手放在膝上长叹了一声。
普德大师显然已知他的意思,缓缓道:“那位萧师侄……思虑颇深……”
普泓上人点了点头,道:“道玄掌门之事,张施主早已将实情说得明白,突然将逝世之事公之于众,应是那位萧师侄的心思。”
几人沉默片刻。
“弟子原本自以为心中清明,如今也有些糊涂了。”法相摇了摇头,无奈道。
普泓上人摆了摆手,道:“天火爆发乃是早晚的事,重要的是……”他倏尔一顿,言语也便到此而止了。
在场三人都是一般聪慧人物,一点即明。几人相觑不语,各自沉吟。
至于正道前途何顾,还需再三思量。
乌云翻滚的天际,惊雷阵阵,一望去就知不是个好天气。
路上行人稀少,树林幽密。
而那最寂静的所在,却也是最诡谲的所在,暗色里闪过一丝又一丝红光,像团团锦簇的红花开合,更像是幽冥修罗冰冷的鬼火!
岩缝里,树根上,瞬间窜起一蓬蓬烈焰。
这世间,总有人愁眉深锁,也有人仰天狂笑。
向着巍峨青山,向着冥冥苍穹!
*
青云门,玉清殿,一夜无眠。
正殿的棺椁周围,燃着数十支蜡烛,黑暗中点点烛光犹如一双双眼睛缓缓亮起,透着诡异与凄凉。
萧逸才整夜都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披麻戴孝跪在一旁,重复将纸钱投进火盆,火焰默默吞吐,倒影在他的眼眸中却无一丝暖意。
他从火盆上缓缓抬起眼看着巨大的三清神像怔然出神。殿门在此刻却忽然“吱呀”一声开了,萧逸才显然知道来者是何人,所以并未回头。
进来的那人自然是长门弟子常箭,只听他站定后,轻声道:“天音寺众位师叔师兄已在山下暂时落脚。”
萧逸才点了点头,语气平静,道:“有劳师弟了。”
常箭迟疑了一下,问道:“可是立刻将他们迎上山来?”
萧逸才沉默了片刻,点头叹道:“快要天明了,劳烦师弟也一并通知各位首座罢。”
常箭默然点头,抿了抿唇,快步离去。
四周复而一片寂静。
三清神像目光温和,高大的身形却仿佛将所有的人如同蝼蚁般压在脚下,压抑的气氛在偌大的空间里弥散开。
萧逸才久久凝神注视,嘴角仿佛有一丝自嘲。
寂静里,白幔飘摇,神像前那把宽椅,自从道玄真人失踪后,便一直空着,此刻与往常不同的是,座椅上摆着一块灵牌。
灵牌之上是他最熟悉不过的名字。
萧逸才眼中微动,酸涩里含着一分苦笑一分惆怅。他轻轻开口,犹如自语般的喃喃道:“师父可会责怪徒儿?”
“只是事关青云,不能不慎。”
“师尊在天有灵,还请谅解徒儿妄自决断。”
低喃如尘埃一样漂浮在空气中,许久,终于慢慢消失,再也听不见。
尊位下,棺椁后,萧逸才面色苍白,重重叩首。
这一拜,很久没有起身。
师尊若早知有此一日,当年又会做何抉择?然而世事无常,万物轮回,未尝不是天地至理。
那便放下吧,暂且放下!
第一缕阳光照进时,尘埃飘散。萧逸才闭了闭目,站起身来,耳畔钟声悠远绵长,他深深吐息,睁开眼注视前方,棺木!灵牌!神像!
冥冥之中,命运回转,又有谁在操控?
门外倦鸟未起,脚步声声,但却没有一人出声,更无嘈杂之态。晨钟响过三声,响彻了整个青云山脉,无数仙鹤拍翅飞起,引颈长鸣。青天白幡,今日终归与往日再不相同了!
玉清殿厚重的殿门“吱呀”一声打开,七脉弟子肃然而立,一片寂静里夹杂着几声压抑的哽咽。
七脉首座皆已站在门前,戴麻而立,随着一声呼号,几人依次走进玉清殿。三日前,七脉首座前来祭奠,三日后这一天,却是众弟子齐来拜祭,何况还有焚香谷和天音寺等门派在外等候。
这场面已有百年不曾见过,不知那位道玄真人若有灵可知,又会作何感想?
萧逸才站于玉清殿侧,他只在此地过了三晚,却仿佛过了风云变幻的数十年,面容上有深深的憔悴,看到几人进来,他站在原地依礼而待。
曾叔常按照备份站在最前方,看他这个样子暗自叹息,其子曾书书三日前已经将事情经过告诉了他,虽然其中不明之处颇多,尚有满腹疑问,但此时绝然是不能说的,他缓缓迈步上前,低低道了声:“萧师侄辛苦了。”
萧逸才点头不语,看他走到灵柩前三拜敬香。
曾叔常望着大殿上的牌位,嘴唇微动,眼中干涩微红,方叹了口气,静静站在了萧逸才的身后。片刻工夫,几位首座都退到了一旁,烟雾缭绕中,萧逸才眼中仿若空无一物,呆怔出神。
曾叔常接到消息后心中一直隐隐忧虑,如今暗自压下,作为长辈,在他耳旁轻轻咳了一声,稍作提醒,萧逸才身子一震,回过头去看他。
曾叔常压低声音道:“萧师侄,是否让众弟子拜祭,我等也要迎一迎天音寺几位大师了……”
萧逸才面上苍白,淡淡点头。
几位首座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均是微微皱起了眉。掌门道玄真人突然逝世,前因不明,青云上下所有人都在猜测,长门为难也是众人知道的。自从道玄真人持诛仙剑击退兽神,其后发生的很多事就变得不甚明了,几位首座一开始皆认为不管青云有什么变故,至少萧逸才作为道玄真人最为看重的弟子应该是知道些内情的,然而直至魔教大举入侵时,众人才发现,萧逸才又或是这位嫡传弟子对于道玄真人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么了解。从道玄真人失踪到眼下突然逝世,中间这许多时候究竟发生过什么,无一人知晓。
青云门中人尚且一头雾水,恐怕天底下正道门派没有一个不私下议论的。天音寺和焚香谷乃正道巨擘,若是问起,又有何人能回答?
这确是眼下极重要的事了。
萧逸才看了他们一眼,深深呼吸,缓缓道:“我知各位心中疑惑,只是事出突然,其中曲折更是无人可知。而此间首要之事,也决不是查究真相……”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若有人问起,我等再行商议罢。”
几人闻言微微愕然,何为“再行商议”?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曾叔常叹了口气,沉吟道:“萧师侄或许自有思量,不过今时今日,我们也该给天下正道门派一个交代了。”
萧逸才面色如常,深深看他一眼,道:“曾师叔说的是,这也正是我所想。”
他转头又看了看齐昊和其他几位首座,目光极浅的在那个白衣女子身上顿了一下,道:“不过眼下重中之重还是祭拜师尊一事,其它又有何干系?”
曾叔常知道此时不宜因此事辩驳,只好叹道:“师侄所言甚是。”
萧逸才点了点头,道:“各位首座辛苦了,稍后便让弟子们前来拜祭罢。”
几人点头应诺,便也无话可说,先离开了玉清殿。首座中唯有曾叔常一人从始至终站在萧逸才身后,没有要离去的意思。曾书书临走看了他老爹一眼,曾叔常向他摇了摇头,曾书书一怔,无奈退去。
“曾师叔……可还有什么事么?”
曾叔常声音如常,却又有几分飘忽不定,道:“与师兄多日不见,只想在这里多停留一刻,尽尽心而已。”
萧逸才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曾叔常沉默看着满目萧索的白色,深深叹息。
“曾师叔是有话想对小侄说?”
听闻此语,曾叔常目光一闪,抿唇未动。
萧逸才面色淡然,道:“曾师叔与师尊相交多年,应该比小侄这个做弟子的要更了解他老人家一些。”
曾叔常眼中光芒轻颤,面上依旧不动声色的道:“我等惭愧,虽与师兄相交多年,也并不能猜出师兄的心思。”
萧逸才眼中一片沉寂,看去竟无任何波澜。
曾叔常注视着他,道:“师兄仙去,贤侄重担在肩,青云门今后要倚仗贤侄了。”萧逸才身子微微一震,转头看向他时,面上终有一分阴晴变化。曾叔常微笑而立,好似刚才的话理所当然由心而发,全然没有不妥之处。然而在萧逸才此刻听来,却有些诡异了。
萧逸才收敛了目中的精光,缓缓道:“师叔教诲的是,小侄必定倾力而为,不负师尊以及各位同门厚望。”
曾叔常微微一笑,道:“贤侄心思缜密,青云门有贤侄打理,想必掌门师兄也是极放心的。”
萧逸才淡淡道:“师叔过誉了。”
曾叔常摇了摇头,却也未再说话,两人前后而立,站在殿中,听着殿外逐渐嘈杂的声音,默默无语。
玉清殿外,几位首座各自与本脉弟子站在一处,其中只有大竹峰一脉人丁单薄,首座宋大仁自然也不像其他首座那般忙碌,就连他的妻子文敏眼见大竹峰无事,也回到小竹峰众师姐妹中,去帮忙了。
陆雪琪一身白衣,面容清冷,她一人立于人群稍外的地方,看向那座玉清殿,一弧阴影下,白幡随风轻动,偶有碰到檐角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师妹。”如此唤她的,此时也就只有文敏一人了。
看着她走过来,陆雪琪轻轻开口,道:“多谢师姐了。”
文敏叹了一声,道:“怎还计较这些?”
青天下,人影绰绰,大多面容上都有几分哀色几分惊惑,文敏将众人神情看在眼中,无奈的摇了摇头,低声道:“你看,青云门中对于此事多有不解,其实就算是我……若说起来,也是不明白的。”
陆雪琪微微点头,没有说话。
“若其他门派有人问起,又该如何是好……”文敏喃喃道。
闻言,陆雪琪轻蹙了下眉,正待说些什么,就见文敏那里皱了皱眉,一双眼睛看了眼前面人群,在她耳边低声道:“咦……你看今日,那位曾师弟怎么如此奇怪?”
陆雪琪微怔了一下,她素日冷清,一向不太注意无关之人。
顺着文敏的视线望去,那曾书书正被风回峰众弟子围着,一双眼睛却是划过众人,时有时无的向这里瞟来,蓦地碰到陆雪琪清寒的目光,他脖子一缩,立刻装作无事的样子,扭转过头去了。
文敏奇怪不已,摇了摇头,苦笑道:“这个时候还不老实,也就是他了。”
这说话间,余光又见曾书书一副心有余悸又不由自主往这边瞥的样子。陆雪琪不愿理会,只问道:“弟子拜祭后,还要等上许久,师姐也同宋师兄在此等候吗?”
文敏回道:“我在这里多呆片刻吧。”
“大竹峰人少事情也少,反倒是小竹峰……”她想了想,又道,“这些日子,有弟子回禀说,山下已见火光,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陆雪琪心头亦是微微一动,看着她道:“师姐,你不必担心的。”
文敏摇头叹道:“要说担忧,实在不缺我一个。咱们青云多事之秋,即便是有天音寺外力相助,也怕是力有不逮,杯水车薪,况且关键不在于此……”
她看着陆雪琪,又是一声叹息,径直道:“关键,在于人心。”
陆雪琪抿了抿唇,白衣飘动,一时无言。
“说到此处,你是首座,自然比我看得明白。”
只是话已至此,文敏眉间忧色并没有丝毫缓解。
清风中,麻衣白幡,满目苍凉。玉清殿阶下,第一位是长门弟子,稍偏右侧是龙首峰众人,齐昊正和同样刚刚赶回的林惊羽说着话,而人数最少的大竹峰,淹没在一片白色里,宋大仁六人站在最不起眼的地方,低声交谈。
他们腰间同样系着麻绳,依稀与当时田不易夫妇去世时模样相当。
不知怎的,文敏莫名想起曾经那段难熬的光景,心头一颤。
转过目光时,望见身边女子美丽而沉默的容颜,像时光刻画后最安静的所在,此时,她白衣如雪,清冷如旧,却有一种奇异的力量,笃定而坚韧,看向远处玉清殿的视线,仿佛穿过了什么,穿透了什么,隐约有一分温柔九分坚定。
文敏咬了咬唇,兀自渐渐地、悄悄地深吸了口气,她心中早有疑虑,然而那些疑惑更多的时候会被顾虑打败,深藏心底。
她心中叹息不已,终究要……问的吧,就算不只为青云……
“雪琪,我这几日,一直有些事,想问问你。”
陆雪琪听到此语,微微讶异了一下,点头道:“师姐,怎么了?”
忽然,钟鼎声在玉清殿前响起,包围整座山脉,殿前九座古鼎受到波震,轻声嗡鸣。众人脚下烟气四溢,收而复散。云烟像波涛一般在虹桥上滚动不休,一浪一浪落向尘间。
那钟鼎声中,众人屏息缄默,缓缓低下头去。
唯有陆雪琪一人眼睫微颤,目光带着几分愕然,向身边文敏看去。
文敏嘴唇蠕动,眼中却有光芒闪烁,回望着她。
“那个人,是不是还活着?”
两人之间一时沉默,烟气中,似乎连对方的模样都模糊了一刻。
陆雪琪心有波动,微微惊讶之后,只是咬唇不语。
看着她这副样子,与平日大相径庭,文敏与她一同长大,互相陪伴扶持至今,虽然多少猜到一些,但眼下确实不好再问下去了。她叹了口气,轻轻拍了下陆雪琪的手臂,有着几许安慰之意,摇头道:“罢了,若有一日你愿意告诉于我,再说吧。”
陆雪琪心头轻震,反握住文敏的手,怔然道:“师姐……”
她这般一唤,文敏心头亦是一软,想着她独自一人支撑偌大的小竹峰一脉,往日情之一路又极辛苦……如果那人当真……倒也是好事了。
文敏秀眉轻展,宽慰之色更浓,轻声道:“师父不在,只有你我两人最是亲近,我这个做师姐的,难免想得多些……你有你的意思,我明白的。”
陆雪琪微微低头,心下一时感动,低声道:“多谢你了,师姐。”
文敏摇了摇头。转向前方时,正看到宋大仁往这里瞧,两人的视线碰到一处,她弯唇微笑,向他点了下头。
钟鼎又鸣。
玉清殿的门缓缓打开,萧逸才一身缟素,立于门前。
殿中设灵堂,肃穆哀婉,白幡外挂着青黑两色孝帐。神主牌长一尺二寸,宽三寸,在供桌后安放。
素绫挽幛,分外凄凉!
“众弟子,拜。”这声音沉稳洪厚,乃是青云门长门尚存长老主持大局,萧逸才站在正门前背对众人,重重跪下。
其后七脉弟子依次而列,钟鼎声响在耳畔,杳杳传开,众人肃然跪拜,场中寂静无声。那长老轻动拂尘,上前一步,声如洪钟,缓缓道:
“……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1]
道家祭文多有生死归一之说,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生就死,死就生,万物齐一。[2]
这祭文不长,却仿佛透过苍穹,从洪荒而始。风声,鹤鸣都离得那么遥远。
萧逸才深深叩首,七星剑横放于灵位前,光影幽幽。那剑身光辉温热,人却再无相见之日了,剑芒轻轻闪耀,光华流转,仿佛也感觉到旧日主人已然仙去,再也不会握紧它了。当年驰骋九天的青云至骄年华不在,终于如烟似尘飘散于人世间,不见了踪影。
诵文声后,已有低泣声传来。
纵然坚强如萧逸才,也不禁在这哭声中微红了眼眶。
怎么能忘记?怎么能不在乎?
哪怕思量再多,逝去的人终究不可挽回。岁月悠悠,那人音容笑貌犹似徘徊在身边,谆谆教导亲近和蔼,仿若昨日!那是在他年幼时,领着他上青云山,慈爱告诉他不要害怕,在他受伤时安慰看望于他,在他学有所成时欣慰微笑的……师父啊!
他声音嘶哑低低唤了一声什么,无人听到。
或许是在那棺椁之前,再唤一句师父罢,一生一世,如师如父。
而自此之后,青云重担,也要落于肩头。
望不负所托。
不负所托!
注:[1]选自《庄子·外篇·至乐》
[2]选自《庄子·内篇》第二篇《齐物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