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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0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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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迟宅开祖祠请族谱。宅子里几乎所有人都跑去看热闹,单是迟乙矜没去。她原本对这件事就不怎么上心,认为不过是走个过场,用不着那么正儿八经。然而她的缺席,却是令迟亭徽感到了一阵难以言述的失望。
迟亭徽多少留存着孩子心性,自从他那次被迟乙矜“英雄救美”之后,便对迟乙矜燃起了一丝别样的好感。更何况迟乙矜力排众议站在他这一边,并且力挺他,给他体面,如此使他打心眼里感到感激、动容。
此时此刻,众人散场。迟亭徽坐在祠堂外的台阶上,一个人傻傻的捧着脸发呆。
微醺的暖风穿过庭前,又拂过院子角落处的大树,吹得树影婆娑,叶片沙沙作响。
树是桐树,叶片要比巴掌大好几倍,如此层层叠叠的拼凑出一放密不见光的阴影,恰好将台阶的右半边笼罩在内。然而他却始终愿意端坐在烈阳高照的地方,屁股就是不肯往右边挪。
几名小厮打从他面前经过,知道他如今的身份不比从前,于是一个个摆出一副讨好的模样向他请赏。
如今留在宅子里的小厮都是些毛头孩子,一个个比迟亭徽还小。他们惯是调皮的,此刻也没安什么好心思,一味的只是想借着喜头敲诈出几个银钱。
迟亭徽知道他们的心思,却不能不给。不给就显得自己小气,会被人笑话。迟亭徽明白这一点,但是他虽然心里坚定,手上的动作却略显笨拙。钱袋挂在腰间,反复掸扯了几次硬是没弄下来,反而将上面的环扣勒的更紧了些。
许多双眼睛巴巴的盯着自己,这种感觉并不好受,迟亭徽的耳根子开始发烫。他费力的将指尖挤入环扣,一点点磨蹭着向外揪。好不容易将卸下钱袋,他探手一掏,手指飞快的在里面转了两转,约摸着里面大概还剩下二十几枚铜板。
二十几枚铜板,对他来说是曾经好几天的口粮钱。迟亭徽虽然偶有吝啬,但此刻还是咬了咬牙,一气儿将铜板抖楞在身侧的台阶上:“你们自己分了吧。”
毛头孩子们嬉皮笑脸的冲着迟亭徽一乐,嘴里喊了声:“多谢大爷。”随后颠颠的跑没了影儿。
大爷?
不知怎的,这声“大爷”叫的迟亭徽颇为感慨。鼻子突然有些发酸,指尖有点发麻,他简直想做点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来对纪念此时此刻,或大喊一嗓子,或流一滴眼泪。然而当他一想起这些皆是源自于阿姐抬爱时,随即脸上又像挨了一记温柔的大巴掌。疼倒是不疼,就是臊得慌。
宽厚的手掌不自觉的扒住膝盖,迟亭徽手指暗暗用力,仿佛是在于自己较劲。
经过一番深刻而无甚意义的思想斗争,迟亭徽开始着手去办迟乙矜吩咐自己的事情。
他也就是在迟乙矜面前看着老实巴交的,实际上出了门则颇有几分八面玲珑的派头。
他自打十二岁开始跟在迟易钧身边,商场上的事物他早有涉猎。又因为与人接触的多了,不多时也有了属于自己的人脉。哪怕迟家不复以往,凭借他长时间经过耳濡目染学来的一套圆滑与善辩,依旧能赢得对方的信服。
于是,经过整整两日奔波,再加上两日等信儿,迟亭徽终于在第五日的时候盼来了消息。
此事之所以办的如此隐秘,是因为兹事体大、非同小可。
迟乙矜的性子硬,迟易钦这般威逼自己,倒是逼出了她的魄力与胆气。她打算与四叔玩一场“黑吃黑”的游戏。印象里,她依稀记得迟易钦有一家典当行,那典当行极少开门迎客,却始终存在了许多年,而且据说有时候能看见伙计挂出盘点的牌子,在里面清算货品。
迟乙矜拥有既独特又敏锐的职业嗅觉——她怀疑迟易钦利用当铺“洗钱”。
当铺洗钱这件事在后世听起来稀松平常,并不觉得有多高明,但在当今天下却是闻所未闻,官府未能及时察觉也是情理之中。
迟亭徽顺藤摸瓜,一步步寻到了一位曾在典当行做过事的帐房先生,此人姓实,众人称他实先生。
实先生曾经替迟易钦在官府那里背过黑锅,事后迟易钦翻脸不认人,直接将实先生赶了出去,以为如此做便可当事情不存在。他并不知道实先生一早便留了个心眼,私底下扣留了一封关于他和衙门官员来往的密信。密信上提及最近几笔大款项的处理细节,正是当铺洗钱的证据。
实先生原打算拿着这个把柄回去闹一闹,好出一口恶气,哪知迟易钦先下手为强,直接派了几个青皮将人打至重伤。若非事情后来渐渐平息,恐怕非得闹到杀人灭口的地步才能罢休。
经过一番深切的皮肉之苦,实先生从此变得无比惜命,不想再去触迟易钦的霉头。此事也就如此被搁置了下来。
这封信如今对实先生来讲是废纸一张,然而当迟亭徽看见这个东西的时候,预感这一定是迟乙矜想要的。他向实先生提出对这封信的需求,而实先生对迟易钦早已积怨极深,胸口含着一口恶气不得出。如今听说有人要替自己向迟易钦寻仇,什么条件都没开,直接将信件拱手送给了迟亭徽。
迟亭徽将此信带回交给迟乙矜,迟乙矜大喜过望,当即摘出信件中比较隐晦的两句话,然后摘抄在纸上写成书信,又套上信封,派人送去了迟易钦那里。
之后,迟乙矜陷入了漫长而又忐忑的等待。匆匆十天已过,迟易钦那里依旧风平浪静,迟乙矜如此才算是松了一口气——看来迟易钦这是服了软,默认了与自己之间这层微妙的利益平衡,从而互不侵犯。
心里的一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迟乙矜简直太高兴了,她很骄傲的认为自己的手段很高明,很漂亮!回头想想,自己当时是从怎样的局面一步步斡旋至今日的。真是太难了,太不容易了。不过现在一切都好了,家里多了个亲人,产业也好歹算是保住了,唯独只差一样儿,就是钱。
没有钱,书坊照样是个摆设,即便平了债也根本运作不起来。因为人工费、成本费样样都需要支出,并且支出还不小。
从哪儿弄点钱好呢?
如今的宅子仿佛被榨干的油榨,哪怕扔进水里也不见得能漂出油腥来。
迟乙矜再次陷入烦恼之中。她将唐萱与迟亭徽再次召集在花厅里,又特意吩咐人提前泡好茶,再拿去井水里冰镇一下,仿佛要在此处说他个三天三夜。
“咱家不能再这么颓下去。”迟乙矜意气风发的提起裙角,一屁股坐在正位东侧的椅子上。唐萱与她中间隔着一张方桌,坐在西侧,而迟亭徽则坐在东侧打头的位置上,三个人基本坐成了个三角。
唐萱是个典型的深宅小妇人,半点主意没有。迟亭徽倒是对此能发表一些见解,奈何左右还是绕不开卖宅子,话在他嘴里来来回回无非是思考该把哪一部分分割出去最划算。
的确,迟家到了这样的地步,不往出卖还能怎么办呢?毕竟宅子太大,一个月便是几十辆银子的支出,做什么都是入不敷出。可是迟乙矜偏偏不甘心,她此刻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眉头拧成一团,目光无神而散漫的落在地面。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屋外的阳光渐渐映入堂内,门前的三尺空地被渲染出了一片银白。迟乙矜迎着光抬起头,蓦然感到一阵温柔的清风迎面拂过,有点热有点痒,她眯了眯眼:“宅子一旦卖出去便不能再赎回来了,我总觉得还不到那一步。”她边说边想,忽然灵机一动,目光转向迟亭徽:“咱家欠谁的银子最多?谁是最大的债主?”
迟亭徽想了想:“想必该是白府,我们欠了他们一百二十多两。”
迟乙矜将双腿摆回原来的位置:“哪个白府?”
迟亭徽微微一点头,目光清澈而宁静:“凤宁坊白府,白府老爷姓白名准。”
迟乙矜回忆了一会儿,居然发现自己对此没什么印象。这可有些奇怪了,随后她又问:“白府没来催过债?”
迟亭徽摇了摇头:“没有,白府老爷与咱家有点交情,可能碍于这层情面,从未为难过咱们。”
迟乙矜听后若有所思的忖度半晌,末了嘴角一咧,笑出一排白牙,随后自顾自的继续笑,半天也没说明白究竟想出了什么主意。
迟亭徽看着迟乙矜这副表情,心里虽觉得疑惑,但是愁绪不自觉的便没有了。他笑微微的在心底自语道:“看来这事儿有眉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