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春饼】 ...
-
长靖四年,春。
穆云深纵马朝北一路疾行,连着三日未曾休息,他一路紧赶慢赶,可算是在立春这日赶回了东宜镇。
虽是入了春,但温度却没有丝毫回升的意思,他的玄色外衫上结了一层厚厚的晨露,又一点一点浸透在长袍之中,氤氲出一片不甚明显的暗色水渍来。
东宜镇只是北方近百座小镇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口还行,富饶程度勉强凑合,民风说不上有多质朴,但人心也没坏到哪儿去,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平常的不能更加平常了。
和京城的紧张压抑步步危机全然不同,东宜镇上最大的事可能就是哪两户人家闹了起来、告到官老爷那里结果被一人痛打几大板了。穆云深来的早,策马到了镇前的时候刚好赶上卫兵将镇门打开,早就排在镇口等着赶集卖菜的村民规规整整列成两排,井然有序地往里进。
穆云深轻巧下了马,单手扣着缰绳排在队伍后面,一身清凛气质混在村民之中,鹤立鸡群格格不入。
东宜镇并不是什么靠近边境的城镇,卫兵久无变动,所谓的兵马训练啊都是走个样子,他们日复一日地守在门口挨个检查进镇的百姓,倦怠散漫早就变成习惯了,村民的东西都是草草翻看两下就让开了身子。
直到穆云深走到他们的面前,守门的卫兵才眼前一亮,整个人像是突然从瞌睡中清醒过来般来了精神。他抬手接过穆云深递过来的路引,霎时变得恭敬又肃然起来,眼神中还带着几分压根就藏不住的敬畏,就差当场冲着穆云深行个礼了。
他双手将路引还给穆云深,弯腰做出了个请的手势:“您请,您请。”
天色实在是太早了,除却刚刚进镇的这些村民,镇上也就是做早点的铺子还有些人气了。穆云深熟门熟路地绕过几条小巷,到了家颇有些年头的酒楼门前,管事早就候在了那里,见到穆云深的身影慢慢出现在街边后悄然长出了一口气。
他一语不发,引着穆云深朝楼上走。
这间酒楼在东宜镇上少说也有个几百年的历史,本来是间三层的小楼,去年管事招了一大批工人将酒楼重新翻修了遍,硬是将这座面积本就不小的小楼改成了五层的格局。当时东宜镇边上十几个村子里只要不是忙的实在走不开的村民剩的几乎全都来这做工了,正经热闹了好一段时间。
管事直接将他请到了最顶层。
不同于其他层的包厢,顶层只有一间屋子,里面的装饰极为简单,却是十分干净整洁。自打小楼翻修至今,这一层除了管事便只有负责洒扫的小厮上来过了。
管事小心瞥着穆云深的神色,有些担心他会因为这过于“简陋”的环境心生不快。
虽然他也并不能从穆云深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情绪来。
这家酒楼是东宜镇上最高的建筑,穆云深视力极好,坐在楼上几乎大半个东宜镇都能被他收入眼中。他随意将外衫褪下丢给管事,屈膝靠在窗前盯着楼下发起呆来。
他看着日头渐升看着沉睡的镇子逐渐苏醒,街道上慢慢有百姓走动,楼下隐约传来小二招呼人进店的吆喝声。
一切如常,就如过去的几千个日子里一样。
管事不知何时悄然退下,临走时带上的木门将楼下的嘈杂隔绝在外,屋子里一时间静谧森冷的可怕。直到穆云深将窗户推开一个小小的弧度,楼外街道上的声音才重新传入屋中,只是听起来飘飘渺渺的,似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他视线一直落在远处的一间小院子上。
与酒楼隔了三条街,走起路有些远,但从高处看却能看的非常清晰。
屋子院子全加起来还没有酒楼的一层大,院里种了一棵梨树,长的十分繁盛,树荫几乎盖住了小半个院子。现在还没到梨花开的时节,不过也要不了多久了,穆云深盯着梨树想着心思,眼前已然浮现出纯白的梨花被风吹拂摇摇晃晃落了满院的景象了。
他并没有等太久,大抵是半个时辰的功夫,院中的小屋屋门被缓缓推开,从中慢慢走出了一个人。
穆云深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
是一个男人,穿了身有些破旧的棉衣,他们隔的实在是太远了,纵是穆云深眼力再好也看不清他的样子,只能看到那个男人极其瘦削的肩膀与挺得笔直的脊背。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人看,过了许久才吐出两个无声的字。
“——温盏。”
他的腿脚似乎不是很好,走路的速度有些慢,穆云深看到他拿着一个并不算大的包裹,被他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
穆云深只要几息就能走完的路程,温盏却慢慢悠悠磨了许久。
他想去的地方是间书局,离酒楼不远,二者之间只隔了几间铺子,温盏前些年在镇上的学堂里找了份活计,会定期去给里面的学生上课,无事时他也会去书局接些抄书的杂活,穆云深要是没猜错的话……他现在应该就是去送抄完的书的。
他明明有着秀才功名在身,日子过的却连家里有几亩地的寻常百姓都不如。
穆云深看着他一点点挪动步子,从他家到这边,温盏足足走了近半个时辰,他的腿有些轻微的跛,不过并不是很明显,如果不是特别仔细地看根本无法发现。
管事轻轻扣了下门,送了一大桌酒菜进来,他惯是个会看人眼色的,已经猜出了穆云深连夜赶路的目的,与酒菜一并送过来的还有一批之前特意赶制出来的衣物。
“主子用些东西吧,有什么缺的随时叫我,老奴就在门外候着。”
穆云深没什么反应,管事便想出门等着,刚挪一步就听得穆云深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出门左转那间书局,是谁家的?”
管事楞了一下:“回主子的话,那间书局也是您的。”
“酒楼和书局都是之前那位老爷的,主子您去年购下了他全部产业,他手里的铺子便都转到您的名下了。”
穆云深点了下头。
他的手指极有节奏地在膝盖上敲击着,不知在想些什么,明明是很正常的场景很普通的话题,管事却莫名有些喘不上气来。
——他是见过穆云深的手段的,这位虽说年纪不大,下手却又阴又毒,专挑又狠又疼的地方捅刀子,刀刀让人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他明明看似在很正常地和你谈话,可能心里却正琢磨着挑哪把刀将你的肉一片一片割下来呢。
京中曾有太多人被他的姣好样貌蛊惑了。
而这其中的每一个人都付出了极为惨重的血腥代价,无一例外。
穆云深沉吟片刻:“今天立春?”
管事连忙应是。
温盏已经走到了书局门口,他来书局少说也有上百回,门口的小厮早就和他熟的不能再熟悉了,见是他过来极其自然的和他打起了招呼。
穆云深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看见温盏唇畔慢慢浮现出一个极其温柔的弧度,而小厮则蓦地开怀大笑起来。他揽住温盏的肩膀带着人往里走,穆云深坐在这里都仿佛能感受到小厮的愉悦心情。
管事骤然打了个寒颤,只觉得这屋里似乎又冷了几分。
可能是他家主子开了窗户的缘故吧,春日寒凉......管事努力安慰自己。
“派个人去......”,穆云深顿了顿:“不,你亲自去给温秀才送点东西,就说是书局过节特意采购发放的节礼,与书局经常合作的书生都有份,请他务必收下。”
管事躬了躬身:“那送什么?”
温盏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在书局之中,穆云深有些不舍地收回目光,他视线落在桌上有些发凉的饭菜上,拿起酒杯给自己斟满:“今日既然是立春,就送春卷春饼吧,还有……云片糕也一并送些。”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句:“少送些素的,他不爱吃。”
“多拿一些,越多越好,你现在就去。”
......不是,多少是多啊?
管事一脸迷茫,可他怕穆云深已经成为了本能,若非迫不得已他是绝对不会主动和穆云深说半句话的,他思忖着这个“多”字代表的数量,急急忙忙退出了穆云深的房间。
为了伺候穆云深这位爷,酒楼甚至专门隔了个小厨房出来,一群临时调过来的厨子正紧张兮兮地候在这里。管事几步跑到屋前,扯着嗓子就是一句:“春卷春饼云片糕,给爷一样装一箱!!!”
楼下的鸡飞狗跳穆云深自然是不知晓的,他抿了口酒,微微皱起了眉。
他喝惯了京中的烈酒喝够了大漠的烧刀子,这种小镇子上的青梅酒就对他而言就像是白水一样,醇净的酒液在天青色的杯子中泛起阵阵涟漪,他漫不经心扫了酒杯一眼,倏忽定住视线,不过一瞬,穆云深的眉头又重新舒展开,甚至带了几分几不可觉的柔和笑意。
酒杯约有他的拳头大小,做工极其精美华贵,青瓷杯壁上一圈一圈的祥云图案,一重一重地印在杯盏之上。
穆云深又饮了一口酒。
改明儿得让管事把全酒楼的杯子都换了,穆云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