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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云片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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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盏回到自己家时还有些懵。
他今日本来如往常那般去送抄好的书,出门却见着对面酒楼的大掌柜直接冲着他走了过来,对方似乎没有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见着他后非要将这些东西送给他。
不愧是镇子上最大的书局,节礼竟然这么丰厚,连他这种外人都有份……难怪附近的村民削尖了头也要把孩子送进来做活。
没想到云盏酒楼和书局背后竟是一个东家。
温盏看了看手里巨大的箱子——酒楼的食盒都不算大,掌柜的最后干脆让人取了个方便拿取的箱子过来大大小小给他装了整整三十盒吃的,后来看他拿着不方便还干脆“顺路”将他送了回来。
这掌柜的也太和善了。
温盏的身子打小就不好,后来出了些事......更是落了一身的毛病。他的胃口甚至连个姑娘家都不如,能吃下一食盒的东西就已经是极其勉强的了,对着这么多东西难免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早上确实没吃饭,眼看着都快中午了,也的确是饿了。
他一天只吃两顿,甚至更多时候只吃一餐,有的时候是因为熬夜抄书忘记了时间,大部分原因还是为了省钱。
他拖着有些疼痛的膝盖进了屋子,从床头摸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六个银色的元宝。
一个元宝十两银子,六个元宝六十两,是他这么多年攒下的全部积蓄。
盒子下面有一个破旧的钱袋,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拿起来却极重,能隐约听到里面什么东西碰撞发出的声响。温盏从怀中掏出刚刚书局掌柜给他的工钱,与袋子中的铜板装在一起。
——马上就有六十一两了,等他攒够一百两,他就能请人去帮他找阿衍了。
他本来攒的很慢,可是从去年开始书局抄书的价格一下子往上提了两三倍,这六十两中至少有近二十两都是这一年抄书换来的,听说是因为他字迹工整抄的速度又快,书局内部才特意给他提的价格。
按照这个速度,只要他今年再多努力一段时间,可能不到过年就能攒够一百两了......
温盏将钱重新藏好,站起身时身形不自觉的趔趄了下,他其实从昨天中午到现在一口东西都没吃,饿的头晕眼花眼前发黑。
书局送的食物被他放在了屋外,他将箱子打开,里面堆的满满的春卷春饼。掌柜的为人实在是太实在了,下面被压的都有些变形,只是因为他走的太慢了的缘故,已经失去了刚出炉时的温度。
温盏挨个打开看了下,里面二十五盒春饼春卷,五盒云片糕。
他愣在原地。
云盏酒楼的云片糕是十里八乡都出了名的,平时三两银子卖五块呢,温盏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唯独对这家的云片糕情有独钟,只是价格实在是太贵了,他长大以后就再也没吃过几回。
从阿衍走了以后就更是再也没有吃过了。
他的情绪从见到云片糕中的喜悦中慢慢低落了下来。
温盏拿了一盒出了门,梨花树下放着一张躺椅,还是他的阿衍给他买的。
那时候的温衍才七岁,却已经是个极其聪慧懂事的孩子了,他乖巧又听话,在别的孩子都在调皮捣蛋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挑着担子挨家挨户去卖梨子换钱......也不知道他攒了多久攒出的钱,给温盏买了这样一张躺椅,只是没过多久他就......
温盏慢慢咽下了一口云片糕,还是当年熟悉的味道,他眼眶却蓦地有些泛红。
温家在他小时候也能称得上是大户人家书香门第,只是后来家里出了事,温盏便一个人辗转流落到了东宜镇上来。当时他只有十几岁,只身在全然陌生的地方挣扎着,正孤苦无依的时候遇到了温衍。
他只比温衍大五六岁,那时候温盏自己还是个孩子呢,他连让自己活下去都非常困难,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有一天出门时看到被一群孩子围着打的温衍鬼使神差地就将人救了下来。
温衍那时候才四岁,打他的孩子最大的甚至十一二了。温衍那时候又黑又瘦,被打了也不哭不闹,只是抱着自己的头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而后用漆黑的宛如深夜一般的眸子死死盯着为首的几个孩子看。
他看到温盏从巷口走了过来,也只是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眸光没有一丝波动。
一丝求救意味都没有。
即便是现在温盏回忆起他那时的眼神都有些发憷。
冷漠极了,仿佛看的不是有着鲜活生命的人,那眼神又凶又狠,温盏甚至觉得他能随时从地上弹起来用利齿将为首的孩子撕咬扯下一块血淋淋的肉来。
那些孩子可能也是被他的眼神吓到了,又碍于面子不敢跑,只知道更拼命地打他。
四岁的孩子啊,被打的头破血流满脸青紫。
温盏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身体先于意识一步挡在了他的面前,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他心中却没有分毫悔意。
他身子虚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体格健硕这四个字怕是这辈子都与他无缘,对面孩子见他这风吹就倒的样子也没把他当做回事,见他执意要保护温衍干脆上来连他一起打了一顿。
温盏长那么大从没打过架,也从没人敢打温家的小少爷,于是被打了也不知道还手。他身形比温衍大了一圈儿,便将温衍整个人都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肢体护住他,他将温衍的头按在自己的胸前,替他挡下了来自外界的所有攻击。
但温衍并不领情。
他恶狠狠地咬了温盏一口,牙齿又尖又利,当即咬出了血丝。
温盏从没挨过这样的疼痛,他浑身上下一个激灵,险些就松开了手。
好在他没有松。
云盏楼的云片糕香甜软糯,他在口中含了小小的一块,可能是因为在回忆的缘故,他吃的特别慢。
他一直想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将温衍带回家,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记忆中关于小温衍的样貌已经开始模糊,有两只小野猫不知从哪里跑来了他的院子后面。
都是无家可归的野猫,弱小又可怜,瑟瑟发抖地依偎在他的墙角,见到人过来警惕地冲人喵喵叫个不停。
两个同样可怜的毛团子,依偎在一起缩成了一个稍大一些的毛团子。
温盏眼底慢慢盈满了笑意。
那个孩子其实不姓温,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叫什么,小孩傻傻愣愣的,被他带回家后只知道直勾勾地盯着他看,问他什么他也不说,也不知在戒备着什么。
温盏给他处理伤口时才发现这孩子的脖子上带了枚铜钱,是枚十分古旧的铜钱,他曾在书上见过,是前朝的东西。
上面被人刻了个小小的字,字迹有些模糊,勉勉强强才能辨认出来一个“衍”。
于是他像小朋友分糖果一样将自己的姓分给了那个孩子,给他起名叫温衍。
有温和的春光透过交错树叶洒下,在他身上划出一块块斑驳的影子,温盏大半个身子都被暖阳包裹着,如同坠入什么美好的梦境。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最后终于在躺椅上沉沉睡去。
在他睡着不久,院墙上蓦地翻下了个人。
阳光照耀在穆云深的背后,在温盏的身上投下了一片浓重的阴影,看着就像他整个人都被穆云深的影子笼罩在怀里一样。
他很久没有睡的这么熟了,眼底是经年不退的青黑。
穆云深目不转睛盯着他看了许久,就像十几年前像他小时候直勾勾盯着温盏看一样——无论过了多久,他看向这个人的目光永远是这样直白。
直到大梨树上落下了只燕子,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他才终于回过神来。
穆云深想按按他的眉心,指尖却只敢在他的额前一触而过,他抬手将温盏手里只咬掉了一个小角的云片糕拿了下来,顺着温盏咬过的地方一口咬了下去。
他每吃一口都会看温盏一眼,仿佛吃下肚的不是云片糕,而是温盏。
直到他将最后一口咽下去,他才取了帕子擦了擦手。虽说春日阳光明媚,但春风仍似剪刀清凛料峭,穆云深慢慢俯下身去,一手揽在温盏的膝弯,另只手托在他的脑后,毫不费力就将温盏打横抱了起来。
这个人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轻许多许多。
穆云深几乎可以用一只手环过他的腰了。
这些年他一直在想温盏,白天想,晚上也想,想他有没有吃好穿好,想他有没有娶妻生子,想他......有没有忘了自己。
他一直在想反反复复地想——温盏明明是那么瘦弱的一个人,为什么他小时候会觉得温盏的肩膀宽厚到足以替他遮挡下所有的风雨与恶意呢?
仿佛只要被温盏挡在身后,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任何能让他惧怕的事情了。
他小时候是那样天真又可笑。
他的长发顺着俯身的动作滑落在胸前,落在了温盏的脸上,被风吹的飘飘扬扬的。温盏止不住的在他的怀里蹭了蹭,他的脸颊划过穆云深的胸口,低低喃喃了一句:“阿衍......痒......别闹......”。
穆云深低低笑了声,他慢慢垂下头,唇畔擦过温盏额前。
“好。”他低低应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