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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齐州(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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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的春意来的甚是悄无声息,似是一夜醒来,春风和煦,柳梢翠绿,连农户养的鸡狗都精神了起来。
都说清明时节雨纷纷,而这日清明,天是阴沉沉的,但未落雨,“痴人说梦”也并不上课,平安今年要去的地方又多了一个。
他还是先去看望了父母,这坟是刘梓樵在任时派人建造的,刘梓樵一直欣赏平居乐,可惜当时并未能找回两人尸骨,是以虽也只是个衣冠冢,但仍显得很气派,考虑平氏夫妇生前的情形,两人的墓便并在了一处。
平安其实往常话还挺多,他统共放在心上的也没有几人,在去年以前,他与左邻右舍甚至没有半分交集,若不是开了学堂,父亲是曾名噪一时的知名学士,又说是免费教书,想来周边邻里也不见得愿意将孩子交给他,而今年过年的时候,他也久违的感受到了那么些串门、拜年的喜悦,家长们带着孩子前来,总会捎上一些年货,孩子们很可爱,大人们也喊他“先生”,大家都欢笑着,似所有过去的烦恼也随之一并抹去了,今年原本该是再好不过的一年了。
他原本能对父母矫揉造作的夸上自己几句,又或是声泪俱下的控诉繁生几番,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这些,他都再不能说得出口。
父亲曾同他说过,为人师长,便是有一份责任,不是说把知识一股脑的教出去就完了,都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学生将来如何,会变成什么样,品性、习惯、为人处世的方法这些,师长也都得负起责任来。
可他没有能够担得起那份责任。
所以平安只能沉默,他问自己,你以为这些只是儿戏吗,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能为人师呢?
凭你爹是平居乐吗?
可平安,那是你爹,不是你。
求学后未敢再见师长的都大抵如是,并非不感谢,只因牵肠挂肚却自觉无法应得起先生的期许,平安也是如此,而现在在他面前的师长却还有另一个身份——他的父亲,这使他无法逃过必须面对。
他不说话,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并不能撒娇讨饶,这也是他作为辛念的师长所必须背负的。更何况,现在也没有能替他出主意或是能帮他撑起一片天地的人了。
平安默然站到午时,才终于往城北郊外去,即便沉重,他也必须得去——辛念在那里。
平安到的时候,竟发现那土包前已经站了一个人,都说清明要祭祖祭天,这人该是忙碌不得空闲的,却还能出现在这里,祭奠一个险些刺伤了自己的人,就算再怎么没有脑子的人,都应该知道这背后该是另有隐情的。
于是同上次不同,平安也有了些底气,他也不管这人,绕过他,直接走到坟前,放上一盘馒头,而这土包前,已经燃到一半的三炷香也在无声诉说着,李毅绝不是刚到。
平安隐约知晓一切并不像表面看来的这般简单,但也明白,他不能追问。
平安刚祭奠完站起来,李毅的声音便从身后传来:“他先前,可有说过什么?”
帝王的声音低沉、冷凝,虽仍旧带着俾睨天下的气势,但平安仍能感觉到,对于辛念的死,这人并不是漠然的,甚至是惋惜的。
可那又怎样,人都死了,你还来问我做什么?但凡身在人世就该明白,这个世界唯有一样是无法改变的,那便是死亡,如果死了,真就什么都不会有了,平安心中这样想,但到底没有胆子就这般说出来,于是犹豫道:“您指的是什么?”
李毅道:“你不必害怕,我不过是想问你,他觉得这夏朝如何,帝毅又如何?”
这前后两个问题,一个比一个难回答,帝王的声音依旧冷漠,如同他这个人,永不会后悔,也永远坚定,平安的那句“没有”就噎在了喉咙里,却听李毅又道:“孤……我不过想听一句真话,无论你说什么,都无罪。”
平安垂下眼睛,问:“君无戏言?”
李毅道:“君无戏言。”
辛念就算算到今年也不过刚刚十二岁,就算真就叫刘念,放到六年前刘梓樵离京不过也才六岁,又是什么原因让这帝王如此挂念,又巴巴的来问想法呢,平安缓缓道:“他说,新政实行,还是太急了些。”他看李毅并未开口,又继续道:“还有,陛下娶薛贵妃,并未考虑过天下人……”
时光倒退回年三十来那天,平安送走繁生回来,辛念难得同他说上了几句闲话,这孩子从来沉稳、寡言,从不置喙不该他考虑的事情,但他那日说,为帝王者,当以天下为重,而贵妃在圣上的心里,实在过重了,然后,这孩子顿了一下,似是回忆起了什么,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的淡淡补充了一句,此刻平安也原封不动的说与了帝王:“他说,但他衷心的祝福陛下同贵妃,白头偕老。”
后面的人似乎吃了一惊,平安听到一声抽气声,他转头看去,向来沉稳心思深重的帝王,竟在这一刻没能掩饰住自己的情感,平安终于从他脸上看到了惊讶、疼痛和伤感,但很快,这位位于夏朝至高点的男人就控制住了自己的心绪,如同他这个人,永不会后悔,也永远坚定。
帝王是不会犯错的,而平安也终于明白,即便帝王,也如这世间芸芸凡人一样,会痛、会爱、会疼、会迷茫,只是,他掩藏的极深罢了。
平安回到家,发现家门口站着两个甚是高大威猛的黑衣男子,面容冷峻肃穆,不禁心间嘲讽,今天果然是个好日子,这么多人都争着来找他说话,却其实,都不是为了他。
纪东亭坐在椅子上,喝了口手下在平安家泡的茶,噗的一下吐了出来,皱眉道:“这什么东西?”
“去年的茶。”平安淡淡道,顺带在心间补充道,你儿子可是在我这蹭了好几杯,也从不曾说过什么。往常他是肯定要将这句话直接说出来好刺刺眼前的这位纪大人的,可经过刚刚的事情,他便忽然没了这心思。
纪东亭把手上的杯子厌恶的推远,道:“我这次来,你应也猜到为的是什么。”
平安并未急着回答,不客气的也找凳子坐下,横竖这是他自己的家,拿起另一个茶杯倒了杯茶给自己,喝了一口,没喝出什么怪味,闲闲开口道:“这我还真不知道,像您这样的大人物,找我这样的无名小辈做什么呢?”
纪东亭冷哼道一声:“你不用跟我打马虎眼,你这么些年跟繁生如何,我可是一清二楚的。我想你虽不见得多聪明,却不至于太傻。”他站起来背着手道:“我也不跟你兜圈子,繁生这辈子我没指望他有什么大出息,顺顺遂遂,娶妻生子,能平淡一生便好,我给他铺好了路,也希望你看着点自己的路,别拐到别的道上来。”
平安心中憋闷,但他仍强撑着没有低头,冷冷道:“我自然知道自己这道该怎么走,倒是纪大人,你该同你儿子说说,让他看好他自己的路。”
纪东亭面色一沉,气道:“你别得意,这些年你们关系如此不过也是我没有干涉,繁生打小就是我最顺心的孩子,我也能容忍着他胡来一二,可有些事他玩着可以,却不能上心!后宫那位这些年越发恃宠而骄,宫中早有微词,但都被上面那位压了下去,我可不能容着我的孩子胡来,他这人最重情义,可他一向听话孝顺,我虽不想以父亲身份制约他,但若是我提出些什么,他向来都是听话遵从的。”
平安想,他这话还真不错,繁生从小就是那长辈嘴里的“别家孩子”,聪明乖巧懂事听话,总是拿来对比着说“你看看人家繁生如何如何”的,长得也好,不用他爹说什么,功课总是最先最好完成,不捣乱不逃课,简直是这世上最没意思最招人讨厌的人了。原本如有可能,他是决计不会跟繁生多说一句话,或是多瞧上一眼的。
可在那漫长冬夜,似是永远也不会出现光明、温暖的时候,也是这个人向自己伸出了手,问自己,饿不饿。
平安也曾想过为什么,繁生明明是他最讨厌的,却为何于十二岁的那一日,让他一门心思的栽了进去,他原本想不出,但后来觉得,这大抵是世间定数,他爹在见到他娘前总觉得世间死生相随皆是浮云,然后遇到他娘,一切浮云皆成细雨,让人再不能逃脱。
老天爷不过总喜欢玩笑,那一夜的饺子实在太好吃,繁生的语气太过温柔,而他,又太冷、太饿了。
他其实并没有很伤心,那一日他所获得的温暖,足够他直面之后余生的所有风雨,不论,那个人是否在他身边。
平安说:“纪大人,我早就决定要同你儿子划清界限了,但这绝不是因为他姓纪,是你宰相大人的儿子。”平安觉得自己此生像现在这样坚定的,算上这回,大约也只有两次,而另一次便是他十二岁时,执意强留繁生在身边,他于是直视着纪东亭,一字一句道,“但若是有一日繁生想清楚了,而我还不曾移情他人,那你即便拿刀架着我,我也是不会放手的。”
“好,好!那你就给我等着!”平安眼看着纪东亭气哄哄的丢下这句话摔门而走,终于如失了力气一般,瘫在桌旁,也发出一声苦笑,他虽这样说,但心里一点底气都没有,繁生会为了他,违逆父亲,甚至奔出家门吗?别说纪东亭不信,连平安他自己,也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