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上）等闲变却故人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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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刘彦昌总觉得妻子近日对自己冷淡了些。
他暗自琢磨，似乎自诞下沉香后，她就鲜少再与自己亲近了。这些天他默默看着，发现对方整日里不是痴痴望着天际发呆，就是守在沉香的摇篮边，唱着那首“远处有座山，山上有棵树”的歌谣，再不然就是说着那句让他极为膈应的“沉香啊，快学着叫舅舅，舅舅快来看你了”……
三句话不离她的二哥，听得他心里甚是吃味。
也不是说他没有容人之量，只是，每日听着同床共枕的妻子对着自己刚出世的孩子念叨旁人，而那人还是和自己向来不对付的冷酷大舅哥，是个人心里都会堵得慌。
刘彦昌承认自己是个很小气的人，那些诸如“沉香，娘真的希望你以后能成为一个跟你舅舅一样的大英雄”、“舅舅一定会喜欢你的”之类的言语，他是一遍也不想再听了。
这些话，他每每听来都觉得，仿佛被什么东西撞了撞心脏一般，虽然没有发展到血肉模糊的程度，却也着实不怎么畅快。
他的妻子杨婵，未免太黏她二哥了些。
——
又是天朗气清的一日，夫妻二人将沉香的摇篮置于院中，在淡淡的桃花香气下，杨婵又开始了日常的娱子活动。
刘彦昌不幸且不爽地，再次听到了她跟儿子吹嘘自己二哥的言辞。
又来了。
刘彦昌终于恼了，如果可以，他真想摔下手中书简说一句，“二哥二哥，整天就知道说你的二哥！”
不过他素来爱重这个妻子，倒是没敢明着对她发火，只是心里终归不大痛快，又不愿再忍着，便干脆想了个折中的法子，轻咳一声，拿着书简撇开头，微带些醋意地评了句“俗”。本想借此引来妻子的注意，谁成想，那人只是淡淡往这边看了一眼，便不再有多余动作。
刘彦昌气得内伤。他原本还想着，这次不管她如何撒娇陪笑，自己也不能再被她美色所惑，任她绕过话题了。有个问题，他必须问一问。
可谁能想到，人家根本就对此毫不在意呢。
刘彦昌暗自咬牙，那个他从来不敢细思的疑问渐渐浮上了心头，挥之不去。他终于决定，晚上有空时便问上一问，只是……
希望答案不要是他想的那样。
暗自吃味了一阵儿，等到沉香啼哭声起，他收起心思看往妻子那边，却发现她正神色惊惶地抬头看着不远处那串正随风摇摆着的竹风铃，口中还喃喃唤着“二哥”。
刘彦昌心头一震，也跟着她看向那串风铃，只是眸中情绪却晦暗不明。
那串风铃是夫妻俩刚成亲时，杨婵亲手所制并珍而重之挂在檐下的，据她所说，这是他们杨家的习俗，代表着一家人团团圆圆不离不弃的美好愿景，也是家变后她与二哥对于“家”的唯一念想。
刚成亲那会儿，他见妻子如此珍视这风铃，还满心欢喜地当她是有多重视自己，可如今想来，与其说夫妻情趣，倒不如说是“睹物思人”更贴切些吧。
只是，今日又是什么情况？
刘彦昌看着妻子，以往她望着那串风铃发呆的时候，眸中虽然会带着些怀念与痛楚，可到底也是含着些许向往的，可如今为何却是神色惶然，一副天快塌了的难过模样？
刘彦昌心中已有了答案，想必是那个人吧。
想到那人，他心中暗道一声“不妙”。他蓦然想起，他们夫妻二人成亲时，这位大舅哥可是被蒙在鼓里的。而且杨婵也曾对他说过，绝不可让她二哥知道他们结合的事，不然依司法天神的狠辣作风，必定会不顾一切，大义灭亲。
他这么想着，竟惊出一身冷汗。再看天边，黑云阵阵，伴随着隐隐惊雷，正向着他们这方行来。
——不祥之兆。
这一刻，杨婵素来温婉从容的面色终于变了变，轻轻道了声“不好”，听得刘彦昌心头发慌，不由问她:“怎么了？”
“天兵天将下界了，你快带沉香进屋。”
闻言，刘彦昌下意识往四周望去，却遍寻不到天兵天将身影。心知可能是自己肉/体凡胎窥不见天象，他也不再做无用功，只是却还是存着一份自己也不甚明了的心思，试探道：“可是二郎神？”
虽是问句，却已极为笃定。
杨婵不满他如此猜忌自己敬重的兄长，在他话音刚落时便决然道:“不会是二哥的人！”
刘彦昌心中发苦。他倒想说，当初你二哥是怎么拆散我们的，难道你都忘了？
可杨婵却没给他这个机会。施法为儿子止住哭声，她不由分说，直接从摇篮中抱出孩子交到丈夫怀里，便推搡着他进了屋。
刘彦昌只是一介书生，不比她身怀法力。他心知自己此刻未必能帮上什么忙，或许还会成为妻子的负累，因而也没有逞强，暗自唾弃自己一声，便一步三回头地在妻子的催促声中，躲进了身后木屋里。
只是，心里到底是有些不安的。
杨婵一直站在原地，凝望着丈夫身影进了屋才作罢。只是，刘彦昌进门之时动作急促，心神恍惚间，不慎与门口悬挂着的风铃相撞了一下，惹得它叮铃作响。杨婵循声望去，心中顿时百感交集，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自己少时所经历的家破人亡的情景，因而心中便愈发慌乱。
不，不会是二哥的兵马……
她立在原地，怔怔望着越来越近的黑云，在愈发轰烈的雷声中喃喃自语:“不是二哥……不是……”
虽竭力告诫自己，二哥不会对相依为命的亲妹下手，可那种笃定，在看到蓦然包围在她身边的梅山兄弟时，终是不得不消逝了。
杨婵以前一直不懂，究竟要经历怎样的绝望，才会变得心灰意冷？如今她懂了，却仍未死心，看着天边执着地想着:“不是，不是二哥……这不是二哥……不是……”
却见云端之上，杨戬身形浮现，司法天神着一身黑麾银铠，声音威严道:“杨婵，你私自与凡人成亲，已经触犯了天条，还不快快束手就擒，接受惩罚！”
“二哥……”
自成亲后，杨婵已经许久没有见到二哥了，对方的身影甫一出现，她便痴痴望了过去。
依然是千年来她所熟悉的俊美容颜，只是，一年多不见，那人眉眼间仿佛多了丝难言的疲惫与漠然，再加上那身鲜少穿来与她相见的黑麾银铠，竟令她突然觉得陌生。
再听方才那席话，字字句句都是冰冷的天规戒律，竟是将千年来的兄妹情分置之度外。她惊心之余，不可置信地喊着二哥，可那人却用一种极尽狠戾的语气对她说了句:“不要叫我哥哥，我没有你这样的妹妹！”
这句话，终于成了压断杨婵的最后一根稻草。
没有我这样的妹妹？二哥，难道我们之间，就连亲人都没得做了么？
她怔怔立于原地，尚不能接受这句话带来的冲击，结果，接下来杨戬那句带着回音的号令，更是将她打得措手不及。
“给我拿下——”
“是！”
梅山兄弟向来对杨戬唯命是从，当即摆好了阵势要拿下她。
杨婵不说话，只冷眼看着他们，然而眼中的震惊与绝望，却是显而易见。于是，那六人便不大忍心了。
再怎么说，三小姐也是他们二爷这一千年来最为宝贝的妹妹不是，更何况她性子乖顺体贴，他们昔日在杨府栖身时，没少得人家照顾，如今又怎轻易下得了手。
于是，在杨婵的逼视下，兄弟几个对视一眼，步步后退。看似被她目光所逼，实际上却是渐渐给她让出了一条路，足以让眼前女子一步步上前，与云头上她的二哥对视。
望着云上冷着面容不发一言的哥哥，杨婵心头凄苦，千言万语萦绕心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到最后，只能颤着声音质问道:“二哥，难道……又是一千年前的灌江口？又是一场……灭门之灾？”
杨戬此生最为意难平的，便是千年前的那场家破人亡，现下又因天条，不得不与最疼爱的三妹站在对立面，闻得此言，只觉诛心。
可是，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见他还不动手，旁边云头上的天奴睨着眼看他，目光中满是威胁之意。
杨戬，南郡数万百姓的性命和你的三妹，究竟孰轻孰重？
他的威胁很奏效。只见杨戬沉痛闭眼，再睁开时已然做出抉择，却是将三尖两刃刀竖与身后，决然道:
“杀——”
得了他的令，梅山兄弟便不再犹豫，心中暗道一声“对不住”，便率领草头神一拥而上。杨婵心知今日注定无法善了，却也不肯束手待毙，当即尽全力与他们缠斗起来。
这无疑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打斗。
梅山兄弟念及过往交情，不忍对杨婵狠下杀手，兄弟几人存着默契，没多久便佯作不敌被她一掌拍开。而其余草头神法力低微，即便加起来也非杨婵敌手，不多时，也被她一一打翻在地，却未伤及性命。
心中担忧丈夫孩子安危，杨婵不欲与他们多作纠缠，于是，待到众人再度攻来之际，她双足轻点飞上半空，于漂浮流转的桃花瓣中，祭出了自身法宝。
看到那样东西，杨戬惊讶道:“宝莲灯？”
话音刚落，一盏通体碧色的莲花灯便自半空缓缓落下，期间，梅山兄弟等人经不住这法器的巨大威力，纷纷被它震开，接连倒在了地上。
巨大声响波及到了门前风铃，杨戬远远望去，心中惊诧之余，也听到了身旁哮天犬略带震惊的声音。
“主人，原来他们已经有了孩子了？”
杨戬心头大震，还来不及分清自己究竟是震惊多些，还是恼怒多些，便又听到天奴的颐指气使。
“杨戬，杀了这个妖孽。”
他心中纷扰，一时未动，便又听见那人再次拔高了声音道:“杨戬，杀了这个妖孽！”
暗恨起哮天犬的多嘴来，杨戬犹疑片刻，终是狠下心来，神目开合，迸出一道白芒，射向三妹身后木屋。
杨婵怎能眼睁睁看着丈夫孩子死在面前，当即抛了宝莲灯过去，恰在房屋被震毁前将丈夫孩子保住。只是，他们家那个象征着幸福美满的竹风铃却已然烧焦，不复当日光滑。
一如她的心。
来不及顾及旁的，在刘彦昌的惊呼声中，杨婵施法，令宝莲灯带着父子俩离开此地，而她自己则留在原地牵制住二哥的那些手下，尽力为他们的逃亡争取足够的时间。
眼见刘彦昌他们飞远，杨戬又看了眼前方的混乱打斗局面，确保妹妹毫发无伤后，这才对哮天犬吩咐道:“截住他们。”
狗儿领命，唤着梅山兄弟等人，一齐朝刘彦昌父子消失的方向追去。见状，杨婵一急，当即飞身上前想要阻住他们，却被突如其来的一道神兵拦在腰前。
是三尖两刃刀。
她最爱的二哥，二郎神杨戬的三尖两刃刀！
终于到了这个地步吗……
杨婵心头大痛，眸中也渐渐蓄满了泪。颇有些狼狈地旋身躲开哥哥的攻势，她于一处桃枝上站定，与对面的杨戬遥遥相望，心中却想，他们兄妹，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呢？
剪不断，理还乱。绝望之中，她看见对面哥哥蓦然蹙起的眉头，紧接着，便见他握紧了手中三尖两刃刀，旋出一道炫目蓝光，向她这方划来。
——
“杨戬，还犹豫什么？要妹妹还是要几十万民众，你自己抉择吧！”
天奴的声音通过秘法清楚地传到耳畔，杨戬心中一紧，终究不得不做出抉择。
神兵刺向妹妹方向时，他心中绝望地想，“三妹，哥哥对不起你，对不起爹，对不起娘，但我不能对不起几十万的民众，你能理解我吗？”
艰难闪身避过，杨婵着实难以相信，自家哥哥的三尖两刃刀，竟也会有横在她身前的一日。怎么会这样呢，他明明承诺过，会永远保护她的啊？
脑海中，蓦地闪过昔日嫦娥与听心的劝诫。她们都说，如今的杨戬已不再是昔日那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如今身为司法天神的他冷心冷性，唯权力马首是瞻，所谓骨肉亲情，已难再令他动容。
她本不信，如今却不得不信。想到今日兄妹二人的刀兵相向，杨婵心中，骤然变得痛苦起来。
原来真的有这么一天，在相依为命的妹妹与司法天神的权柄之中，二哥选择了后者。那个说过会永远保护她的二哥，竟然真的会对自己不留情面……
难道，他真已对自己失望至斯，寒心至斯？
杨婵分神想着，旋身躲开哥哥刺过来的攻势，飞快往后退去。后退途中，她挥袖将身前的棵棵桃树拢至一处，试图借此阻挡来势汹汹的二哥。
可她终是失败了。
桃花瓣扬扬洒洒地飘落，杨婵静静地站在桃林尽头，看着杨戬毫不留情地破开阻碍，终于，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也寂灭了。
待见到那人提着刀往这边飞来时，她怔了怔，苦笑一声，然后认命地闭了眼，在纷纷落下的，她曾最为喜爱的桃花瓣中展开双臂，迎接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
刀锋刺破血肉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显得尤为明显，杨戬目光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刺入三妹体内的三尖两刃刀。
“三妹，你……”
他没料到，自己已将神兵偏移，可杨婵竟然连躲都不躲。
向来气定神闲的司法天神一下子就慌了神。
几乎是立刻将刀刃抽出，杨戬怔怔看着斑斑血迹顺着刀锋滴落在地，刹那间，难以言喻的酸涩与苦痛自心头蔓延开来，久久难愈。
“我才不嫁人呢……”
“二哥，我们一定要努力修炼，救出母亲！”
“二哥，从今往后我就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我的二哥，是三界内少有的大英雄，他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也能承担，别人承担不了的痛苦……”
“二哥，就算所有人都误会你，我也会永远相信你……”
千年来与三妹的过往走马灯般自心头划过，杨戬有些痛苦地合上了眼。
眼前这个女子，是他在这凄苦世间唯一的亲人，他们相依为命千余载，互相扶持着度过了无数的凄风冷雨，没想到，数千年的情谊，最后竟还是败在了一个情字上。
迷离间，心中忽地响起一个温柔却遥不可及的声音。
“二郎，你要好好保护妹妹……”
一如记忆中的柔和。这是母亲瑶姬临终前，对自己唯一的托付。
尘封的记忆渐渐飘散开来，杨戬回想起当日劈桃山救母时，母亲似已看透一切的表情。正是因为预知到自己的结局，母亲才会在身死道消时没有任何怨怼，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崩溃，才一句句说着让自己照顾好妹妹的遗愿……当时急于救母的他不肯好好听下去，于是母亲连死都没能安心，而到了后来他彻底走出这段魔障之时，却是三妹一直在照顾着他。
保护好三妹……杨戬自嘲，这千年来他一直将这件事做得很好，只除了这一次。
想至此处，他终于抬起头看向杨婵，却见妹妹落着泪道:“二哥，如有来生，我们不要再做兄妹了，好不好？”
也许有些欲望，只有将死之际才敢宣之于口。杨戬永远不会知道，身为他妹妹的杨婵有多羡慕寸心嫦娥，一人得了他的千年相守，另一人得了他的千年敬慕。而只有对哥哥心怀畸念的她，到头来，却连个妹妹的身份都失去了……
胸前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可杨婵却知道，都是假的。这伤看着虽严重，却不致命。她的好二哥，虽然做足了要杀她的架势，却在刺向她之时，特特将神兵偏移了半寸。
原来他还是在意自己的。可正因如此，杨婵才更觉痛苦。
二哥，你越是这样对我好，我就越是情愿你杀了我。
望着杨戬不知所措的模样，杨婵的嘴角扬起一抹美好的笑容，然后，在他不可置信的眼神中，用法术震碎了全身经脉。
“二哥，对不起……婵儿累了……”所以，就容三妹先走一步，好不好？
杨婵脱力向后倒下，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一切事物都变得模糊起来，甚至连眼中二哥的伟岸身影也瞧不清了。可惜了，她郁郁地想，本还想在死前多看看他的。
——
预想中倒地的声音并没有响起，杨婵睁开眼，看见二哥将她接在怀里，急切地说着要救她的话。她心中感动，眼底却也有落寞一闪而逝。
说到底，他还是不知道自己的心意。
罢了，反正都要死了，也不用在意那些世俗教条了吧。
杨婵鼓起勇气，想要遵从自己的心意，抬起手抚一抚二哥苍白憔悴的面容，再好言安慰他几句。
可谁知，手举到一半，却没了力气，又软软地垂了下去。
她心中甚是遗憾，却终究抵不过汹涌而来的无力感，禁不住缓缓合了眼。
杨婵眼里的光渐渐暗了下去，五感也随之慢慢消失，眼中光芒彻底熄灭的那一瞬间，她仿佛听见了二哥饱含自责与痛苦的声音。
可就算再怎么不舍，又能如何呢。
她已经死了啊。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上）等闲变却故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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