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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不速之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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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周星期六的时候,鹤承朗前些日子提到的聚会来了。早上,麻阳少见地比鹤承朗醒得还早。他没怎么睡着,闭眼也是做噩梦。每次都这样,且越长大越这样。其他人想到就心生温暖的词,对他而言就是战场。
回家。
麻阳的房间开了一盏半叩罩的灯,房间里总算有点亮。他没事干,什么也干不进去,就百无聊赖地守着窗户看月亮爬下去。
他哥惯例按当兵时期的作息起床,一般还能出去晨跑。今天也是没出去,不知道在屋子里干嘛。两弟兄在这件事上保持了出奇的一致性。
麻阳以往上学时设置的闹铃响起来的时候,整个房子都活起来了。麻阳沉默地穿戴整齐,打开门的时候,鹤承朗恰好路过他房间门口。
“小羊,早。”鹤承朗嘴巴里塞着电动牙刷,滋滋滋的声音带出一片薄荷味白沫。他两手空闲,臂膀做着拉伸运动,看起来很轻松自在。可麻阳知道他很紧张。
“早安。”麻阳点了点头,然后目送着哥哥下楼去。脚踩在木质楼梯板上发出的声响,听得麻阳有点头大。他今天心情很不好。刷完牙下楼吃饭的时候,邹叔已经叫阿姨做完早餐把东西带上桌。
他们家桌子是麻阳选的,不大。大理石漆白桌腿,小椭圆,正好兄弟俩用着合适。阿姨做完早餐就离开了,邹叔比他俩先吃饭,不一起。
甜豆浆配蟹黄咸茶碗蒸与水晶虾皇饺。
麻阳捧着装豆浆的瓷碗,心里一慌。吭哧一抖。豆浆翻出水花,瓷碗打滑,啪地碎在麻阳的脚边。
鹤承朗比他紧张多了,“没事吧?”
麻阳摇了摇头,冲他哥有些小愧疚地开口,“抱歉。”
他哥笑了下,弯下腰,跟麻阳一起把那些碎片一块一块地拾起。鹤承朗冷不丁说,“我以前还拿碎片杀过人。”
麻阳习惯了他偶尔的怀念又感叹的语气,他把碎片丢进身侧的垃圾桶,一本正经地说,“我在游戏里也杀过人。”
鹤承朗哈哈笑出声。刚刚压抑在他们周围的紧张气氛被这笑声给吹散。
出门的时候,麻阳穿了有点小正式的衬衫。跟在鹤承朗身边,像个被人领着去春游还佯装大人模样的小孩。
鹤承朗倒是习惯西装革履了。
明明两个人是回家见亲人。可这一身打扮,倒是生疏。
鹤承朗和麻阳的奶奶住北京的老四合院。鹤老头子死了不知道多少年,麻奶奶一个人掌事。在四合院的小门小道里,领着一堆花钱雇来的丫头,早年陪她上演慈禧太后的戏码。霉绿斑斓的铜香炉里常年燃烧的沉香屑,缕缕成丝绕出的烟雾,给这一方天地拘出了晚清民国的残韵。
后来老太太老了,背弯了,描眉的手颤了。她终于唱烦了慈禧太后,开始盼着子孙绕膝头。一干小家伙里,麻奶奶最疼鹤承朗。爱屋及乌地,忍住了麻阳的那点小毛病。等到鹤承朗继承了家业,老太太彻底站在局外。丢了权,守着金山银山,老太太不知怎么心更软了。她没觉得自己当年哪里做错,只是爱心泛滥:恨不得把麻阳捧着,以自己觉得对他好的方式补偿他。唉哟哟,小可怜。来奶奶亲亲。
这不,十天半个月就想让麻阳回去一趟看看。还要破天荒的大阵仗,让周遭暗暗比拼的姐妹知道她对这有点毛病的孙子多好。
“来了啊。”麻奶奶笑盈盈,皱纹堆叠。她被两个雇来的女孩搀扶着身子。实在是老得太快了。
每次看着她,麻阳总在想,她好像实在是没什么时日可活了。而他偶尔会想象她闭上眼的模样。
“奶奶。”鹤承朗领着麻阳叫她,叫得老人心欢敞亮,连嗳几声。一行人往小院子走。院子里有棵银杏树,十月的天,半绿不黄。挨墙的地方种了一排绒球门廊。这粉心奶油月季被修剪得齐齐整整。每每看着这花,麻阳就觉得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他们太千篇一律的完美,而他更偏爱野外坡上的玫瑰。
正房采光好,屋子里通透。
大早上来,麻奶奶备了早餐。油条配豆浆。她招呼麻阳和鹤承朗尝尝,说这是她一大早托人去买的。
鹤承朗坐在沙发上,老人在旁边。“我们吃过了。”
麻奶奶怪不乐意的,“这可是排队才买得到的?阳阳,试试吗?”
麻阳坐在单个的沙发上,扣弄着指甲盖旁边的死皮,注视着被麻奶奶摆在客厅里的全家福照片。他盘算着这里面的人,有多少他是知道名字的。忽然被点名,麻阳啊了一声,抬头看老人。
老太太有点不满意,“又发呆呢?多大的孩子了。别老玩你的手,还能翻出花不成?”
麻阳梗着脖子垂着脑袋,乖乖地应了声。他把手藏在兜里,继续撕着。
错了就要认,挨打要立正。
至少表面是这样。
“也不是我说你。”老太太长长叹了一口气,有点恨铁不成钢,“男孩子,大气点,硬朗点。看看你哥哥。别一天缩着脑袋,像个什么玩意儿?”
鹤承朗担心地看自己的弟弟,麻阳偷偷冲他笑,没事人似的摇头。
“跟你说话呢!”老太太嗔他。
“我知道了。”麻阳乖乖地说,没让自己的不耐一丝一毫地泄露。
他瞥了一眼机械表,离他们吃了中午饭离开又近了几分钟。
“我还特意去叫人买了你们爱的甜豆腐脑。”麻奶奶叫人撤走东西,临了又免不得怨了。
鹤承朗轻叹口气,“奶奶,小羊不爱吃甜豆腐脑。”
只是他喜欢。
麻奶奶面不改色,笑呵呵,“是我记错了。阳阳别生奶奶的气。”
麻阳就是笑,没干别的事。
因为他的哥哥还在,他怎么可能生气?
“最近工作累吗?”麻奶奶把着手腕上的翠玉镯,转了转,和蔼地拍了拍鹤承朗的手背,“有些事,就交给别的人去做。别累坏身子。”
在战场和沙场上叱诧风云的鹤承朗,于这小小的一方正房里,频繁接受到了煎熬。他一面总是担心麻阳受伤。他这弟弟打小敏感,他不一样,还粗神经了几年。一面又觉得承了奶奶和父母的养育之恩,有些礼数和情还在。他们对麻阳来说不是好的父母家人,可他是承过恩惠宠爱的。孝字一字砍在脑门,把他整个人劈成两半。
鹤承朗没吭声,麻奶奶也无所谓。她一把年纪,想要的不是答案,是聆听。
“都说三十而立三十而立。小朗啊,什么时候找个媳妇儿回来看看啊。奶奶给你挑的你又不喜欢。不过宋家那女儿不错,哪天见见?”
鹤承朗有点挫败。
宋。
他想到了一个男人的名字。
那个人有明亮沉睿的眼。
在那一场关系里,鹤承朗必须承认,他自己是一个逃兵。
“小朗?”麻奶奶唤他。
鹤承朗脱下西装外套搭在衣架上,“奶奶,我心里有数。”
麻阳手上的死皮撕到再无可撕,他起身。麻奶奶问他怎么了。麻阳说,他去解个手。
正房的卫生间在拐角的地方,门一关上,老人和男人的谈话声就销声匿迹。
卫生间配的回文漆雕檀木框镜,外面估计刮了大风,从窗户通口灌进来,闹得镜子晃荡不停。麻阳关了窗户,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反映出的那张脸,失了刚刚温和妥帖还有些腼腆的笑,跟死白的马桶盖一样,冷冰冰的。
麻阳拧开水龙头。
他把手放在水下反复搓弄。然后,麻阳掏出了手机,坐在马桶上。
鹤承朗哪里不清楚他这点小伎俩?
麻奶奶问,“麻阳呢?半个小时,还没出来?”
鹤承朗笑着说,“小羊最近有点便秘。”
麻奶奶老了,记性却不错,“他上两回也便秘。这么多天没好?”
鹤承朗维持着微笑,“换季,有点上火。”
好不容易捱了一大段时间。
麻阳以为出来再耗两小时就能走,哪知道上桌的时候,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女人挽着男人,一进院子,两个人立刻分开手。
他们的恩爱是给外人看的。
“妈。”男人喊,女人跟着叫了一声。
麻奶奶点了点头,冲着中年男人笑。
“小朗!”女人快步上前想要拥抱鹤承朗,被鹤承朗不着痕迹地避开。“爸,妈。你们怎么来了?”他身子一动,麻阳就现形。
“啊。”女人艰难地叫了一声,“你也在啊?”
麻阳看着女人,那张脸熟悉又生疏。熟悉于她和他的相似,生疏于,他们至少快十年没见过。他以为自己摆脱了。
鹤承朗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掌心压得沉,像一座大靠山。麻阳恍惚的脑子回来了。他抿着唇,第一次展现出自己的不乐意与抗拒来。
女人有点尴尬,她求助地看自己老公,老公正乖宝宝似的同亲妈讲话。
“你们怎么来了。”鹤承朗又问了一句,他压着怒气。
麻奶奶打着圆场,“你爸念叨着太久没见过你们兄弟俩了。我这不——”
“奶奶!”鹤承朗有点火大,“我以为我们说好了。”
“我还有事,带小羊先走。”鹤承朗甩出这句话,却被麻阳抓住了衣角。他的眼角抽动,手在颤抖,声音却极为冷静。
鹤承朗听到自己的弟弟说,哥哥,我饿了,吃了饭再走。
麻阳抬头和女人对视。
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子勇气和报复的念头。
他要留下来。他躲什么?该躲的难道不是这个女人吗?
他捡回冷冷淡淡的眼神,开口,喉咙里夹了把刀,狠狠地往那女人脸上端庄的笑容杀去。
他朝着女人生疏礼貌地微笑,喊了一声,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