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爱的假面 ...
-
乔翘笑着哎唷了一声,道,好久不见。她嘴角的弧度是算计精细的结果,眼睛里无表情的神采跟窗口的玻璃涂满白漆一模一样。鹤存打着圆场,招呼一家老小都上桌。一个大圆桌,寓意和和美美。奉孝道,麻老太太坐中堂的位置,和陈丽靠她左手,麻阳其次,对面俩夫妻并作。
老太太稍微一开口,仆从就鱼贯而入,个个穿民国服饰,端上的菜品也该是麻老太太刻意找特级厨师做的。
奢华,讲排场。
麻老太十年如一日守着她那贵族的节气。
麻阳多少有点不适,但他伪装得很好,面无破绽。坐在哥哥身边,像个乖巧哑语的瓷娃娃。
如果不是真实出生在这个家庭,麻阳根本想不到这个年代还有人守着这些规矩。鹤家的确是老派家族,可正是因为老派,才常常被时代甩在身后,几近没落。到了麻阳的父辈这一代,才出了新鲜的人才,一个叛逆的小叔叔,打破了所有的陈规。麻阳虽然和他从没什么交集,但他的哥哥鹤承朗是被他领着长大的。这才有了骨子里的反叛,做出了前去应征招兵的举动。
麻阳用公筷去夹那翠烧鲍鱼狮子头,怎么夹都夹不住。他的手抖得厉害,面部也轻微地抽搐。不算是恐怖,但能叫不愿明白的人生出战栗。
刚刚还在你来我往交谈的声音停止了,麻阳只能听到自己筷子打架的砰砰声。
他咬紧牙,屈辱感上头。
偏偏是在他们面前发作。
他明明可以收回筷子不去夹那丸子,但他没有这样做。他把自己彻底暴露在他人的视野中。
麻老太看不下去,开口招呼,“晓翠,给二少爷拿个勺来。”她一句话说完,又叹了口气,“算了,你就过来守在二少爷身边伺候吧。看着点。”
晓翠刚要挪动步子,被鹤承朗冷冷的眼神给止住了。
“不用麻烦。”鹤承朗回避麻老太的目光,温柔地看着麻阳,“小羊自己可以做到的。对吗?”
麻阳点了点头。
他一下平静。
筷子变得听话,他顺溜地把狮子头放进碗里。
鹤承朗露出笑容。那是长辈看到小孩摔跤又爬起快速朝他奔来时的笑容。
“小朗。”是乔翘,“你有经常带鹤…弟弟出去吗?”
麻老太这话不好说,但她也很关切这个问题,目光灼灼看着鹤承朗。鹤存心不在焉,小口小口地喝着精酿白酒,稳稳当当夹菜吃饭,仿佛自己是个局外人。
“妈!”鹤承朗压低声音有点警告意味。
麻阳心道,来了。
他等了十年的事情,终于要来了。
麻阳的手指激动地在发颤,没有人能够清楚他现在的感受。在刚刚看到乔翘的第一眼,麻阳就已经做好撕碎今天的打算。
他们已经十年没有见面了。
十年前,麻阳七岁。当时鹤家蛮轰动的一件事就是乔翘梦游差点掐死自己的小儿子。鹤家家大业大,压这种事亦如反掌。让医生开具证明,再叫乔翘演出悔恨落泪几滴,事情就这么下去了。可麻阳知道,乔翘绝不是梦游。他甚至相信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妈妈,是真的想让他死。
他怎么可能忘记?
那一天他好不容易等来了妈妈的亲近,女人第一次如此亲切地搂着他,吻他的发旋,笑着给他喂热牛奶。
热牛奶下肚,昏昏沉沉。隐隐约约之间,冰凉的手扣上脖颈,女人的声音是蛇在蠕动,她字字在说爱,可处处都是恨。
“鹤阳,不要怪妈妈。你这个样子活在鹤家,只不过是给鹤家丢脸。妈妈只是想让你解脱。”
要不是鹤承朗那天想着弄个惊喜从部队回来,麻阳觉得自己应该早就死了。
死在妈妈的手里。
也是从那一天开始,鹤承朗全面杜绝麻阳与乔翘和鹤存的见面,找上了爷爷奶奶,答应爷爷退伍继承家业,换取了麻阳的绝对自由。
不和乔翘与鹤存见面这件事,一开始当然也有麻阳的意思。他太小了,直觉出恶意却想不明白,只好逃往哥哥的避风港。
只是往后清晨醒来的每一天,麻阳对着镜子,总会觉得有一双手还捆在上面,血红的指痕明显。
他每一次发病,都能想到那个夜晚。
母亲的情最柔。
母亲的心最狠。
乔翘的柔情给了她一见钟情死缠烂打的鹤存,与他们之间第一个完美的爱情的结晶。她的狠心给了麻阳,这个中年得子,使她再也不能生育并失去丈夫和婆婆的宠爱的残次品。
麻阳记得他牵着哥哥的手离开老房子的时候,乔翘就站在窗口看他们。他和乔翘对视的时候,那个女人的眼中全部都是恨意。
麻阳当时没明白,久了才知道,她是觉得他拖累了他哥哥。
她甚至不屑恨他。
他最后悔的就是,曾经渴望过这个女人的拥抱与爱。在她面前永远温驯如羔羊,并在她的引领下越来越讨厌自己。
这根本就是不对的。
如果说妥瑞症带给他了什么,麻阳想,最重要的应该是,这个病让他有了一把最简单明了的尺子,来衡量别人的爱与善意。
他已经不是以前的鹤阳了。
不是那个两三岁被她锁在房间里,只能趴在窗口看别的鹤家小孩一起玩闹的鹤阳。也不是那个会因为自己的抽动而狂打自己手,甚至不惜把手放在开水里烫,只祈求母亲的一声“小阳,你正常了”的夸赞的鹤阳。
更不是那个,明明最后保持了清醒,却放弃挣扎,想着完成妈妈的期待的鹤阳。
他十七岁了。
他是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家人的麻阳。
于是麻阳再自然不过地放下筷子,喝了一口可乐姜汤。他冲着坐在他对面的乔翘笑,语气清浅,“妈,我在你眼底就那么见不得人吗?”
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让整个餐桌的人,都陷入危机与困境之中。
麻阳看着他们霎时改变的脸色,有一种刀插的快感。
这梗了十多年的话,说出口竟然如此轻巧流畅!
他们越是要遮掩什么,他今天就要一口气把这十七年的帘子撕开,狠狠撕碎。麻阳已经忘记了身边的鹤承朗的两难境遇,他陷入了复仇的火焰中。他就是哈姆莱特,但他的敌人不是叔父,而是至亲的母亲与放纵她的父亲。这个家还有什么可留恋的?这里每天上演着风调雨顺的和睦,但背地里的脏污与利益勾当,谁都心知肚明。
难道你以为他们是因为亲情和爱才汇聚在一起的吗?
对于长辈而言,他和鹤承朗,都不过是产品。他是前期就投资失败的东西,鹤承朗则重回完美。他们看着鹤承朗,看到的不是他们的儿子,而是鹤家的继承人,下半辈子的依靠。
麻奶奶难道对他就有多少爱意吗?这个老人,当年叫鹤存放弃自己的爱人取骄纵的乔翘的时候,就应该想到有这一天。
说来,乔翘也是个可怜人。
麻阳看着自己生理上的母亲,觉得从今天开始,心理上的母亲将一步步死去。
总有人要粉饰太平。
麻奶奶老了,就当起了那个调和剂。
“阳阳,你这话怎么说的?”麻奶奶朝着鹤承朗打眼色,叫他管管他这弟弟。周遭那么多服侍的人在等着看热闹。麻奶奶的脸面子可不厚。可鹤承朗就低头吃菜,毫无反应。她作罢,去看乔翘,想叫她说点什么好话。麻奶奶心想,她自己可不能训麻阳。她必须包容他。这场戏演了十年,也不差现在。老了,最想要的,就是身后好听的名声。麻阳无疑是个为自己的名声添花的好彩头。
乔翘想到今天来的真正目的,忍住了上前撕烂麻阳那张乖巧的脸的念头。她就知道,她就知道!这就是一个孽种!一个毫不懂感恩和为父母考虑的废物!他难道不明白别人是拿什么眼光看他的?又难道不明白,他们又是如何看她这个母亲的?那些贱货都在等着看热闹,她们都想从她这抢走一切。而麻阳就是这个弱点。她是她此生最失败的一笔。她恨着麻阳,某种意义上恨着自己。但她现在不能表现这种恶意。
她完美的大儿子,是这个残次品的靠山。
乔翘感受到鹤存隐隐的压迫的眼神,露出多年来没有做过的慈母的笑容,“阳阳。”
麻阳心想,她以前可从没这样亲昵地叫过他。
他不愧是她的亲生儿子,遗传了她一半的虚伪。
“你不要误会妈妈呀。妈妈也是担心和为你好。”她企图往麻阳和她之间塞一点润滑剂,又试图把另一个人拉进战场,“小朗,替妈妈给弟弟解释一下啊?”
鹤承朗没说话。
麻阳倒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跟我哥有什么关系?”这是他自己的战斗。
在今天之前,麻阳想了很多可能。或许这一辈子不会再和他们见面,又或者见面他又恢复了以往温顺的模样。但看到乔翘的第一眼,麻阳听到自己的脑内血海里,曾被乔翘扼杀掉的无数自己,在叫喊痴狂。
他不介意用最狠最恶毒的言语,去撕碎这个女人的假面。
她凭什么在想要杀他的时刻,都拿爱来当挡箭牌?
她凭什么?
“妈,承认你觉得我给你丢脸并不困难。”麻阳自嘲地说,“毕竟你的眼睛一直都在这样说。”
“我是你的污点,不是吗?”
痛快淋漓!麻阳掀开自己伤疤上结好的痂,抠掉它。任由鲜血流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但这八百值了。
麻奶奶听得头大,筷子一放,碰出的声音清脆,“麻阳!你怎么和你妈妈说话的?”
麻阳笑了下,“我妈?那也得她把我当她儿子不是?”麻阳觉得自己此刻就是一个浑身布满铠甲的战士!他什么也不怕了!他心里翻涌着多少恶,他就能肆无忌惮地说出来。“您说是不是?”麻阳冲着乔翘特乖地喊了一声,“妈。”
乔翘毛骨悚然。她这四五十年,从大小姐当到有个优秀儿子的模范母亲,什么时候遇到过这种直白?他叫她妈,她听着,却是要来索她的命。
这就是个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