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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苦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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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奕献霜岭有功,复了太子之位。
皇恩浩荡,念及玄家祖上功勋及玄玉年幼,免其死罪,由皇族收留。
玄玉被迫与母亲分离,被人带至离巷,而其母被罚入常秀馆,是公中低等的官家妓馆,低等小吏流连之所。
离巷,皇城中粗仆苦力的居住地,多是些罪没充公之人,供皇族驱役使用,进了离巷,便非老死不得出,如奴如隶,生死无人过问。
周仪虽是太子府中最低等的仆人,然而离巷,却是连人都算不上的死奴般所在,原也无甚管事,各宫需用人便自派人来支,用死用伤也无人过问,混乱不堪,连奕也早有治理之心,但此下等差事一时也没有合适人选,如今正好安排了周仪去打理离巷,并将玄玉交与周仪管顾,秦华担忧,若周仪真存了他心,岂不正合他意?连奕却道,藏一时一刻易,时时刻刻却难,便令其日日时时与玄玉在一处,若真有他心,总有松懈流露之时,彼时一并处理,且若真如其所言,玄玉只是他求生之棋,那毁心灭志的丧德之行,大可交由他去完成,也免自家落人口舌。况且也须试试他有几分本事,除去开了霜岭取宝,盐业之经营上将来也有可利用之处。一并交代秦华好生安排眼线,必日日将其行事报上。
离了母亲,连最后的照拂也失去,陡然被扔到陌生的离巷,玄玉手足无措,他从未见过这么破的房子,四面漏风,四扇窗户缺了三扇,仅留的一扇也歪歪歪斜斜的,不知何时会散架。房内连张象样的床都没有,横七竖八的放了一些木板,下面垫几块捡来的破青砖,就算是床了。稍好些的,有一两床发着霉味的硬壳棉被,黑腻腻的反着汗渍污渍,大部分就胡乱整些稻草破布。玄玉缩在一个小小的角落,带他来的人放下他就走了,也没任何交代。
他还只是个六岁的孩儿,父亲的惨死,母亲的离别,那伤痛太过巨大,痛到他反应不过来,整个人都是蒙蒙的,木木的,他心底并不愿意接受这种改变,一切都那么突然,那么不真实,如同一个梦。此刻的他,圆圆肉肉的小脸已瘦脱了型,露出尖尖的下巴,显得眼睛格外的大。衣衫也破了好几处,奔波中早已满是污渍,只在仅余的几块干净处上还能看得出它原本的质地优良。
没人管他吃喝,他又冻又饿又渴,也不敢离开房子,直等到天黑,方陆陆续续的有人回来,俱是神情疲惫,精疲力竭的模样,有人回来倒头就睡,有人坐于床板上,摸出冷硬的黑面馒头就着凉水胡乱充饥。见到这么多陌生人,玄玉有些害怕,蜷缩在他的小角落,昏暗的一点灯光下,忽明忽暗中只看到他睁大的眼中有无限惶恐。
然而,没有人理他,仿佛他不存在,抑或见多了这种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小生命,在这里,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明天的命运是什么,每天有一口气就苛且地挣扎活着,再没心力去顾及他事。
二更过后,玄玉方迷迷糊糊地睡去,然而三更刚过,就被人拎到了院子里,被惊醒的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见院内点了火把,所有人都被召集起来排列于院中,等了一会,一着绿衣服制的管事在两三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绿衣是太子府中最低等的管事,然而在离巷众奴眼中,已是天般所在。
看清了来人,玄玉眼睛一亮,隐忍多时的委屈瞬间爆发,泪水夺眶而出:“周叔叔!”来人正是周仪,今日是他接管离巷的第一日,自是要来立威作矩。
周仪听得声音,已知是玄玉,从小看着他长大,对他的声音自是熟悉无比,未等他反应过来,玄玉已扑到他身上,抱住了他的大腿,狠狠地哭了起来,嘴里断断续续的发不出整音,“周。。。周。。。叔。。。叔。”
周仪对玄玉而言,是如亲人般所在,周家是玄家家生的仆从,世代忠于玄家,且几代俱是干练精明之才,助玄家打理得井井有条,玄家亦深信且倚重周家,两家名为主仆,实则情谊深厚,私下如家人一般。周仪生于玄府,与玄墨云年龄相当,实如兄弟般一起长大,成年后又是玄墨云的左膀右臂,第一贴心之人,自玄玉降生,他便格外疼宠这个小主人,是以玄玉见了他,如同黑暗中见到了光,如同大海中抓到的那根救命稻草,是在他惶恐无助之时出现的唯一依靠。
“咣当。。。”玄玉还未抱稳周仪,整个人就飞了起来,头朝后重重摔在青石板上,磕出响亮的声音,他懵了,眼前金星乱冒,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被他的周叔叔狠狠地踢开了。
“放肆,谁是你的周叔叔!”周仪冷冷的声音在他上方响起。“啪!”马上有识趣的手下上前给了玄玉一个嘴巴,“这司巷大人,也是你胡乱敢攀扯的!”
玄玉吃力地坐起身来,他看着周仪,不敢相信他会这么对自己,他也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让曾经那么疼爱自己的周叔叔如此厌憎,他嘴里嚅嚅地,“周叔叔。。。”
“啪!”玄玉的嘴上挨了一鞭,火辣辣的疼,瞬间肿了起来,他看清了,抽他的正是周仪,周仪将鞭子还给手下,走近玄玉,俯下身,用冰冷的眼神看着玄玉,嘴里一字一字地清楚蹦出:“我是你司。巷。大。人!”
强大的压迫感让玄玉打了一个寒颤,这样的周叔叔陌生而令人害怕,他含着泪低下头,不敢再看周仪,更不敢再喊周叔叔。
周仪令他跪于一旁,自已开始清点名册,整理分配各人的工作。
这一清点,漏洞百出,离巷管理的混乱比周仪想象的更严重,有人死了还在名册中的,有人尚在,名册中却已除名的,更有男人混在女册中,女人混在男册中的,周仪猜想,恐有人来人死均无录入者也颇多,离巷虽是苦奴所在,但仍有银钱支取,这其中顶着各种人头事项支取花费的银子,俱胡乱不堪,可见其中吃拿之事也不少,实在是一笔糊涂帐。
离巷专司各种苦役脏役死役,各宫凡有需用便自差人来要,领了去不还的,或用死了的,也不销帐,也无人追问,周仪思量,当务之急,先清了人头,重做名册,再划分各项差役功用,按项分配人等专司其职,再从众人中选拨能用之人,分管各司调配录案,先将此项调理清楚,令离巷运行顺畅有序起来。至于钱银之帐,怕是扯不清楚,只能报了连奕,申请销了旧帐,一切重新开始。
这一清点分配,就从天未明的四更直到日落黄昏,离巷现有人口有两三百人之众,周仪一一问询,查其品性过往,了其长短,暂定了浣衣,金汤,脚夫,侍兽,辨毒,清尸等十几项司职,并按各人所长分配了司职,发了司牌,又从中临时选了老成之人暂行代管之职,把这些一一料理清楚,已近亥时,周仪这才感觉肚饿,命人取了夜饭来用。
周仪用着饭,瞥见仍罚跪于院中的玄玉,年幼体弱,早已晕趴在地上。周仪命人叫醒带了过来,玄玉双腿早已麻木,由人架着才能站立。
周仪也不正眼瞧他,放下饭碗,慢慢啜了一口茶,方慢慢道:“如今可清楚自己的身份了?你早已不是当初的玄小公子,如今,你只是皇家的一个苦奴,你可记住了?”
玄玉默不吭声,他虽软萌纯良,却不是个无骨之人,一天下来,也慢慢想明白了周仪已是不可亲近之人,却也不想开口求软。
周仪见他倔强不服,也生了恼意,似笑非笑地:“年纪不大,倒生了一副狗脾气,也罢,就送他去犬司,做个犬奴吧,犬儿有的锁链,也赏他一副,也不必单给他饭食,只看有犬儿吃剩的,便赏他一口。”
下人领命,将玄玉用犬链拴了颈项,玄玉挣脱不得,一路踉踉跄跄的,也不知摔了多少跤,被拖至犬舍,与众犬关于一处。铁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闻到生人气味的众犬沸腾起来,一个个狂吠着,呲牙咧嘴的就要挣脱锁链,扑将上来,此处养着的俱是皇族猎兽之用的生猛猎犬,齿锋爪利,暴戾凶残,玄玉来不及反应,已感到四面八方的温热鼻息,他尽力躲向犬只锁链不能到达之地,可仍有尖牙刺破他的衣裳,触到他的肌肤,玄玉绝望地闭上眼,又累又惊惧,他已不想反抗,然而,停了很久,令人恐惧的撕咬却没有发生,他不可置信地睁开眼睛,却发现众犬不但没有攻击之意,反而趴地摇着尾巴,显示温顺臣服之意。玄玉不解,却发现自己破裂的衣衫中,露出了那枚子熙给自己玩耍的麒麟之牙,在暗夜中闪着淡淡的幽光,悬浮着在他身周绕出一个光晕,玄玉握住牙齿,原来是它保护了自己,“子熙,你在哪儿呢,我好想你。”
周仪料理完一切,回到住所,称乏将人打发干净,将洗完毕,熄了灯睡下。许久,一个黑影离开他的院落。
秦华很快得知了今日发生的一切,将之报与连奕,连奕听完淡淡一笑,“此人若非生性凉薄,那便是太会演戏了,咱慢慢瞧着吧,另外,你吩咐下去,对那玄玉,折其心意无防,但不可伤其性命,小命丢了,谁来给我开霜岭。”秦华领诺。
周仪仔细听音,辨得来人离开,轻轻从床上起身,也不点灯,摸索着从小柜中取出一片长木,那长木光溜溜的,漆成黑色,亦无半点文字。周仪将长木立于柜上,自己退后一步,跪下拜了三拜,口中也不出声,只在心中默默言语:“家主,你交待小人之事,太难了。小人答应了家主,如今却后悔了,”他强压着心中的伤痛,泪水成串滑落,今天自己抽玄玉那一鞭时,心如刀绞,面上却不能露一丝侧隐之心,玄玉那绝望的眼神令他如身处地狱,那是他从小如珍宝疼爱的小人啊。周仪压抑着不让自己梗噎,泪水扑朔朔地落下。“欲保小主人,却先伤了小主人,家主,早知今日,当日不如与他们拼了性命,也落个痛快。”
他脱去上身,露出后背,从柜中取出一条铁鞭,以布条将其细细裹实,用手试着挣了挣,无甚声响,他将鞭举过头顶,心中默语,“家主,小人伤小主人一分,亦当自领一分,必不让小主人独苦。”
言毕,他狠狠将鞭子抽向自己后背,发出沉闷的卟声,一下两下,直到皮开肉绽,身上巨痛,心上的痛与愧疚却稍减,他冷静地清理完伤口,缠上纱布,明天,他要象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去应对一切。为玄玉的生路筹谋。
月光从窗棂间照了进来,周仪无眠,在心中一遍遍谋画,盼能尽快找到办法,解玄玉于苦难。
而在另一处的犬舍,玄玉握着麒麟之牙昏昏睡去,梦中仍唤着他的影子熙,盼他如以前一样,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解救自己。
这主仆二人,一个有苦难言,一个懵懂无知,共历一场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