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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杯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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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雁无第一次见沈清平,是顶替弟弟参军的头一天。
她跟着伍长往营内走,路过校场,看到一群人正在斗殴,排头儿的一个趾高气扬,嘴里叼着根草儿。
“来啊,还有谁不服的?”
伍长叹了口气,转身对着一列新兵蛋子劝诫道:“看到了吗,那个?”
“这种背后有人的,千万不要惹,否则只有你吃亏。”
许雁无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抬起头又看了一眼校场中央的少年,二人眼神对了个正着。
他先是一愣,接着便冲她耀武扬威地扬扬下巴。
两人明明没有交谈,她却从这人的眼睛里明晃晃看到了三个大字。
“叫大爷。”
幼稚。
她鼻子里“哼”了一声,揣着自己的破布包裹跟着大队头也不回地走了。
后来才知道,这家伙名叫沈清平,富户少爷,家里还有人在京中做大官儿,是个惹不起的人物。
那个时候,他只知道在淮水军营里头横着走,可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体贴人。
雁无迷迷糊糊地趴伏在营帐里的木头床上,不知为何就想起了曾经的一些事。
沈清平以往挨了打总说,与其让执杖的手下留情,倒不如一通给打昏了去,总比醒着生疼遭罪的好。
她与几个故友便骂他昏了头,索性给他打死了一了百了,免得留着气人。
这厮惯是涎皮赖脸,只会一边儿捂着屁|股一边儿笑。
“左右还不是你们心疼?”
便又被众人啐了一脸。
雁无想起这些来,冒着虚汗的苍白脸颊上露出个浅浅的笑,一面又因为臀上的伤“嘶”地一声倒吸一口凉气。
沈清平自己明白得很,偏偏轮到她挨打就心软,留她清醒着受苦,着实没安好心。
也不知道送些药来,当初给他挡的那一刀可算是白挡了。
帐子的门帘没有扎紧,一阵阵儿地往里头漏冷风,木床旁虽烧了些许炭火,可被冷风一搅便散了个干净。
她忍不住往褥子里缩了缩,牵动伤口又是一阵割肉般的疼,教她的五官都皱到了一团。
“…今日值守的兄弟委实不厚道了些,我好歹是个伤号儿呢。”
雁无忍住疼,想要抬手替自己拉拉褥子,可是偏偏浑身乏力,根本就难以动弹,挣扎了半晌反而越发冷了,最终还是放弃了,双手耷拉下来,就露在冷风里。
她这个人一向这样,面儿上摆好大个架势,却是一只色厉内荏的纸老虎,一旦发现事情真的难了,过不去了,便把脑袋缩回去,留着烂摊子给旁人收场,自己不敢再吱一声。
她曾经也反复思索过,自己缘何是这样一个软弱性子,最后得出结论,大概是幼年时做小姐的那一阵儿光景把她给养坏了。
以至于后来经历了这些大风大浪也改不了遇难则退的坏毛病。
那时容齐…
想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她的眼神暗了暗。
那时他...便经常因此笑她是只一戳就缩进壳里的乌龟,没有半点决心与毅力,注定成不了大事。
最后被雁无追着一顿好打。
只是打完之后他还是明朗的意气风发的模样,伸手就把气急败坏的她抱进怀里,轻声在她耳畔道。
“不过呢,我的雁无也不需要做什么大事,沙场点兵,封王拜相,这些事都不需要你做。现在这样,就很好。”
“一生一世,由我护着你就好。”
温声细语犹在耳畔,连同他一下一下,有力的心跳。
往昔缱绻便像是淮水畔的某一阵风,曾无比清晰地在她身旁停留,待她想要伸手挽留时,忽而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何其薄幸。
雁无缓缓笑起来,一边笑,泪也不自觉地流,带着温热划过脸颊,最后落进尘埃里。
明明不愿想的,偏偏又忍不住,许雁无,你可真是没有出息。
这时,原本就漏着风的门帘被人蓦的全部掀起,风雪一下子全部涌进帐子里,把她吹得又是一个哆嗦,整个人都清醒过来。
“沈清平,掀个帘子这么大动静,你想冻死我?”
来人被她吼得一愣,接着便坐到她的床边,伸手把她冻了许久的胳膊塞进被褥里。
“还有力气吼我,我看你精神头儿挺好啊。”
雁无连翻白眼儿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病怏怏应道:“您老是贵人多忘事,我刚挨了你帐下亲兵一顿毒打,精神能不好吗?”
“疼都能给我疼清醒。”
“那还不是怪你?”
他一巴掌拍到她脑袋上,没好气地说:“别人栽给你的也认,这么慈悲为怀啊?干脆剃度出家,找个庵子当姑子去算了。”
“我倒是想…”雁无却还是只勾勾嘴角,“拿药没?”
“…拿了,”他盯了她半晌,见她面色枯槁,蔫儿得像个烂菜帮子,最终还是长长叹了口气。
“雁绝,我能帮你的,为什么要承认。”
她勉强扬起唇角,向他挤出一个极难看的笑。
“我知道,清平。”
“可你帮得了我一时,帮不了我一世。”
许雁无想要挪动身子,调整成一个舒服些的姿势,但扯动伤口后更加难受,便只能作罢。
“你可是东京沈氏的大公子,在这儿呆不了多久,可我来了这儿,就是要老死军营的。”
“最多...也只能等新皇登基,看能否免了我们这些苦命人的长役——哦对了,”她偏过头,状似不经意般问道,“所以,他何时...”
沈清平愣了愣,最后只沉默着伸手掖了掖她的被子。
然后站起身,给她留下一个背影。
“雁绝,别想他了。”
“你现在不可以再想他。”
男人的声音变得冷冽,尾音被卷入风雪声中,刹那湮灭。
雁无目送他掀起帐帘离去,浓浓的疲倦终于席卷而来。
在瞭望楼长时间的不眠不休,精神高度集中,再加上一顿杖责后的虚脱,悲喜交杂之后,身子终究不堪重负,神思也陷入混沌之中。
而许雁无,早已不是当年为了伙伴就能冲出去认罪,挨了板子之后依旧能活蹦乱跳的许雁无。
沈清平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了军帐以外。
可在她的眼前,少年将领的身影却又在恍惚之间出现。他虽已在风雪之中越走越远,形容身姿却依旧银甲长|枪,如松如柏,就连剑柄之上白虎卧石的纹路也愈发清晰。
乌云蔽日,她在后头遥遥地望着,多想开口唤一句“清平,等等。”
可是唇舌上仿佛挂了千斤重的镣铐,怎样都说不出话来。
那条路上仿佛没有人能走到尽头,清平的背影一直在天际线的前头,雁无伸出手来拼命往前够,但指尖离他永远那差毫厘。
他一直不回头。
她在后头趟雪向前,追着,追着,在厚厚的积雪上留下两行蜿蜒漫长的脚印,直到风雪停下,冰化雪融,春风拂过两岸,杨柳绿堤,花开莺啼,抬头看那轮春日,却淮河之畔好韶光。
而面前的少年人,从一人行,变作三人为伴,白马桃花张扬肆意,沈清平从酒馆里头打了一壶烈酒,拉过容齐,非要藏进他的袍子里头。
“放一下嘛,雁绝那个性子你也知道,如果是你她一定会通融的。”
那人却皱着眉头,模样端肃,坚定地将酒坛子推开。
“不行,军中有军纪,你守点规矩。”
她看着他们越行越远,双腿宛如灌了铅,无力而绝望。
等等我!
最后,墨发高高束在发顶的女子一把钩住沈清平的脖子,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好小子,又偷溜出去找酒喝,可让我逮了个正着,走,跟我见将军去!”
“别啊——雁绝,这可是好东西,不如跟我们一起尝尝?”
“别想蒙混过关!”
跟在后头的雁无终于慢慢放缓脚步。
她看着那女子熟悉的眉眼,笑意温柔而无奈,回忆随风而乱。
哦,是你啊。
淮水军营里的,“许雁绝”。
她终究支撑不住,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凛冬已至,边镇的风雪愈烈,一晃就过了半月。
建宁元年,新帝逡巡边镇,逢大雪,至索庆,三军接驾。
这鸟不拉屎的旮旯里头从没来过这样的大人物,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如今又是雪山里最危险的时节。营内人人自危,行事都谨慎了许多。
“沈小将军,陛下在等你。”
“嗯。”
他点点头,掀开军帐。
身着玄色长袍的男人立于主帐之中,正伸手随意翻动书案上的古籍兵书,沈清平拍落肩上的雪,而后便看到了他。
帝王放下手中的卷轴,没有说话。
而他神色复杂,亦抿唇不语。
直到帝王身侧的宦官厉声呵斥:“沈大人,见到陛下,为何还不行礼?”
沈清平却不看他,看着男人冷笑一声,拿住剑柄,转身便走。
但这一系列连贯轻蔑的动作还是没有惹恼男人,他抬起眼眸,低声唤道。
“清平,等等。”
淡漠而不掺任何一丝情感。
“你还是这么意气用事,如果站在这的是我父王,你绝对无法活着走出军营。”
端的是一副大度仁义的帝王模样,可是从古至今,又有几个帝王真的有情呢。
沈清平转过身,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到自己面前,然后双眸直视他道。
“看来,你刚刚知道。”
青年将军却勾起嘴角,话中带刺,句句讥讽。
“知道什么?陛下,你想让我知道什么——是还想骗我雁绝已经回乡,还是,告诉我在她拼了命把你从崂山救回来后,你喜迎新妇,她却被你无情地这里等死的真相?容齐,我们之间的情谊在你眼中到底值几个钱。”
“陛下,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啊。”
“只有你想让我们知道的,我们才配知道。”
容齐看着面前年轻男人充血的双眼,静默着等待他说完。
然后问道。
“她在哪儿。”
仿佛只是问他的一件器物,无用时丢在一旁,如今想起来了便又寻找。
但器物就是器物,无足轻重,无需挂碍。
“你现在记得问她了,早干嘛去了!”
“我问你,她在哪。”
帝王看着他的眼神是真切的冷漠无情,叫人背后寒凉,换做常人早被这杀伐凛冽的模样吓得战栗而不能言语。
沈清平很少见容齐这个样子。
但他依旧不想把雁绝送回面前这人的手中,于是咬咬牙,恨恨道。
“你别想知道。”
玄衣帝王沉默下来,与他对视了许久。
“沈清平,还是朕对你太仁慈了。”
他冷冷地看着面前的年轻将领。
“你以为,咬死不说,朕就找不到她?那你以为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从龙之功沈氏大公子,却被发配到索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他看着他的眼眸中戾气丛生,总算不再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
说完此话之后,他拂袖而去,沈清平身侧只余淡淡的龙涎香,与那人袖袍中所余的风雪寒意。
“沈清平大不敬,谅初犯,赐五十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