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师兄别不理我 ...
-
这样过了半月，众弟子大都习惯了被安排得紧紧有条的生活。
云一尹每日同华风筠一道出门，来到主殿却不和他同坐，而是坐在越青珩身后的位子上。
越青珩对此毫无疑问，甚至习以为常。
他出门早，每次来主殿，都会解下自己的佩剑帮云一尹占位。云一尹看见他青鞘银纹的清越剑，也面无波澜，自然而然地坐下，再把剑还与他。
不仅如此，云一尹还会每天包些食物带给越青珩。
当然，全是对方不爱吃的。
可不论带什么，越青珩都不会拒绝，嘴上说着难吃，仍然一点不剩地全部吃完。云一尹也很乐在其中，享受以这种方式捉弄一下大师兄。
他俩没觉得这有什么，但在外人眼里就不一样了。
华风筠看见冷傲大师兄为云一尹占位已经够震惊了，再看到云一尹给越青珩带饭，那就是晴天霹雳，惊得他目瞪口呆，小脑瓜里满满的都是迷惑，仿佛看见厮杀了半辈的宿敌握手言欢，还互称知己，这画面简直太惊悚。
在华风筠的印象里，大师兄和小师弟永远不是在争吵就是在打架。越青珩有一次还伤了云一尹，小师弟胸前的伤口汩汩流血，脖颈都被划破了。比剑能到这地步吗，这分明是动了真格。
华风筠一直觉得这两人水火不容，恨不得随时送对方去见阎王。要说师门里有谁最讨厌大师兄，那一定是云一尹。
可他们什么时候感情变好的？
华风筠把这个疑问带给了叶清源。叶清源却笑笑道：“他们感情一直很好啊。”
“好？”他怎么没看出来，这两人不是天天互相斗嘴挑衅，一言不和大打出手吗。
叶清源意味深长道：“事情不能只看表象啊。”
表象，什么叫表象。斗嘴打架才是表象，和睦融洽才是真相？
叶清源见他迷惑不解，拍拍他的肩膀道：“人和人的关系不是好与坏一个字就能说清的，感情也是。”
华风筠似懂非懂点点头，却是暗中担心起了自家亲友，心道：看来清源师姐也不明真相。难道……
他忽然灵光闪现，像是捕捉到了事情真相——小八定是被大师兄威胁了！
华风筠不禁在脑内勾勒出这样的场景：
大少爷越青珩抱臂抬下巴，趾高气扬，发布号令：“云一尹，以后你就是我的仆人，每天给我带早饭，还要坐在我身后随时听我差遣！”
他的亲友云一尹咬紧牙关卑躬屈膝，低头忍辱负重：“明白了大师兄，全凭您吩咐。”
华风筠越想越觉得战栗。越青珩对所有人都疏离冷淡，自己送个纸笔过去，他都要客客气气回礼，不欠任何人情。唯独对云一尹态度恶劣又暴躁，这分明就是瞧不起小师弟的出生，仗势欺人。
华风筠又忆起七年前，他刚到门派的时候，云一尹曾亲手喂过越青珩，大师兄还故意刁难他，挑剔地说难吃。
原来压迫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
怪不得后来他们争执不断，必定是云一尹受尽欺凌，忍不住奋起反抗，最近才又再度迫于大师兄的淫威之下。
前段时间，还有个别阁的师姐悄悄告诉他，说他家大师兄欺负师弟，让他多关照些。华风筠还笑呵呵地跟人家说这不可能。
现在看来，这很有可能啊！
“天呐……竟然是这样。”华风筠料定自己窥破真相，忧心难安。
叶清源见他低头自言自语，不由得皱眉疑惑。你又知道什么了？
晚上结束了一日的课程，华风筠和云一尹走在回宗门的路上。
华风筠心里藏不住事，多次欲言又止，抬头看看云一尹，再轻叹一声低下头去。
云一尹在他第三次叹气时终于顿了脚步，对他一笑：“怎么了？有心事？”
华风筠见他主动询问，一脸痛惜地别过头去：“小八，你就和我说了吧，一个人默默承受这么多，师兄我于心何忍啊，什么事你说出来，我一定会帮你的。”
云一尹满头雾水，听出他似乎误会了什么，浅笑道：“如果我有困难，一定同你说。可我近来确实没什么事，师兄你指什么？”
“被大师兄欺负成这样了，还叫没什么事！”华风筠忽然情绪激荡，义愤填膺，“小八，我们不用怕他。天塌下来还有我们帮你顶着！我、师父、清源师姐，还有范哑巴都会站在你这边的。”
云一尹怔了怔，总算捕捉到关键信息：“你说大师兄欺负我？”
“对啊，”华风筠点点头道，“他不是逼你送饭，还强迫你坐他身后听任差遣吗。”
“噗，”云一尹不禁笑出声来，“你听谁说的，那都是我自……”自愿。他顿了一下，后面的话忽而就说不出口了。
自愿。他是在自愿对越青珩好吗？
从看见越青珩在陌生环境里孤零零一人时，他就开始多管闲事。没错，这是多管闲事，连一贯迟钝的华风筠都看出来了。
越青珩饿了不会自己带吃的吗，又真的缺个人陪他说闲话吗？
他平日在师门里独来独往，换了个地方继续独来独往，又有什么关系。自己犯不着多此一举，让别人看了笑话。
难道自己缺越青珩这么个朋友吗，非要赶着趟巴结他不可。缺朋友的，是他越青珩。
云一尹的自尊和颜面像一个个小兵从心底深处钻出来，踏在他的心上冲锋陷阵，最终大获全胜，耀武扬威，把他对越青珩的“担忧”和“情谊”尽皆踩在脚下。
关心别人竟也成为一件可耻的事。
见他倏然安静，华风筠颇为手足无措，自以为戳到了他的痛处，小心翼翼问：“……没事吧？”
“没，”云一尹故作漫不经心，“别胡思乱想了，我只是逗逗他而已。”
“逗？”华风筠愣了一下，正要继续问，却被云一尹打断：“赶不上晚饭了，快回去吧。”华风筠只好安静点头作罢。
隔日，云一尹果然不再给越青珩带饭，华风筠拉他去后排，他也不再拒绝。
云一尹坐在后排，但身在曹营心在汉。
他听华风筠说着无关紧要的话，目光胶黏在越青珩身上，不偏不移。
越青珩的佩剑躺在他身后的桌面上，如遭遗弃般孤零零，临近上课时间，才被主人默默收了回去。很快，那个位子便被某位迟到的弟子占据了。越青珩稍稍偏转头，向后看了一眼，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云一尹总觉得对方的神色格外落寞。
云一尹突然忆起，他曾对越青珩说过：“咱们是生死之交，我哪能丢下你。”而越青珩对他道：“那就好，你别丢下我。我就只有你……只有你这一个朋友。”
云一尹的心脏骤然紧缩，他忽地站起身，搬起自己所坐的椅子，昂然大步往前走。在众目睽睽之中他走到越青珩身旁，把椅子搁在对方桌边，霸占了一方走道。
“我们挤一挤。”他对越青珩笑。
越青珩眼里带着惊讶，神情就像自己提着粥去见他的那个冬夜。
此时此刻，云一尹真的以为他们要化干戈为玉帛，从此永无争吵。
但是一晃神，他还坐在后排，沈玉成正在讲课，越青珩仍独自一人。
四周安安静静，大家低头看书，什么也没发生。
没有搬椅子，没有他的笑容，也没有越青珩眼底闪烁的光。
刚刚一切只是想象。
他没能做到，也做不到。
云一尹始终无法坦然地对越青珩好，从过去到现在，一直都是。
一连三天，平安无事度过。
很显然，他的“叛变”并未引起轩然大波，即使对越青珩而言，一切都是毫无征兆的。
他依旧像往日那样用剑占位，依旧早起匆匆在饭厅吃过饭。
只是没有人需要他占座，也没有人会为他带饭了。
云一尹不解释，越青珩也不会问。
好像多说一句，便是宣称败北，自己将在对方面前永远抬不起头。
傍晚，云一尹在断崖小亭喝暑汤，他斜坐在石椅上，望着天边白云一点点被暮色浸染成橙红色。
他心里胡思乱想着，觉得自己和越青珩就像白云与暮色。只有白云做出退让，失掉原色，被暮色浸染，双方才能和睦相处。
白云若是爱惜自己原本的模样，就和暮色做不了朋友，只能当对手。
这是命中注定的，别无他法。
从那之后，越青珩有半月没同他说过一句话。即便他远远喊了对方的名字，越青珩也置若罔闻。
一连半月如此，他的心里像积了一团乌云，雨迟迟不下，闷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云一尹不喜欢别人说他对越青珩好，也不喜欢越青珩不搭理他，更不喜欢为了这种事发愁的自己，他忽然之间好像什么都不喜欢，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他以为自己是怕失了面子，才怕别人看见他对越青珩好，可是又好像不是这样。
他发现人的心很复杂，复杂连自己都看不透。
这不是他们初次冷战，但绝对是持续时间最长的一次。
直到这天——
夏日午后，他们顶着烈阳，在户外上咒符课。这堂课由东阁长老专门教授，他要求每个人拿取一张黄符，在指尖凝结灵力，画出咒印。
众弟子按阁门排队列，每阁弟子的剑穗颜色各不相同。东阁黄色，西阁蓝色，南阁紫色，北阁绿色。众弟子一看剑穗，就知道谁是自家人。
很快，主殿空地上超过七成的人腰间飘动的剑穗都或黄或蓝，绿色占剩下二成，紫色只占一成。
渔火浮天阁人数稀少，没有规定剑穗颜色，他们四人与众不同，很快被区分在外。四人窝在偏僻角落，不像来上课的，反倒像来参观的。
四人被遗忘在角落，本就心灰意懒，再加之太阳高晒，整个人更是无精打采。
叶清源见两位师弟昏昏欲睡，特意强调：“长老虽没盯着我们，你们可别马虎，画符出了错，可是有风险的。”
云一尹心道：能有什么风险，画个基础灵符而已。表面上却是微微一笑：“多谢师姐提醒。”
这期间，越青珩始终一言不发。但他近来一向如此，三人便没放在心上。
他们依次站好，先对空白黄符注入灵力，让其浮至半空中，再指尖游走空中，画出咒印。
云一尹好歹前世是第二仙师，画起符来得心应手。
正画完最后一笔，灵符化作片片金叶飞旋。忽而身旁爆出白光，华风筠高声叫道：“大师兄！”
云一尹骤然转头，只见越青珩手中的符咒已经燃了起来，火焰腾跃，如毒蛇张开獠牙，袭向越青珩的脸。
那一刻，云一尹的头脑一片空白，只知道身子先于大脑作出反应。他倏然扑过去，双手紧握住那团炙热的明红火焰。
高温灼烧得皮肤劈啪作响，尖锐的疼痛几乎令他昏厥，他面色煞白，惨叫出声。
空气似乎弥漫着血肉被烧焦的味道……
云一尹的眼前陡然浮现出无数面目全非的尸体，那些人的五官如蜡一般融化，眼窝凹陷，皮肤坑坑洼洼。
尸体烧焦味和血腥味交杂着，直窜入他的鼻腔，刺激着他的神经。
他仿佛变回了江流夜，置身尸海之中，孤立无援，受人唾弃。
“云一尹！”
呼吸忽然变得沉重而缓慢，周围的声音和画面都在飞快远离，如海水退潮一般。
他缓缓合上眼睛。
最后留在意识里的，是越青珩呼唤自己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师兄别不理我
，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