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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二)
      仿佛有什么感应,何在抬头看向窗外的刹那,阴沉簌簌的天空被闪电拉成了银灰色。像有人在一瓢一瓢地往玻璃窗上泼水,一阵一阵的,哗啦啦哗啦啦。
      “这套我只穿过一回,上回去访问几个流水线工厂的时候给发的,你看你要不先试……”陆先闻刚拿着一套深蓝色的衣服从卧室出来,抬头便看见何在在看着窗外的雷雨发呆。
      何在听见他的声音,回过神来:“啊?”随即看到他胳膊上的衣服裤子,反应过来了,“哦,哦,我什么都行,谢谢陆局。”
      说着他连忙起身去接陆先闻手中的衣服。
      陆先闻躲了一下:“你先去洗了吧,我再去拿个浴巾,等会儿给你放浴室门口的鞋凳上。”
      何在想说不用麻烦,不洗了,却见陆先闻垂眼直直盯着他腿上那片擦破裤腿的地方。看着看着,忽然,不等他阻拦,他便蹲下去把他的裤腿给掀了起来。
      “哎!”何在连忙把他的手按住,“陆局!”
      陆先闻看起来也不怎么强壮,但力气还真是很大,愣是扛着何在阻拦的力道把裤子给卷了上去。果不其然,卷到膝盖时看到一片殷红,坐了这么一会儿,已经不怎么流血了。
      这是前头何在下车撑伞送他时不小心给摔的。
      陆先闻住的这个市政小区是个老小区,最近院子门口施工,车子没办法停进去,天上的雨下个不停,直把天气预报从小雨下成大雨,再从大雨下成了暴雨。车只能停在院子门口,离陆先闻家单元楼道还有五十米距离,足以把人淋成落汤鸡,于是何在撑伞送他——至于为什么不是把伞给他让他自己回,何在也回复得很明白。
      【这是我爱人的伞。】
      “陆局。”何在有些窘,饶是知道眼前这个姓陆的就是原来那个对他有过乱七八糟念头的娘炮小胖子,他也还是很难把两人联系起来。
      他以前是挺恶心同性恋的,但现在……
      “冲完了出来处理一下吧,别用沐浴露之类的。”陆先闻抬头看了,意味不明地撇了下嘴,“就一把伞,至于么?”
      说完起身把手腕上的衣服丢给他,转身拉开茶几抽屉哗啦啦地翻来翻去。
      翻出一瓶医用酒精、一盒棉签、还有几个创可贴。
      “会弄吧?”
      何在怕他再说出什么帮他弄的话,连忙说:“会。”
      “真的?”
      何在点头:“您放心,我经常帮我家那位处理伤口,有经验。”
      “……”陆先闻打哈欠的动作卡了下,“行吧,那你弄完自己走人,我这会儿开个会去,不送你了?”
      “好,好,不用送,我一会儿弄完自己走,谢谢您。”
      陆先闻看着他。
      何在又问:“您还有什么……吩咐?”
      陆先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直用那双黑框眼镜后的眼睛把何在看得毛骨悚然了,才指了指墙角边的伞,幽幽道:“别忘了。”

      事实上,何在洗完澡出来,药都没上就走了。
      逃也似的。

      为什么要用“逃也似的”这样的词其实何在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他并不怕陆先闻。这种怕不止是指陆先闻对他明摆着有所企图这件事,或者是担忧陆先闻对他有什么肢体上的不轨,他这种干木工活起家天天跑工地的人,就算是得了癌症,也不至于会被陆先闻这种一看就是个四体不勤的斯文读书人给制服。
      真的发生点什么,搞不好吃亏的还是陆先闻。
      那为什么要逃。

      “砰。”
      何在收了伞坐进车里,把糊了泥水的衣服往副驾驶座上一扔,靠在车背上。
      “陆先闻……么。”
      他深吸一口气,从手边置物盒里拿了包烟,放进嘴里,打火机的火苗“啪”地蹿起。火苗都凑到烟头边了,停了下来。
      他低头看了看身上的工装服,也不知想到什么,又把打火机给扔了,干咬了两下烟嘴,“呸”掉了。

      一路的雨没有一点弱下来的趋势,回到家时,家门口不太平整的路中央蓄了一片水洼。
      天上的雷震得人心发慌,他懒得把车往车库停,就停在门口,然后便匆匆下车进门,手上有水按了两次指纹都没开锁,于是便滴滴滴输了密码进到屋里。
      屋里是意料之内的一片黑暗静寂,他两下踩掉鞋,转头看到电梯停在三楼。
      三楼。
      轰。屋外又是一声雷鸣。

      也不怪何在师父要把秋行山叫神经病,前些年,秋行山的确是跟神经病也差不了太多了。幻觉、幻听、幻肢痛,打、砸、摔,时常半夜大叫,半夜跳舞,有时也会打人。
      何在常常睡到一半,就会被揪着头发拽起来,眼睛一睁看见一个狰狞无比的疯子问他:“你为什么不去死?”或者深夜惊醒看见一个人影搭着凳子往窗口上爬。
      这还算好的。
      更可怕的是,当他要去阻止疯子做疯事时,会得到这样的回复:“如果不是你,我会这样?”
      “都是你的错。”
      “都怪你。”
      “你有什么资格……”
      “为什么出车祸的不是你?”
      “为什么?”
      “为什么你总是阴魂不散地缠着我?”
      轰隆。
      电梯“叮”一声响,门打开来,何在走出去。当年刚失去腿的秋行山因为无法面对现实,他将所有的不幸全部归因于何在,因为何在缠着他,因为何在逼迫他,因为何在追逐他,因为何在……喜欢他。像个疯子一样,他把自己所有的痛苦都发泄给了何在。
      当初的何在心甘情愿地受着,接过他所有的痛苦,放进嘴里一点点咀嚼,帮他尝味儿,再帮他消化。然后再捧着自己的心,小心递到他的面前,由他一次又一次地发泄。
      直到秋行山发泄到无可发泄,变回了曾经的沉默,甚至比当初更沉默。一有风吹早动,他就将自己关在这间囤积了无数杂物的房间里,像回到妈妈怀抱的婴儿,蜷在角落里。

      “叩叩。”何在敲了敲门,并没有期待对方能给他什么回应。
      事实上也的确没有回应。
      连敲了三次,他推门进去了。进门的一瞬间,一罐子东西冲他的脸飞驰而来,他早有准备偏头躲过,瓶子砸到门外去了,“咚”得一声,是一瓶矿泉水。
      “嗬。”何在叹了口气,回过头看向角落那个撑着身子勉强靠半边腿站着,还保持着砸东西姿势的男人,“这要是把刀,我的心就已经被砍得稀碎了。”
      秋行山说:“滚。”
      “我敲门的时候你怎么不叫我滚?我可敲了三次。”
      “滚!”
      何在往前走了几步,过去一把按住秋行山那只准备往箱子里探拿瓶装水的手:“我回来了,别害怕了,嗯?”
      秋行山反手就要甩开他,窗帘外猛地一亮,动作滞了一瞬,何在趁着这空档一把抱住他将他按进怀里。自然而然,秋行山挣扎了起来,两人你推我搡地纠缠着,残疾的那个率先倒了过去,何在为了护他的头用胳膊垫着一起倒了过去。
      几声响。屋里摞着的箱子哗啦啦撞倒好几个。
      胳膊硌在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一个硬拐角上,当即疼得何在一声闷哼,但还是下意识抱紧了秋行山,两人以相拥的姿势摔在地上。
      那一下,像把秋行山给摔死了,半天都没再动。何在整条胳膊都给疼麻了,等那口气回过来,问道:“宝贝儿,没事吧?”
      没回应。
      屋里黑漆漆的,身后有箱子又挡了不少光,更是什么都看不清,他也不知道秋行山什么状态,只好用另一只手抹黑去摸了摸秋行山的头、摸了他的脸、脖子、后背:“没撞着?”摸遍了,没摸到秋行山身边有硬物。他放下心来。
      “吓死我了,你也是,灯都不开一个。”说着,他支着胳膊往起坐,准备起来去开灯。
      “我本来都睡了,做了个梦,吓醒了。”
      躺在他胳膊弯的人忽然开口。
      “什么梦?”
      “车祸。”
      雷雨夜做梦十次九次是车祸,一点儿不奇怪。何在已经料到这个回答了,敷衍着抱抱他:“都过去了,我先去开灯。”
      “过不去。”
      抓着何在的那只手非常用力,指甲几乎都要嵌进他的皮肤里。
      何在有点无奈,想叹气又怕激怒对方,只好拍拍对方的手:“会过去的,不会太久了。”
      “怎么过去?”秋行山垂着头,嗤地轻笑,“看见你我就过不去,永远都不可能过去。”
      何在还是把那口气叹了出来。
      “会过去的。”他把手抽出来,起身去开灯。
      灯开开后,房间里一下通亮。原本被整理得整整齐齐的杂物间已经被搞得乱七八糟,大箱子小箱子互相交错,有的箱子倒了,有的应该是秋行山前面搞了破坏,好多开口的箱子里的东西都被倒了出来,物件东一个西一个扔的到处都是。
      少了半条腿的秋行山倒在乱七八糟的东西之间,一脸疲惫地看着他。他长得还是像曾经那样英俊,那样美,像朵玫瑰。
      “何在。”他轻轻地叫着,像痛苦的呻.吟。
      何在走过去蹲下来,握着他的手。
      秋行山反握住他的手,又叫:“何在。”
      “嗯,我在呢。”
      秋行山问他:“你今年为什么不反对我跳舞了?”
      何在扶他起来,说:“你喜欢就跳吧。”
      “医生说不能跳了。”
      “医生说的是不能用两个腿跳,一个腿还是可以的,你可以用一个腿跳,你一个腿也能跳得很好。”
      “你为什么不反对我跳舞了?”
      扶他起来后,何在发现他后背边有个扁扁的方盒子,像礼盒,四四方方的。他把秋行山的衣服撩起来看他后背,果然看到他后背有一条红印,应该是刚刚摔的时候硌到了。
      “疼吗?”
      秋行山摇头:“不太疼。”
      “那就还是疼。”何在在红印上反复揉了几个来回,哄小孩儿一样连说几声“不疼了,不疼了”,仿佛这样命令之后皮肤神经就会听话立马不痛。
      秋行山看着他,可能是被噩梦惊醒没睡好,一双眼睛里充了几根血丝。
      何在知道他什么意思,本来不是很想继续说那个话题,但既然对方一定要知道,他也就只能说了:“有真话有假话,你想听哪个?”
      “假话。”
      “假话是我希望你幸福,所以你想跳就跳吧。”
      “真话。”
      何在看着他:“真话已经跟你说过了,说过很多次了。”
      秋行山还是看着他。
      “这么看着我干什么?不相信?”何在帮他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你头发有些长了,什么时候理一下?还是喊小李过来?”
      “哪句?”
      “你猜。”过了两秒,何在补道,“你这么折腾,谁受得了一辈子。”
      “那我说分开,你发什么疯?”秋行山的脸上看起来已经恢复了血色,他看了一眼窗外的雷雨,闭了闭眼,慢慢舒出一口气,“我准备要出国了。”
      何在点点头,去给他拿拐杖,回来扶他往起来站。
      “以后不会回来了。”
      何在又点点头:“好。”
      秋行山撑着拐杖往前走了一步:“你说得对,一切都会过去。”
      何在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出房门,扯了下嘴角,跟了上去:“晚上吃了吗?吃不吃东西?冰箱里还有汤圆,给你下点?”
      “你看过我日记了?”
      “没。”
      “那你怎么一点也不意外,我出国的事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何在也没瞒着他:“世界很小,买何方家房子的那个人刚好就是你咨询的那家留学机构的老板,聊了几句。”
      “何方也知道了?”
      “知道。”
      秋行山没再说,一步一步走进电梯,何在跟进去。两人再出来。秋行山进了卧室,把拐杖放到墙边,用一条腿一步一步跳到了床边。
      这么多年过去,他一条腿的功夫比很多人两条腿还稳,如果不是跳起来太累,他能一条腿跳遍全世界。
      秋行山坐在床边,看着门口穿着一身蓝色工装服的男人:“我当初就跟你说过,爱情是最不可能长久的东西,你现在信了?”
      “信个屁。”何在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衣服,“的确有人看上我了,我没从,回家了,一心一意等你爱我呢。”可惜等不住了。
      “刚还说受不了折腾。”秋行山的声音难得放松了一分,“我六月要走。”
      “不走不行?”
      “不行。”
      何在吸了吸鼻子:“亏我还以为你刚刚是吃醋了。”之前在陆先闻门口摔进大雨泥坑的那一跤好像把他给摔感冒了,他揉了揉鼻子,“你这人也是一点心也没有,我上午刚献身给你,这会儿菊花都还痛呢你就说这话,太无情了。”
      就这,他中午还给他做了顿饭。妈的。
      真他妈的贱。
      “何在。”今晚的秋行山意外地话多,特别多,平时一个字两个字地蹦,今晚都是一句两句的。
      虽然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是真到了这一刻,何在还是觉得很难受。难受得很。他都要死了,这个人还跟他商量……哦不,通知他,通知他自己要离开,真的太无情了,完全不是人干的事儿。
      有那么几个瞬间,何在几乎就要张嘴把自己得癌症的事说出来了,尤其是前头秋行山说“以后不回来了”的时候。
      不过还是没说。没有经过任何思考的,他没说,也不想说。
      说不出来。
      具体为什么说不出来他也很清楚,原因有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太多了。而所有一切的一切,占据他大脑最多最多,让他就算连条件发射都开不了口的,就是因为眼前这个人。
      这个人看着他的眼神。
      秋行山就那样看着他,而他却完全辨别不出那里面是怎样的感情。
      “我走之后,你照顾好自己。”还说了句难能可贵的客套话。
      外头的雨一直下着,下得何在心有点凉。
      何在沉默片刻,叹气:“还没走呢,就说这些。”

      难得和和气气说几句,结果说的都是戳心窝子的话。他妈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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