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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 4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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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铮在周都整整徘徊三日,终于等到荣华街撤兵。
其实,他这样抛头露面,很不符合一个合格细作的潜伏要求,可细作终归是肉体凡胎,有七情六欲,有悬心之人。
三个昼夜,三十六个时辰,每一分每一秒,铁铮设想过各种情景,最终直面的是最坏的结果。
宋瑶抱歉地看着铁铮,将他走后的事情一件一件细细说给他说听。
她以为沈云娘死的这一段铁铮会回避,没想到他听得机极认真仔细,偶尔还会问几个关键问题,那神情,似乎问得再仔细一点,就如同当时跟沈云娘一同经历、一直陪在她身边一般。
或许,有铁铮在身边,沈云娘此刻还活着,笑嘻嘻地嘲讽他们太胆小,嚣张地嘚瑟她的壮举呢!
可惜,她不再会对他们笑,陪他们闹了。
铁铮坐在湖边,任太阳从东边升起,又从西边落下,浮云被风催动,遮住了太阳,又匆匆飘走。
入夜,星河落入水中,像一条从人间通往天界的路。
铁铮解开包袱,露出一捧饱满的黑莲子,一粒一粒扔进水中,暗中数来,是十三粒,正好是他与沈云娘相识的“十三年”,也正好是他想与沈云娘共度的“一生”。
想不到他这样闷闷的一个人,还有几分浪漫。
铁铮扔完莲子,拍拍手,转头问宋瑶:“暗舫已经不存在了,我们留在这里已经毫无意义了。你还要按照你的计划进行下去吗?”
宋瑶反问:“不然呢?”她本想说沈云娘也想看到计划成功,转念一想,当初制定计划时最坚定的人是沈云娘,铁铮其实都是看着沈云娘来行动的,他这样一问,恐怕心中已有他念。
人各有志,何苦用逝者的意志逼迫别人呢?
宋瑶心软了,顺口回问:“你呢?怎么打算?”
果然,铁铮自嘲笑道:“我没什么大碍的,虽说已经上了通缉令,可他们抓不到我,到哪里不是一辈子。”
他这是要走了,宋瑶理解他,并未多言。
铁铮见她不语,心中存了几分感激,无奈地叹道:“她曾说想葬在阳城外父母的坟中间,我说那中间地方不够起一座坟,她说不管,把两边都挖开一半,把她塞进去都成。”铁铮说着想笑,笑了一下竟湿了眼眶,赶紧遮掩,边说:“我得把她先送回去。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不安全,不然先跟我一起回楚国?”
宋瑶想了想,说:“我不回去了,我就在这里。”
铁铮不劝她,各人有各人的路。
他又从怀里摸出一支圆滚滚的埙,递给宋瑶,说:“我送完她应该还会回来,到时候你若还用得上我,就在子时吹响他或者再集市上卖这埙,我若在就会去找你。”
宋瑶接过来,看了看,突然问:“在京外的运河上,你在吗?”当时她奄奄一息,似乎听到了埙声。
铁铮垂下头,说:“当时我跟着荣王车马从岳州出发,快到鄂州才发现你们早已离开了,一路追到京城,听到运河上的炮声赶过去,没有找到你,我……”后来他得知宋瑶几乎死在那次的炮火中,一直觉得抱歉,若是他机警些,跑得再快一点,或许能救下宋瑶。
宋瑶并不怪他,本就是李由桢的金蝉脱壳之计,瞒过了那么多人,何况是势单力薄的铁铮。
趁此机会,她郑重地对铁铮说:“多谢你。”
铁铮默然。
想不到他们轰轰烈烈的事业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要走时,铁铮舍不得长刀,把刀绑在胸前,后背留给沈云娘。这样一来,颇影响行动,翻墙时他觉得不大顺,从墙头跳下来时,脑门被刀敲了一下,脑子嗡地一声眼前就黑了,落地没站稳,人一个趔趄,眉骨又重重撞到刀背上,疼得他扶着树好半天没作声。
这才刚开始,就已经鼻青脸肿。
这哪里还是铁铮?
果然自古情关最难过。
没有了沈云娘的铁铮,就像丢了魂。
宋瑶看不过去,只得也跟过来,去送他。
两个人一人一边扶着马背上的沈云娘,没法跑快,跟着马慢慢地走出城去。
铁铮这个状态下根本没有留意到他们身后已经多了一条尾巴,宋瑶的耳力和体力都不够,反侦察之类的事情本就指望不上。等他们快到城门时,藏在暗处的尾巴已经开始收网,打算二人在经过门洞时,趁黑分开两人,再各个击破。就算打不过铁铮,也可以将宋瑶劫走。
可没料到,到城门一看,尾巴傻眼了。
抢在凌晨时分出城的人竟然这么多!
正巧此时鸡鸣,等候出城的人群闻声而起,一窝蜂冲向城门口,转眼就把宋瑶和铁铮拥到了人群当中,身后的尾巴跟宋、铁二人有点距离,等他追上来,已经跟目标隔了层层人墙,眼巴巴望着,但是手够不着了。
铁铮和宋瑶也惊了,他们特意挑了凌晨时分来,就等城门一开,立马出城,不想耽搁,哪里想到竟是这么一副人山人海的架势,还没等他们商量好怎么办,就已经身不由己,被挤进了出城的队伍里。
从周围人口中,他们才知道这些都是新帝大赦天下,才放出来的“罪人”,正巧旨意昨夜下到京城各大监狱,监狱长官卡在凌晨放人,督促他们天亮即出城,想减少对城内居民的影响。
宋瑶和铁铮闻言颇感无奈,此时已经退不出去了,只得跟着“前罪犯”队伍往前挪,看着周围人都是蓬头垢面、有些还穿着囚服,有种提前体验牢狱生活的错觉。
出内城门查验后领一张出城字条,然后经过瓮城到外城门,再经过第二轮查验,才能最终出城。
轮到宋瑶和铁铮时,铁铮暗中给城门兵塞了一块银锞子,也没查验,直接放行。
他们领了条子钻进瓮城,只觉得脑瓜子嗡嗡作响----这里人更多、更密!
进到这里的人已经经过一轮查验,眼见自由天地就在眼前,兴奋之情难以抑制,出城欲望越发迫切,不知怎么人潮就突然涌动起来,后面人拼了命往前挤,前面人又走不动,有些人被挤到墙上,几乎爬到半程高,有些人被挤到人群当中,个子矮的已经开始气短。
眼见要乱,城头上的城门官有些急智,拦下一筐准备送出城施舍的馒头,绕到人少的一边,全都倒了下去,后面的人去抢馒头,前头加快了放行速度,人群散开来,这才化解了乱局。
铁铮此时回头一看,马上的人还在,可宋瑶不见了,他踩上马镫四下一望,见她已被挤开,忙解开胸前包裹长刀的布条,任刀背往下一倒,把人群从中切开,趁刀下人往两边闪的时候,另一只手像鹰爪一样探出,抓住宋瑶的后衣领,把人提到了身边。
他二人松了一口气,没留意到宋瑶方才停留的地方,有个粗壮的汉子眼见到手的鸭子飞了,气的直磨牙,刚要追来,幸运地被一个馒头砸中,瞬间飞扑来几条黑影去抢那馒头,粗壮汉子眨眼间便被撂倒。
今夜的宋瑶和铁铮太大意了,一方面他们经历了太多,心神尚乱;另一方面,藏在暗处当久了猫,没意识到自己也会成为人家眼里的耗子。
出城时,他们几乎是被人群推着往前走,穿过黑漆漆的门洞,一脚迈到城外,一股冷冽的风迎面扑来,像一张粗野有力的大手,把两人往后推得一仰,而身后的人又把他们顶回来了。
这感觉很滑稽。
他们明明很悲伤,可周遭的一切都在冲淡他们的感受。
他们以为城外是荒凉冷清的,没想到城门外比城门内还要热闹。
周楚两国全面开战,有些地方成了前线,有些人因征收军粮、抓壮丁不得不背井离乡,等走到京城,便成了流民、难民。
王侯将相挥斥方遒的背后是百姓的血泪。
城外聚集的难民像一群蚂蚁,围着一排茅草棚子,还有几个棚子在现搭,随着几桶冒着白烟的粥桶被抬出来,难民呼啦一声全都涌了上去。
舍粥的兵卒边维护秩序,边在旁边张贴告示,可惜文绉绉的,难民全部心思都在抢粥上,没人听,气的那兵爷提着马鞭冲进队伍里开始边抽人边骂:“一个男丁可以去领一亩地,地里的粮食算你们的,不许再跟女人老人孩子抢粥!”
“要交多少皇粮?”有人问。
“头三年不用交!去那边画押领地,早去早得!”兵卒说完,又低声骂道:“奶奶的,京城户籍也有不占便宜的时候,便宜了这些难民。”
“家里男娃娃能领不?”
那兵卒啐了一口,骂道:“蠢-材,你说他十五,人家还掰着他牙数吗?”
队伍里不少人听了这话,都舍了粥,去抢地。
宋瑶和铁铮正站在主路上,险些被冲来的人撞倒,赶紧闪到一边。
人群中有人开始哭喊:“老天开眼,他爹你怎么那么命苦,没熬到这一天呢?”
有人笑道:“谢什么鸟老天?谢新帝吧!”
宋瑶看着眼前的一切,闻言忍不住回望了一眼马背上的沈云娘,神色有些复杂。
他们已从人群中脱身,直往人少的方向走,打算先把沈云娘尸首烧化,再带去南方。
未亮的天色下已有农夫在田间劳作,他们身上衣不蔽体,应是城外的难民。风中传来他们的问答:“你们分到地了吗?谁的呀?”有人笑道:“不是宰相的就是御史的,管他是谁的,分给咱们了,就是咱们的!”众人哈哈笑起来。
烈烈长风中夹杂着放肆又鲜活的气息,似乎能唤起压在人心底最深处的生命力。
宋瑶和铁铮无言地走着,无奈走出五里地,只要是田边,就有人。
从前他们入京时,不是这样的啊!
最终,铁铮开口道:“要不我们去乱葬岗吧。”
到乱葬岗烧个人应该也算正常,那里阴森森的,应该人不多。
再一次出乎他们的意料,乱世的乱葬岗竟也是个热闹地方,铁铮和宋瑶看着眼前人头攒动的丐帮子弟,目瞪口呆。
竟然还有望风的,见他们来,直接上来问:“客官,是土葬还是火葬?土葬不花钱,我们替你选地下葬,火葬得五两银子或者一斗粮食。”
这里竟然有火葬服务。
铁铮问:“怎的火葬还要钱?”
这乞丐理所当然地说:“三两银子买柴火和桐油,二两银子买骨灰坛子啊!”
铁铮又问:“土葬怎不用钱?不用买棺材吗?”
乞丐良好的服务态度坚持不下去了,怒道:“买那没用的劳什子做什么?都到乱葬岗了穷讲究啥?有本事你别死啊!”
铁铮也怒了,却被宋瑶拉住。
宋瑶示意他看周遭被刨开的坟头,白骨累累,有些新鲜的尸骨上肉被剔得干干净净,原来所谓的土葬就是用土掩埋一下,意思意思再挖出来。饶是见多识广的铁铮也被镇住了。
此时,周围或躺或坐的乞丐见他们这边没谈拢,开始慢慢地起身,有围过来的趋势。
铁铮不想多事,掏出一角银子,约摸五六两,扔给那乞丐。那乞丐果然叫来七八个人,抱过来一大捆柴火,浇上桐油,一把火将沈云娘的尸首烧了。在乞丐们略显可惜的目光中,沈云娘便成了一捧灰。
铁铮将骨灰坛子小心地用披风包好,抱在怀里,拉着宋瑶往回走,等看不到那群秃鹫般的人,才松了一口气。
铁铮又将宋瑶送回城中,才一个人出城南下。
城内的繁华富庶和城外的野蛮悲惨形形成鲜明对比,这是两个世界,里面和外面的游戏规则不大相同。
城内的居民除非万不得已是不会随意出城的,就连平阳郡主派出的追踪强人也未敢轻易追出城外。
他们以为跟丢了人,不料徘徊间,竟看见目标又回来了,而且还是一个人,那个身手了得的男人竟拍拍屁股走了。
这样一来,事情就好办了。
宋瑶当初来周都孤身一人连夜路都走过,何曾想朗朗乾坤青天白日竟在大街上被人掳走。
世道变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