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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 3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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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月光黯淡。
都说灯下看美人别有一番风味,昏黄的灯光总是会让美人有一种岁月沉淀下的朦胧感,仿佛过了一生那样叫人心动。
羊角风灯下的罗玉娘,半张脸还是那样楚楚动人,充满了惹人怜惜的柔弱和美丽,另外半张脸却因为她抿紧的嘴唇,而显得坚毅森冷。
与她的表情相比,她脸上的伤口反而不那么惹眼了。
这是个聪慧的女子,只是所托非人。一旦挣脱了情爱的迷雾,就能精准地抓住重点。
徐燕昭一点也不意外她会说出这句话,她只好奇:“你不问问我是如何发现你的身份的么?”
“今天大将军府迎接你们时,你看了我好几眼,私下调查过我了吧。”罗玉娘想站起来,但经历一场磨难,心已经清醒了,双腿却还软着。她干脆不起来了,只在沙滩上坐着。
“我不知哪里露出了破绽,但我想,若是寻常女子,你只会救她走,不会跟她说,让她同大将军府寻仇。整个河西府,能谈得上‘寻仇’两个字的,只有牧马的罗家有这个能力。”
“可能我只是试试你呢?”徐燕昭失笑,看看天色,暗中叮嘱疏影几句,才笑道:“你饿了么?我好饿的。你先休息一会儿,好好想想,咱们吃饱了再说。你放心,我和我的侍卫就在附近,很安全的。”
未等罗玉娘应,她便往暗处去了,那高大的侍女应命,将那小厮连同马车都处理了,又回来生起了火。火苗窜起,徐燕昭也回来了,手上拎着只沙兔和几枝红柳。
她利索地将沙兔剥皮处理干净,用红柳纸条串起,撒了盐巴粉在上面。三人并不说话,只有篝火燃烧的哔剥声响着。不多时,烤沙兔的香味慢慢散了出来。
罗玉娘一直绷紧的心逐渐被肚子的饥饿取代,她蓦地想起,自己已经快一天一夜粒米未进了。
“喏。”徐燕昭用小刀将沙兔分了,把肥嫩的后腿支在红柳枝上,一个给了疏影,还习惯地想摸摸疏影的头,被疏影眼疾手快地躲过了。
“噗!”罗玉娘拿着沙兔腿,忍不住笑了。
三个女子就在月光黯淡的荒漠上,在篝火旁,默不作声地吃了一只野兔。
香喷喷的肉下肚,身体被抽空的力量似乎就回来了,罗玉娘的脸色都好了不少。
徐燕昭这时才说:“今天在街上时,我隐约看到你脸上的伤。这么重的伤,别说一般的女子了,就是甘州成里最好的大夫,也不一定能治得了。但你脸上的伤居然已经结痂了,这种手法,我很熟悉,想必用的伤药我也很熟悉。”
“是的,出自军中,是骁骑营的手法。”罗玉娘明白了,又失笑。“原来如此,难怪他总是输给你,他哪里比得上你?”
骁骑营六年前还是西域战神,至今永定侯府还是靖西大将军府的心腹大患。可她就在庞玄辉这个靖西大将军府世子面前,用骁骑营的伤药与疗伤手法,庞玄辉却什么都没看到,倒是被徐燕昭一眼看出。
庞玄辉知道她是罗家的女儿,可他似乎不知道,罗家意味着什么,真的以为罗家只是开马场的。
他们罗家……可是太仆罗家。
太仆寺位列五寺之一,在外人看来就是为皇室养马的,但皇帝跟手握重兵的永定侯府都很清楚,太仆寺确实养马,可他们养的不仅仅是给皇家子弟玩的马,更是养战马。
因为有素质优良的战马,骁骑营才有组建的可能。
罗家就是太仆寺里养马最好的人家,最巅峰时,曾经在祁连山的马场为皇室养了近三十万匹战马,全都可以奔袭千里。便是后来朝廷对西域军颇多忌惮,马场不如从前了,也能养十几万匹战马。
外人看来,他们罗家好像是马夫、兽医,但罗玉娘从不这么认为。因为当年组建马场时,崇宁公主对罗氏祖上说:“你们就是中原骑兵的根基,没有好的战马,哪里有什么骑兵?你们太仆罗家,与永定侯府是一体的,名声同在,荣华同在。”
所以崇宁公主留下了那两张几乎完全一样的印鉴,作为信物。
只是六年前,永定侯战死,骁骑营一败涂地,他们马场也损失惨重。族中一些人被有心者挑动,不再跟朝廷合作,开始只向达官贵人卖马。
那时候罗玉娘还小,但每次卖马时,她都看懂父亲心痛的眼神。父亲觉得,他们培养的是战马,而不是王公贵族的玩物。
战马也是战士,不畏鲜血、悍然冲锋的战士,战士们不应当每天被关在马棚里,看一点点四角天空,被鞭子抽着,学着优雅碎步地在庭中摆样子。
族中那些目光短浅的长辈不懂战马的重要,庞玄辉也不懂。
他也觉得,她只是养马人的女儿,看不起她。
罗玉娘的嘴角蓦地拉直、抿紧。
“你方才问我,要什么条件。”徐燕昭慢慢地将最后一口烤兔肉吃光了,才说:“第一,我要一个精通西域各部族语言、熟悉西域地形但又不能让庞玄辉怀疑的人,做西行的向导。”
“第二,我要你回去祁连山,拿下罗氏马场。等我拿下权柄,我会签一道凤凰诏,让你们罗氏拥兵。不管将来中原局势如何,是哪朝哪代,你们都必须保持中立,必须向中原提供战马。”
这……罗玉娘惊诧。
第一点很好理解。徐燕昭的父亲据说就是被人带错了路,进了白龙堆魔鬼城深处,几乎尸骨无存。她又一次出使楼兰,小心一点是很正常的事。靖西大将军府的种种表现,确实也不值得信任,她想自己找人,无可厚非。
但第二点……
别的不说了,她居然要以凤凰诏让罗氏拥兵?
大梁从永嘉女帝以后就没有后宫不许干政的说法,但仅限于皇后一人。危急时,皇后可代替皇帝处理军国大事,上面签“令出长秋”,盖凤印,但曰“诏”,称为“凤凰诏”,与皇帝所颁发的诏令有同等效力。
以凤凰诏,准许他们罗氏拥兵就算了,为什么还要他们保持中立但一定要往中原卖战马?
“因为中原虽地大物博,但能养战马的地方,几乎没有。”徐燕昭往腰上摸了摸,似乎想拿出点什么喝,不过腰间空空的,她也只能作罢,只是笑着。
“西域、漠北永远会有敌人,从前有北狄、北戎,打得不成部落、归顺了,还有西戎。说不定打完西戎,还会有东戎、东狄。中原能人多,不怕死的战士也多,不管乱了多久,只要有一两员大将出现,就能组建军队,将西域部族打得落花流水。但猛将会有,兵卒也会有,战马中原却没有。对中原来说,最好的养马地就在祁连山这里,不远不近,扼着河西走廊这条丝路咽喉。只要祁连山还有战马,能供给朝廷,中原就不会被西域部族踏平。”
“不,不,等等!”罗玉娘觉得这话里有些说法不对劲,她摇着手说,“可是如今朝廷很好……”
虽然现在清流跟世家争得不死不休,但两派人相互制衡,保住了朝堂的清平。她怎么说得……说得好像大梁要亡了似的?
“傻姑娘。”徐燕昭失笑,“大梁已经三百年了,难道真的能千秋万代下去么?我是宁可它一直在,倘若不能呢?难道我不得为将来想想?倘若中原乱了,各方割据呢?”
“我要你答应,你们罗氏要守住河西走廊,守着丝路这条咽喉。我要你们,只将战马卖给抵御西域部族的人——罗娘子,你能不能做到?”
女子站起来,身影在篝火和黯淡的月光之间,有一种异常高大之感,也异常庄严肃穆。
像……像祭祀时供奉的女神。
罗玉娘一时感觉不能呼吸,本能地说:“我……我一个小女子,做不了主……”
“你还要做小女子?”徐燕昭的眉头挑了挑,“我以为刚才这番话,是对罗氏家主说的。我是以永定侯府主人的身份订盟约,罗娘子,你呢?”
永定侯府的主人……但现在朝廷还没有让她承袭爵位啊?罗玉娘先是疑惑,而后明白了。
现在没有,将来必定。
未来的永定侯府主人,和未来的罗氏家主。
徐燕昭以双亲俱亡的孤女能做到的时,她仅仅失去了半张脸,父母还在,父母还爱她,没道理做不到。
“好,我答应你。”罗玉娘站起来应道,“你要什么东西作为信物?”
徐燕昭想了想,看向地上的银簪:“就这个吧。”
她曾经的、以后再也不需要的武器。
“这东西可不值钱,不过,上面有我的名字。”罗玉娘将小小的银簪从地上捡起,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将它递出。
“这个给你。”徐燕昭将手中的太仆印鉴交给她,如今太仆寺名存实亡,认这个印鉴的,也只有罗氏和永定侯府了。“待会儿疏影会送你去一处地方,往后种种,你有需要,就会有人帮你。不过我想,以你的手段,大约不需要我的人帮忙。”
能在安定长公主眼皮子底下生活三年,还生下了儿子,要说没有点手段和心机,她是不信的。
“出关之前,我等你的人,也等你的好消息。”
徐燕昭说完,将印鉴往罗玉娘怀里一塞,自己将簪子往发髻上随意一戳,挥挥手。“夜深了,我走了。罗娘子,有机会,咱们在京城见。”
罗玉娘看她翻身上马的身影,恍如做梦。
短短的一夜,她经历了生死和脱胎换骨。
*
徐燕昭回到靖西大将军府时,天已经快亮了,眯了一会儿起来,徐燕昭刚出门,就听宫女过来通报道:“徐校尉,袁少卿说,大家连日赶路辛苦了,先在甘州休息三日再出发。”
“好嘞!谢了!”徐燕昭伸了个懒腰,又躺下了,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稍作洗漱,她便去敲了周宁全跟吕成泰的门:“两位,快别睡了,我还没有来过甘州呢,快带我去玩!”
吕成泰跟周宁全没奈何,他们从凌家旧案开始,就跟徐燕昭绑在一条船上,装不和是没人信的。
“但有时我是真的很想打你。”周宁全换了一身襕衫,没有一点金吾卫的样子,反而像个风度翩翩的书生,手里还拿了把折扇摇着。“您怎么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徐燕昭在摊上仔细打量一个似乎是鼻烟壶的东西,像是玻璃做的,又跟中原的玻璃不一样,看起来比中原的坚固,口中道:“哪有你周公子做得出来?瞧,好好的表哥都快成护卫了。”
吕成泰一身墨蓝圆领袍,配着刀,面无表情地站在旁边:“我真是造了什么孽遇到你们两个。”
“哎,出来玩嘛!”徐燕昭安慰着,掏钱将那鼻烟壶似的东西买了。
她有皇帝赏赐,永定侯府的钱终于不再捉襟见肘,周宁全更不必说,家里的钱根本花不完。两人在前面可劲地买,拿不下的就欺负吕成泰,不到两个时辰,吕成泰先受不了了。
“我说,咱们歇一会儿行不行?”
徐燕昭歇也不肯好好歇,她坚信那些大酒楼都是坑贵公子钱的,肯定都是庞玄辉的人,不会给他们好脸色,于是专门往小摊上走。吕成泰眼红明珠楼里的冰鉴,却只能坐在巷子口的小摊上,喝三文钱一碗的酪浆。
……虽然味道还行。
“有什么不高兴的?这味道不是还挺好的么?你不知道,这酪浆味道跟别处不一样,是专门为中原人做的,而且里面加了药草,不仅去了咱们中原人不喜欢的腥味,还能祛暑解热呢。人家西出玉门之前,都会来这里喝上一杯。我百般打听才打听到的好东西,特意带你来,你倒好,唧唧歪歪的没完,你看你弟就没这么多话。”徐燕昭说完一饮而尽,扬手叫道:“老板,再来三碗!”
祛暑解热?吕成泰听着不由得心中一动,看了周宁全一眼。
只见但凡自己花钱必定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周公子,果然一点也没有嫌弃地将碗中的酪浆喝掉了。
吕成泰再细细地将碗中的酪浆喝完,果然从里面尝出了点别的意思。
这味道,像是他们这几天每天都在喝的解暑汤药。
难道这摊贩是……
吕成泰看向摊主,只见摊主拎着大铜壶走过来,笑呵呵地给他们添加酪浆,明明听到他们的话了,但一点反应都没有,只跟他们吹嘘着:“客人好眼光,小人这酪浆是九代传下来的配方,甘州城里谁不知道我莫老三的酪浆是最好喝的?客人,可带了水囊?带一囊回去?”
“喂,夸你两句,还开起染坊来了?”徐燕昭哭笑不得,指指周宁全,“瞧见我这位兄弟的衣服没有?这料子,就是大将军府的人才穿得起。他是从京城来的,大有身份的人,皇宫也进了几回呢,什么没见过?你在我面前夸两句就算了,在他面前显摆什么?”
摊主登时满脸阿谀之色:“贵客是从京城来的?那可是咱们没见过的风物!您说说,小人这酪浆如何?京城可有这样的风味?”
周宁全端着碗含笑:“好说、好说,这东西……京城也是有的,私以为,还比这好喝一点——就在你府上喝的那个,对吧?”
徐燕昭坑他,他就坑回去。
摊主一副心痒难耐的样子,不住地拱手:“原来还是位高人,不知这位娘子能否指点一二?”
徐燕昭端着粗瓷碗,先含笑斜睨了周宁全一眼,才对摊主笑道:“指点不敢当,不过说出来只怕你也改不了——你这酪浆里头,若是加一点点荷叶,解暑的效果会更好。但荷叶在中原乃是烂贱的东西,在河西府却不容易找到。还有,你为了抵消原配方里面的荷叶药效,多加了一分金银花,其实大可不必。这中药讲究君臣佐使,金银花不过是佐使里头的‘使’,你加了分量,变成了‘臣’,以来使为臣辅佐君上,这可是件危险的事,弄不好,会反噬其身的。”
摊主人一僵,连声道:“是、是,多谢娘子指点,小人真是那个……那个酪浆灌顶,哈哈哈!”
徐燕昭笑笑,连说不用,又喝了一碗,还真的取出水囊,将这酪浆打了一壶。起身接过水囊时,她腰上的香囊晃了一晃,里面隐隐透出一股令人清醒的香味。
摊主难以抑制地看了一眼。
“歇够了吧?走了。”徐燕昭将水囊丢给吕成泰,拉着两人继续逛了。
暮色降临,在京城,是各处商铺都已经歇下,准备回家吃饭的时间了,但甘州酷热此时渐渐散去,才是热闹的开始。各处挑起灯笼,打着招牌,胡姬、舞女在灯光下唱歌、起舞,这肃穆威武的驻军之地,终于露出一点丝路上醉生梦死的繁华来了。
徐燕昭看得几乎入迷,不肯回靖西大将军府,还要去吃红柳烤羊肉,说是:“这可是甘州名菜,现烤的羊肉最好吃了。靖西大将军府这般小气,一定不会请咱们,难道吃了这么多天的青菜豆腐,你们肚子不寡么?”
吕成泰跟周宁全说不过她,只好跟着去。徐燕昭跟白天一样,不肯去酒楼,非要在街边等小摊贩烤。好么,这羊肉是吃到了,好吃也是真好吃,结果遭贼了。
徐燕昭的香囊被偷了。
“那可是玉娘去江南之前给我绣的,就这么一个!”徐燕昭嚷嚷,“快快快,贼子走不远的,帮我……”
“喏。”话还没说完,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就在身边响起,一只白皙的手将她的香囊递出。“不是我说,你也太贪玩了吧!”
吕成泰的双手一软,差点将手里的东西都弄掉了,诧异地看着,半天说不出话。
徐燕昭也是又惊又喜:“你怎么在这?”
只有周宁全礼数周全地合起折扇拱了手:“凌小娘子,一别数月,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
灯光下递出香囊的人一身翻领胡服,戴着胡人的帽子,明眸皓齿,眉目艳丽但表情清冷,正是凌洛秋。
她被问好,脸上不由得红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将香囊又递出一点,没好气地瞥着徐燕昭:“出门在外,你多少也当心点,别离了香盈疏影就跟孩子似的。若不是我正好遇到,你这香囊就等着去茅坑里找吧!”
“哎,多谢、多谢,请你吃羊肉如何?”徐燕昭将香囊接过,果不其然里面的药丸被动过了,她倒是关心另一件事。“你把人怎么样了?在靖西大将军府的地盘,别闹出事来,我可不想跟庞家打交道。”
“放心吧,没动手,吓唬两句就把东西交出来了。”凌洛秋收拾妥当了心情,才跟他们打招呼。“吕公子、周公子。”
她与吕、周二人说话时,神态不太自然,显然想到了自己在京城的风尘岁月,怕被看不起。好一会儿之后,确认周宁全跟吕成泰都没有瞧不起她,凌洛秋才渐渐放下心来,慢慢地说起这段时间的事来。
原来她一路送亲人的棺柩回乡安葬,尤其是回到凌氏宗族时,果然遭到了刁难,说她沦落风尘,不堪为父刻碑安葬。凌洛秋便用了徐燕昭教的方法,买了祭田,表示可以不入宗族,自己另立祠堂。凌氏宗族一看她出钱的手笔,当场软了态度,连连挽留,她父母与侍女小竹都顺利安葬了。
“……后来我在老家呆着人也不自在,便想四处走走。”凌洛秋说着,端着酪浆来喝,借机凌厉地瞥了摊主一眼,才又说:“刚好听说你们去楼兰,我便也来了。”
哟。徐燕昭差点笑出声被呛到,赶紧低头下去。
小姑娘自己走一趟老家,倒是练出点江湖经验了,会看人了。她带着人回来那酪浆摊坐着,摊主脸色如常,只是多看了他们两眼,连周宁全这心眼跟莲藕似的人都没发现不对劲,凌洛秋倒是看了好几眼,还瞪人家。
吕成泰甚至还小心地说:“可……队伍里不让随便带人……”
“不跟你们,我跟了个商队,顺便也做点生意。”凌洛秋让他们放心,又有意无意地说:“商人们都说,这可能是最后去楼兰做生意的机会了,我也想试试自己有没有做生意的本事,想去试一试。”
徐燕昭眉头一动:“怎么回事?”
“具体我也不清楚,但西行这些商人都很精明,有自己的信息渠道。他们说……”凌洛秋压低了声音,“楼兰即将内乱,恐怕得势的一方与西戎有来往。”
徐燕昭跟周宁全的表情都是一凝,只有吕成泰还不太明白。他刚想问,一抬头对上凌洛秋的目光,登时脸皮发辣,不敢自曝其短,赶紧低头继续喝酪浆去了。
凌洛秋没见过他几面,倒是记得这是当晚跟徐燕昭夜巡的金吾卫之一,当时几度想出手对付她,都被徐燕昭先出手拦住了。后来徐燕昭去醉红颜,他也去了,跟徐燕昭演戏时还挺像样,怎么现在木木讷讷的?
她有些诧异,但还是解释道:“西戎是从漠北草原过来甚至是金山那边过来的,是草原部族。草原部族以放牧、劫掠为生,与擅长、喜爱经商的西域部族不一样。楼兰是丝路南道上的商埠,历来南道的货物尤其是玉石、珠宝、香料,都是在楼兰出手的。倘若下一任楼兰王与西戎亲密,楼兰南道就不再安全了。”
不,不只是南道。
西戎向来在漠北与金山一带活动,劫掠的多是北道与新北道的商队,南道虽然环境恶劣,沿途的物产也没有北道跟新北道那么多,但胜在没有劫掠。若是西戎人的手伸到了楼兰,就表示丝路南道不安全了。
那么,北道与新北道,就已经全都在西戎的劫掠范围内了。
整个丝路都变得危险起来,届时,不知多少要靠丝路吃饭的商人要面临身死财亡的结局,家里的老弱妇孺,只怕再也等不回远行客了。
“恐怕,也没有那么严重。”寂静之时,忽然一道沙哑的声音低声说。
凌洛秋眼睛霍地亮起,抬手就按住了腰间,徐燕昭赶紧按住她的剑:“不碍事。”
方才插话的是卖酪浆的摊主,他用粗葛巾擦着额头,一副被凌洛秋的动作吓到的样子,可那粗葛巾擦了半天也没有见湿。
徐燕昭好生无奈,只能打圆场:“老丈有何高见?”
摊主已经年近五十,见状躬了身,呵呵笑着还礼:“不敢当,只是诸位中京城来的,对西域恐怕有些误会,不是诸位想的那样的。这次前往楼兰的商队多,是因为大家都想蹭朝廷的光。跟在朝廷的队伍后,也能沾点福气不是?”
凌洛秋还要说话,徐燕昭手掌用了一分劲,无声地提醒着。她对摊主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是我们没见识,草木皆兵了。秋娘,咱们难得见面,今晚就不说这些了,再有两天我们才出发。你落脚何处?明天我去找你玩。”
凌洛秋当然不愿在这摊主面前暴露自己的位置,只说:“明天我在靖西大将军府附近等你,你出来了,我自然就看见了。”
“行吧。”徐燕昭无奈,看看天色也不早了,便与凌洛秋告别,约定明天再见。
四人在酪浆摊附近分别,凌洛秋独自回住处。她走得信步,似乎毫无防备,可到了一处人多的地方,便倏地一闪,直接在人群里不见了。
“啧!”老人狠狠地一拍大腿,把带着旧伤的地方疼得人都激灵了,可人已经不见了,他只能到靖西大将军府附近,留下记号,再窝在角落里等着。
一直等到快丑时快过了,才看到一个人影冒出来,用特殊的手法将记号抹去了。
老人低低地说了句切口,那人应着,两人默契地检查了附近,而后在一处见面。
“大星,是我。”
那人正是随同徐燕昭出行的金吾卫布流星,他看到老人从暗影处走出来,不由得热泪上涌,哽咽道:“苜大三,怎么是你?!你……你没死?”
老人正是酪浆摊的老板,他此前一直躬着身子,显得身子十分矮小,现在站直了,身材却异常高挑,比流星高许多。他老泪纵横,沿着皱纹如沟壑的脸上滑下,几乎说不出话,但又很快狠狠地擦掉。
“大星,请罪的话以后我跟你跪着说,你现在跟我去杀一个人。”
布流星不觉诧异:“谁?”
“一个净给咱大小姐添乱的娘们儿。”苜老三将今天的事简单说了两句,阴狠道:“这娘们儿挺敏锐,就是不懂事,楼兰王族跟西戎人搅和在一起的话,是能在甘州随便说的么?这里龙蛇混杂,早已不是咱徐帅在的时候了。若是让西戎人知道咱大小姐已经警惕,只怕立刻就会派人来暗杀!这丫头……嘴巴不牢,那以后就别说话了!”
布流星越听越心惊,急忙道:“不,等等,苜大三,这是还得从长计议!”
“计议什么?你在公子哥堆里混久了,人也软了?”苜大三勃然大怒,“罢了!我早知道,来的是你,什么都别指望!我可真后悔联系你!做兄弟的没别的要求,不求你帮我,只要你别给我捣乱,我这就去……什么人?!”
他蓦地沉喝出声,一掌劈出。
来人轻巧地将他一掌之力卸了,顺势扣住他的手腕。
触觉温软,是女子!苜大三以为来的是凌洛秋,当即冷笑一声:“爷爷不找你,你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今晚便将你毙在此处!”
布流星却已经猜到来人是谁,吓得忙叫道:“住手!这是……”
苜大三本是个侍弄马匹的小卒,惯于调|教烈马,看着清瘦,其实臂力惊人,下盘极稳,寻常烈马发疯他一只手就能拉住。布流星看他猛地一横手臂,意图将那女子直接摔在墙上,吓得胆都快破了。
没想到苜大三的手臂只动了一下,竟被那女子一拿一拧,直接反剪到了背后。
她手臂往下一压,不必踹膝弯,苜大三已支撑不住跪了下去。
直到此时,她发怒时异常森冷的声音才响起:“原来你叫苜大三?你告诉我,骁骑营将士戒律,第一条是什么?”
苜大三没认出她的声音,勃然大怒,沉喝一声便要奋起将女子掀翻。那人反而让将他压得更紧,一张脸砰的一声撞在道旁的墙上。
“说不出,还是忘了?”
“你才忘了!”苜大三不住地挣扎,却怎么到敌不过女子的力气,宛如困兽,暴怒至几乎发狂。“爷爷至死不忘!是你不配!”
“不要胡说了!”布流星生得瘦小,阻拦不了两人,吓得几乎跪下。“少将军,您先别生气,苜大三就是一时糊涂,求您先放开他。”
“少将军?”苜大三一呆。
庞玄辉?不,这是个女子……
“哪、哪个少将军?”
“你还有几个少将军?”徐燕昭将他放开,见他转过头来,扬手就想抽他一下,冷冷道:“解暑丸好吃吗?再吃一颗?”
苜大三不由得看向她腰间的香囊,气势登时矮了一截。
布流星察觉不对:“少将军,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他那日看了出行的队伍,我今天又特意点了他酪浆里的门道,还不信我的身份,非要偷我的香囊,吃了我一颗解暑丸。”徐燕昭没好气地说,“偷就偷了,送回来我也不说什么,他还想把玉娘送我的香囊丢到茅坑里去!现在还要无故杀人,我骁骑营几时出了这么个东西!”
苜大三本来还气短,一听这话就不服了:“我没有无故杀人!”
“还敢顶嘴?”徐燕昭笑着点了点头,问道:“在我爹面前,你也是这么顶嘴的吗?”
一句话说的两个加起来过一百岁的老男人都沉默了,差点哭出来。
徐燕昭冷不防又说一句:“我就知道,你们都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崇宁公主建了骁骑营,但我可是个女儿呢!我哪里配执掌骁骑营!”
这下连苜大三都被吓到了,忙说:“我等不敢如此作想!”
“哦?不敢?”徐燕昭缓缓问道,“若不是眼中没有我,为何不到京城去?还是说,你就想在甘州卖一辈子的酪浆?”
“我……”苜大三欲言又止,双手紧紧地握成拳,手臂上的青筋尽数突出。
“苜大三,你可知道,我为了给我爹洗刷冤屈,费了多大的劲,又费了多大的劲,才找到你。又知不知道……”徐燕昭的声音哽了一下,“你是蒲昌海一战中,唯一活着的骁骑营将士?”
苜大三难以抑制地哽了一声,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长伏着、痛声哭出来:“不、不……是我没用,大小姐,我没脸去见你……我算什么骁骑营将士!我……”
他只是个弃儿,一个蒙徐帅看重的马夫罢了!
他本来不叫苜大三,而是姓罗,是祁连山马场罗家偏房的三郎,一心从军,但只有一身蛮力,学不好武功。当时他父亲已经去世,只剩一个寡母带大了他。他母亲希望他能好好地守在马场,养马,牧马,将来娶一房媳妇,延续香火。可十五岁的少年,心比天山还大,怎么甘心困在草场上牧马?
一次他又因为没喂好一匹大宛名驹,被家主责罚,家主说,那是为骁骑营徐帅准备的战马,珍贵无比。他勃然大怒,大骂什么马比人还贵!气得家主要打他,却有人哈哈笑道:对,什么马也没有人贵重!说得好!
那是他第一次见徐帅,那时的徐帅还是少将军,他被徐帅的气势折服,非要跟着去从军,但骁骑营不收他这等废物,徐帅也不能养白饭人。他不甘心,抛下老母亲,悄悄地跟着徐帅而去。
一直到被发现,被西戎人抓起来,差点被打死,又才被骁骑营就出来。徐帅认出他,着人将他送回家。到了罗家他才知道,罗家正要杀他母亲。
因为他母亲喜欢上了别人,不想再为他父亲守寡了。
他觉得这事没问题,京城中的贵女也能再嫁,为何他母亲不行?可罗家却说,他母亲若是再嫁,他们母子就不再是罗家人。这些年他们学了太多罗家养马的本事,要么吃下药物变傻,要么死。
他们给他母亲选的,就是死。
他拼死想将母亲护住,最后还是没有成功,母亲跟她的爱人一同死在了祁连山脚下,他也差点被抓住。最后关头,还是徐帅赶到,将他救下,说他已经是骁骑营的马夫,罗家无权处置。依照永定侯府与太仆罗氏的约定,他去为骁骑营做事,也不需洗去记忆。
他因此全须全尾地活了下来,但恼恨自己的无能,不愿再姓罗,看见地上有紫花苜蓿,便姓了苜,用了自己的小名。从此,徐帅身边就多了一名叫苜大三的马夫,为骁骑营上下喂马、刷马、驯马。
“大小姐,你出生时,我还去了京城,喝了你的周岁酒呢。”苜大三满目泪水地说,又用满是伤痕的大手擦去。“我本想跟着徐帅在京城,服侍他的,但我不会京城那套,只能又回来骁骑营呆着,希望有一天能在跟着徐帅出征。唉……我,我这愿望,真是不详,我就不该在菩萨面前许这个愿望的……”
如果不出征,徐帅也不会……
“别胡说了。”徐燕昭仰头眨了眨眼,把泪水压了回去,抬手按了按老人枯瘦的肩膀,缓缓问道:“所以,六年前,到底怎么回事?”
这一夜的月亮比昨晚见罗玉娘时要满一点点,但依旧是凄凄清清的眉月,照不亮这偏角的一隅。
黑暗之中,徐燕昭隐约闻到了血腥气,不知是自己的,还是他们的。
“我知道了。”她听完之后,说了这一句。
“少将军!”布流星跟苜大三都双眼赤红,不甘地叫着。
“我小时候,我爹常常跟我说……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跟你们说过……”徐燕昭难得有一些语无伦次,不知道在提醒自己,还是在提醒他们。“我们从军打仗,不是为了功劳,是为了身后的百姓。咱不怕吃委屈,该出的气也一定要出,但无论如何,丝路的安全是最重要的。”
“一定要保住丝路上的驼铃……唔!”
徐燕昭一时忍狠了,没有忍住,撇开头一口血箭也是似的喷出。
“少将军!”
“大小姐!”
布流星跟苜大三都吓坏了。
“不碍事。”徐燕昭随手把嘴角的血迹擦了,“淤血而已,吐出来就好了。”
好了,也冷静下来了。
“我不管你们有多少委屈,但一句话,我不许你们拿丝路的安危来冒险。要是还认我这个少将军,就听我的,不准胡来。”徐燕昭说完,摆摆手:“行了,回去吧,天都要亮了。”
“少将军……”布流星跟苜大三都十分担心,可她身上流露出的、跟徐修远如出一辙的威严,又叫两人无法违抗,只能离开。
徐燕昭站在漆黑的巷子里,顿了顿,转头看向东边的天空。
上半月的月亮都落得早,现在已经不见了,那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看不见永定侯府,也看不见她的十七郎。
“要是谢十七在就好了……”徐燕昭嘀咕了一声,慢慢地往靖西大将军府走去。
谢十七在,她还能扑过去哭一场呢。
现在,哎……贼老天的,再一吐口血,明天起来她还是徐燕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