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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大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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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在欺负什么东西,小猫,还是小狗,还是小兔子?她是个惯会用外表伪装自己的恶魔,她是撒旦,她是伊甸园里的毒蛇,她从来不肯放过那些可怜的动物,每次看到那些动物在她手下挣扎、痉挛、流血,他就会幻视成自己被她面无表情地掐着脖子。可怜的动物,可怜的他。她也该尝一尝像鱼一样被人按着待宰的滋味儿。这世上他不能接受的人和事太多,他已经花了很久的时间来说服自己接受姐姐痛苦的爱,没有多余的心去接纳这个残忍的小恶魔,当然她也不缺他的接受,毕竟她拥有一个多么幸福的家庭啊,不是么。视她如眼中的瞳仁的父母,住在漂亮的房子里,拥有吃不完的事物和各式各样的衣服,就连学校的老师也会因为各种原因偏爱她,即使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货——她连一百以内的加减法都算不明白,背一首小诗要花上整整一周的时间。他不明白这样的人却仿佛能令世界都为她倾斜,这样的不公,只会显得她每次看着他的眼神里都写满了嘲讽,而她的心里也一定正是这样想的吧,看你是个多么可怜不幸的男孩儿!
“坎德,坎德!”她穿着漂亮的裙子向他跑过来,他的目光却停留在她因为不顾形象的奔跑而沾上泥土的裙角。就在她即将拥抱到他的前一秒,他侧身躲开,于是惯性拉着她摔倒了地上,相互错身的那一刻,他还能看到她眼中凝滞的笑意。下一秒,小女孩的尖叫响彻云霄。
“佩辛小姐,你就是这么教你的弟弟对待一个小女孩的么?”
“非常抱歉,胡米太太,您女儿的医药费我全部承担。”
“你以为我会在乎那一点钱吗?”
“可是真的是她自己摔倒的,不关我的事……”
“闭嘴!”佩辛小姐小声地呵斥道,随后依旧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对着胡米太太,“那么无论您说什么我都愿意接受。”
“哼!”胡米太太冷哼一声,“我原本还想着你们能认识到自己犯了多么大的错,现在看来是我简直糊涂了,指望你们这样的人能有什么道德之心和羞愧之心可言吗?”她厌恶瞥了一眼坎德,随后毫不停留地转身走了。盎妮赶到的时候,正看到胡米太太离开的背影。她看着姐弟二人的神色,不由得说话也小心起来。
“佩辛小姐,您还好吗?”
“谢谢,我没事。”佩辛小姐很快面色恢复如常,“盎妮小姐,您怎么会在这?”
“啊,我本来在巡逻,听见有人说这里吵起来了,一问说是您的弟弟推倒了丝碧瑞小姐让她受伤了,胡米太太非要个说法,我怕出什么事,就赶快过来了。”
“谢谢您,不过我没什么事。”
“好吧,那我送您回家吧。”
佩辛小姐温和地看了她一会儿,笑着拒绝了。盎妮其实本来是还想就查尔斯医生的事再问问她,可这时她却又不知道该问些什么了,最终只能看着佩辛小姐牵着坎德离开。
老旧的木门被狠狠地甩过来关上,坎德的身体发出和门窗一般的振动频率,并且越来越激烈。佩辛小姐的半边脸隐藏在黑暗之中,她长叹一口气,语气很温和,说的话却让坎德不寒而栗:“为什么你就是记不住我说的话呢?”
她沉息慢慢走向他:“我不是说过不要给我找事吗?难道你不明白我为了你每天是多么辛苦吗?”
下沉的夕阳也屏了呼吸,安静又恐惧地听着一道微弱的啜泣。佩辛小姐点上灯,在油灯前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走到蜷缩在沙发前的坎德面前,蹲下身,轻柔地抚摸着他柔软的卷曲的金发,问他:“坎德,你恨姐姐吗?”坎德毛茸茸的头轻轻地摇了摇,隔了一会,又重重地摇了摇。佩辛小姐的手就那样停在了他的头上。
“我总是欺负你,对不起,坎德,你本该是个幸福的孩子。”坎德抬起头,他的脸上满是泪痕,他试探地伸出手碰了碰姐姐,随后整个人往前抱住了她:“姐姐,我爱你,我知道你一直都是为了我好,我不怪你的,真的。”
佩辛感受着怀里瘦小的弟弟,紧紧地回抱住了他,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坠入坎德灰扑扑的衣领中。上一次姐弟俩这样亲密无间的相拥是在什么时候来着。这么多年来,佩辛曾经拥有过的温暖的拥抱是那么那么少,就在那个雨天以前,她还以为自己终于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温暖了。即使这是她偷来的,是她不知廉耻地抢来的。可只要拥有过,她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她不是不知道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终将离开自己,她只是没想到这一切结束的如此仓促,她只是没想到。还好坎德永远不吝于向她施舍善良的拥抱,因为他们身体里流着同样的血。
高悬的明月冷眼看着这对姐弟俩,漫不经心撒下的微光把女佣回家的路涂画得惨白一片。女佣看着天上那圆得不可思议的月亮,“就像一个盘子”,她赞叹地欣赏着它,踩着地上的月光雀跃地回了家。丈夫还在家等着自己。她抱住丈夫,就像一个穷人抱住自己所有的财产那样,必须足够紧,足够小心,才不会流失掉。
“今天的工作还顺利吗?”
“嗯,还好。今天只有昂娜尔小姐在家,迪莉太太在学校忙着脚不沾地,连午饭都没能回来吃。”
“噢,那她肯定是在忙着学校为国王准备的表演节目的事了。”
女佣放声大笑:“她?国王陛下能把一个发霉长芽的土豆变成永不停歇的钟表吗?好了,我今天还真挺累的,昂娜尔小姐命我收拾了好几间房间,我一直都想不明白这家人怎么只肯请一个女佣,真是够吝啬了。”
丈夫一边扶着她进卧室,一边安抚她,“那他们给的薪水也不少嘛,况且你在那里工作离家也近,又方便又安全,不是吗?”
……
“好了,盎妮,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难道贾斯汀先生说的有错吗?”
“没有,我只是……”
“就算你想给查尔斯医生和他的家人一个交待,可那说法只是他们的私心,你又不是不知道。调查时限已经过了,既然没有证据能证明是有人谋杀了查尔斯医生,那么就应该以自杀结案,不是吗?”
盎妮抿了抿嘴,不得不承认:“是。”
“不要这么激动,康帕。盎妮是个善良诚实的好孩子。”贾斯汀先生坐在办公桌后面看着她,“盎妮,我知道你是个有正义感的警察,可是有时候你也要学会往远处看,多思考一下你的选择会不会适得其反。如果不基于客观事实而是一味纠结主观臆断,又有什么意义呢?”
……
盎妮打开门出来的时候,巴洛尔立刻紧张地迎上来,压低了声音问她:“怎么样了?”
见盎妮不说话,巴洛尔的呼吸都放慢了,一颗心仿佛提到了嗓子眼,他追问道:“查尔斯医生的事……贾斯汀先生怎么说的?”
盎妮终于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查尔斯医生,是自杀的。”
这句话把巴洛尔的心“啪”地一下打回了左边胸腔,他惊讶地张大了嘴,却不着痕迹地长舒一口气。
……
“唉,现在的年轻人,总是这么倔。”
“盎妮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她从小就总是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坚持。查尔斯医生的事我们也很遗憾,可人都已经死了,她再努力又能怎么样呢,说难听点,总不能查出了查尔斯医生的真正死因,查尔斯医生就能复活了吧。”
“要不是国王陛下即将驾到,我也不会这么关注这件事,毕竟如果这件事不能在国王到来前解决完,天知道哪个多嘴长舌的说给国王陛下听,我们该怎么办。”
“是啊,况且如果查尔斯医生知道了自己的决定会给小镇上的其他人带来灾祸,也定会悔不当初的吧。”
“茶芮太太最近给我们警局下达了命令,让我们一定要加强小镇的安保工作,维护好小镇的安全和秩序。这么多年来茶芮太太对我们总是寄予厚望,可要对得起这份信任啊。”
康帕感慨着“是啊,没错”,心里却不置可否。就连整日游手好闲的烂酒鬼都打着国王陛下驾到必能从中捞点好处的想法,茶芮太太这段时间的殚精竭虑、焦心劳思真是只为了小镇吗,她真能淡泊名利、功成不居吗?
……
国王陛下预计下个月抵达皮诗小镇!!!
国王陛下预计下个周抵达皮诗小镇!!
国王陛下预计后天抵达皮诗小镇!
盎妮每天听着小镇居民不知从哪得来的国王抵达的预计日期,原本如坠千钧的心也跟着雀跃了起来。等到国王抵达的那一天,许多小镇居民们在前一天晚上就自发聚集在小镇入口,都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国王威风凛凛的车驾。盎妮和巴洛尔在贾斯汀先生的带领下维护着人群的秩序,人声鼎沸之间汹涌的亢奋令盎妮也不由得频频朝着来路望去。众人几度骚动,都不过是虚喜一场。到天亮时,已经有些人撑不住,回家去了。
茶芮太太就是在天将亮未亮的时候带着一群官员来巡视了一圈,她挨个和居民握手打招呼,仿佛她才是远道而来的国王陛下。她安抚着居民们说大家可以先回家去,等国王陛下来了自然会有人通知的。可最后也没多少人走,反倒是过来的人越来越多。盎妮看到胡米太太和腾珀先生牵着丝碧瑞的手来了,远远地向盎妮和康帕点头致意。迪莉太太和昂娜尔小姐也来了,她们的手臂上还带着黑纱,母女俩依偎着,躲在树荫下。佩辛小姐和坎德也来了,坎德难得穿了一身新衣裳,站在佩辛小姐的身边,漂亮的姐弟俩衬得旁人都黯然失色。
大家等啊等啊,等到太阳含羞带怯地从山头露出面来,又悄无声息地挪到他们头顶上去,最后在众人无视下气红了脸,沉下另一边的山头去了。
大家等啊等啊,等到了夜半的一场大雨倾盆而下,打散了人群,纷纷回家躲雨去了。
等到人群都散尽了,只剩下一帮警察和茶芮太太的队伍。贾斯汀先生神色自若地朝着茶芮太太走去,说道:“或许国王陛下在路上耽搁了,明天来也说不定。”茶芮太太掐着一个别人都看不到的视角,冷冷地瞪了贾斯汀先生一眼,带着身后的人走了。贾斯汀先生如释重负地转过头招呼大家:“都回去吧,国王陛下说不定明天才来呢。”
盎妮在回去的路上还听到匆匆行路的几个人嘟囔着:“谁说的国王陛下今天到,真是害惨了我们。”另一个人安慰他道:“说不定国王陛下明天才来呢?”冰凉刺骨的雨水铺天盖地地砸在盎妮的身上,催促着她加快了脚步。
第二天,第三天……小镇居民依然等着国王陛下的驾到,现在人人都会说一句话——“兴许国王陛下明天才来”,这句话什么时候停止在这座小镇中蔓延谁也说不准,兴许这句话明天就没人说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