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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整夜灯火不熄,却没有地方容得下一个有刀伤的人落脚。
两个人乘巴士,捱过两个小时,回到那栋老房子。
伤处、衣物,里里外外洇透了血。
前警察的住处,不缺医用,也不缺急救常识,展耀把药箱拎进卧室,双手冰凉,人倒还镇定。
赵爵坐在床头桌边,写好一张纸条递过来,药物清单。
深夜,街区偏僻,从卧室的窗望出去,没有一间店铺还亮着。
展耀依稀记起割伤手腕那晚,赵爵背他去过的诊所。
踩进雪里就栽了个跟头,潦草蹚了几步,脚下等不及,一步催着一步奔跑起来。
一巷一巷裹着风雪迎头扑面,跑着跑着忽然明白过来,纸条上写的药没有一剂是刀伤用的。赵爵是不肯让他陪着。
脚下一迟,身子就是一个踉跄。展耀站在空空的雪里,回头不对,走下去不对,停在这儿,不对。
赵爵独自缝合了伤口,打了一针抗生素,听见了敲门。
他应了一声。
门推开,展耀空手而归,这回真的镇定了。
赵爵坐在床沿,上衣褪在枕边,双手沾着血,伤口渗着血,脚边药棉浸着血,肩背怎么端正笔直,也掩不住疲惫。
展耀从衣柜里找了件家常衬衫,披在他身上,在他膝前半蹲下来,伸手够到绷带,向他腰上一圈一圈绕过去,缠紧了。
他打湿毛巾,擦掉赵爵手上的血水,赵爵抓住他的手,张开来看,手心有一小片淤青,还有几处擦破了。
是圣约翰教堂广场上被他反摔那一记伤的。毫无还手之力,亏他还是个警察。
展耀挣开了,他替赵爵穿上衬衫,扣子从衣襟一颗一颗系下去。
收拾了医用,清理了血迹,听见赵爵说,我要是你上司一定停你的职。
事已至此。
展耀停下手里的事,说,你都知道。
赵爵说你从一开始,就犯了致命的错误。你没想过,我不是你们的人怎么办。
能说的,都不对,不能说的,他都知道。
展耀仍半蹲在他跟前,沉默了一会,抬头只说,我怀疑你,也相信你。
相信我什么?凭什么相信?
赵爵问得心平气和,他知道答案。
展耀说我相信让小树又能说话的人。
赵爵说他是个杀人犯,是个无差别袭击者怎么办?你为掩护这样的人中止计划舍弃身份?
展耀说赵爵,你教训我的时候就像我父亲。
赵爵说你父亲像我这样教训过你么?
那是第一次争吵。两个人都深知对方疼处,且毫不姑息一击命中。
展耀合起药箱走出去,掩上卧室的门,没迈出半步,人就倚在墙上。
他惦着他的伤,舍不得撇下他,可是心绪压不住,一到他面前,就要字字猜度句句试探。
门下的灯光暗了。
展耀浅浅地吸气,长长地呼气,把白天就在心里浮浮沉沉的许多话一息一息咽下去,才又踏进屋子,他以为赵爵睡了。
赵爵正向着窗望着雪,是在等着他。
目光投过来,心力交瘁,也少见的柔和,他说,教你的,都忘了。
他想,在掌控关系上,他没把他教好。他在任务中比任何同龄人都知道怎么度量分寸、权衡进退,在他面前,却像所有叛逆期的孩子一样,明知不可也要逞强犯险,让他恼,让他累,让他无法视而不见,无法不桩桩件件放在心上。他知道这样不会长久,却什么也阻止不了。
平复的心绪又泛起来。展耀说,忘不了,才觉得难。
应该静默,可是,赵爵没打断,他说了下去。
是你说的,不能定义。我以为没有定义会容易一点,可是日子久了反而寸步难行。以前想见你一面,有没有理由都可以,后来想了十个理由没有一个是真的。以前什么都不说也可以,后来为了和你说一句话想了一百句话,没有一句能说。
不能讲道理了。赵爵只说了一句话,他说难只是你一个人的么?
就如同,河流入海,喧嚣的,奔涌的,一下都止了声势,息了波澜。
展耀踱到赵爵身边,挨着床,在地板上坐下来,头侧了侧,就依在他膝上。
不再有言语。
展耀从没在那栋老房子过夜。
那夜他守着赵爵,听着下雪,睡得很安稳。
醒了,天还没亮,地上反着窗上的雪色,茫茫的。
他睡的是赵爵的床,盖的是他的毛毯,怎么睡过来的,竟然不记得。
赵爵推门进来,坐在床沿看着他。一身干净利落,不像才受过刀伤的人。
他说人老了,觉少。把你吵醒了。
展耀仗着半梦半醒,说了几句以前没说过,以后也不敢说的话。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说过。
他说不老,至少还要叱咤江湖三十年。
赵爵笑。江湖在哪儿呢?
展耀想了想,手摸在心口上,说,这儿。
赵爵盯了他一会,问,就三十年?
那你想多少年?
赵爵起身推窗。风雪卷进来。
他说起来吃早饭,待会胃又疼。
鼻子有点酸,是冷的。
展耀往毛毯里躲,嘀咕了一句,像我爸。
他没想到,赵爵回答了。
赵爵说你爸有我好?
我爸,都不知道我有胃病。
赵爵走到门口,站了站,回过身说,起床。
从小,就想要一个你这样的爸爸。
别做梦了。
展耀写了始末书,自请停职。
展Sir约他在天台长谈。
始末书没拆开,就还了回来。一并交待的还有一封档案。
展耀揭开绕线,翻了几页,是学籍册。浸会大学心理学系,犯罪心理研究所,名字、照片、出生年月、学习经历、考试成绩、发表的论文、进行中的实验,详尽逼真。
展Sir说记熟它。这个研究所和惩教署有合作项目,你在那儿当助教,和赵爵有往来不奇怪。
我不去。
从小到大,展耀从未拂逆过父亲的命令。
没有选择。展Sir说,你擅自行动的时候,已经做过选择了。闯入他们的视线,你被怀疑,那个人也有危险。
你在意么?展耀问。
我不应该在意么?展Sir反问。
冷了一会,展Sir说,赵爵不是我们的人。
那天展Sir终于谈及蓬莱花的缘由,也不过是只言片语。
展Sir说赵爵应该没告诉你,他离开警务处,不是调离,是处分。对嫌疑人催眠,非法取得证据,处置级别等同于刑讯逼供。
也许是有意被处分的,他加入拉辛之诗有个人的目的。终有一天,会和我们背道而驰。
展Sir不相信赵爵。
展耀说,那你把他当什么?线人?诱饵?
展Sir没有回答,他说,我说的是我们,不包括你。
赵爵自视甚高,他把学问看得比是非善恶重要。这样的人,一生若有遗憾,一定是才能不为人所知,学识不为世所用。可是他有了你,精神血脉就得到了延续。对于一个已经习惯孤军奋战的人,你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出路,唯一的退路,他会把你看得比生命还珍贵。
天台风大,吹得展耀心里空荡荡。
展Sir是独自走的,展耀不记得什么时候。
只记得展Sir说,是你要走这一步的。暗子,不得不点亮了。
展耀想,操控人心,他父亲和赵爵真是难分伯仲。
其实不是不记得。
那夜展耀坐在地板上,枕着床沿,将梦未梦时分,听见赵爵起来。
抬眼,赵爵蹲在他跟前。
展耀身子一动,才觉得手脚都麻了。
赵爵把他半扶半抱到他的床上,盖好毛毯。
他说,疼得睡不着。去书房读几页书。
展耀望了一眼窗外。
他说赵爵,平安夜。
赵爵说,嗯。
黑暗中,他俯身过来,在他额上,落了一个吻。
展耀想起木棉花礼拜堂。
巨大十字的阴影投下来,他的前排椅背上刻了几行字,刻痕久远朴拙,他一时不懂,可一直没忘。
那天那时无人知晓。
天使不知父亦不知。
唯有你知我知。